裴容诗离开靖城的这年,是新帝的第一年,天宝的年号结束。
第二年,是景祚二年。
春天在寂寥中度过了,裴元辰和裴元逸许久没有见过面。
裴允城和林青宜会在秋天后问斩,他们的刑期在十月份。在此之前的每个节日,裴元逸总会去求裴文淽的恩典,到大牢中去看望自己的父母,每一次,裴文淽都没有拒绝。
最后一次,是九月的重阳节。
裴文淽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了。
九月十三日,小雨,裴元辰出门,她已经是裴家的家主,束发玉冠,华彩美服,俨然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少年英才。
她像往常任何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却独自撑伞走过裴家的青板路,到了正门,在这里遇见了裴元逸。
他瘦了很多,窃蓝色的衣衫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他既没打伞,也没有着披风。
隔着逐渐细密的雨丝,裴元辰看见他的双眼,裴元逸问她:“你到哪里去?”
裴元辰神色宁静,不起波澜,“到刑部去。”
裴元逸在这句话之后咬紧了牙齿,上前了一步,挡在裴元辰面前,“到那去,做什么呢?”
裴元辰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化,她看着自己的兄长,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终于执着伞从裴元逸身侧走过,“你知道的。下雨了,你早些回去吧,阿兄。”
不知道是哪句话击垮了他,尽管小厮们合上了裴家的大门,可是裴元辰走过大门的时候,登上马车的时候,从巷子中离开的时候,都听见了裴元逸嚎啕的哭泣。
震耳欲聋,在雨丝中响在耳边。
一直持续到裴元辰到了刑部的大牢前。
她从马车中走下来,小厮上前撑起了雨伞,大牢门前的狱卒已经打开了门,引路在前。
刑部的牢狱对于不同的犯人有着不同的分区,裴元辰也在这里待过三天,因此当眼前的景色越发荒凉冷冽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惊讶。
终于到了,拐过不知几堵高墙后,三人在一扇墙壁上的木门前停下,下着雨,木门上硕大的铆钉溜光,雨水顺着小门滑落,但是门和石砖地面严丝合缝,一点雨水也没有漏进监牢当中,只有光溜溜的两把大锁浑身湿漉漉的。
狱卒从腰间取出一把铜钥匙,又和守门的狱卒拿出的钥匙合在一起,这才打开了门上的两道锁。
裴元辰轻声吩咐,“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撑伞的小厮将裴元辰送到门前,低声答应了。
裴元辰信步走进门里,小雨的天,像一柄不怎么合窍的灯,凑近了看,灯芯烧得亮了又亮;可是灯罩子呢,一块明,一块不明,逗人玩一样。
就像现在裴元辰脚下一路下潜的石台阶,门口的三四块朦朦的,往后去的,却又亮得反光。
她一步一步踏实地走下去,走了二十来步,这才看见了平地,隔了两三米就有一柄火把在石墙上熊熊燃烧着,灯油烧不尽一样,芯子白花花的。
裴元辰顺着平展的石板路继续往前,走过了四盏这样的灯火,才遇到了第一个拐角。
这里是一处看守的营房,两张破桌子合在一起,角落里一张木头板床,平放着一床褥子,可是任谁聪明点,都不会躺在上面,因为不光是上方透气的小窗子里溜进来的雨水会打湿它,单是这石头狱的寒冷,就足够让裹着它的人冻硬生疮。
两个狱卒正蹲在条凳上吃菜喝酒,裴元辰在此的站定让二人停止了笑谈,立即从凳子上下来,站直了身板。
裴元辰轻轻一瞥,木桌子上是两碟最便宜的酒糟花生米和一点腌盐丝,酒的香辛味在冷气里一点也闻不到,只是占了大坛子量大的好处。
两人不怎么明白裴元辰的意思,却见眼前的少年隽然一笑,裴元辰从袖中摸出两锭银,指尖凉飕飕的,碰撞出略清脆的声响。
她将这两锭银子递给了这二人,起初还推辞,但很快二人对视一眼后,便都收下了。
裴元辰微微垂首,温声道:“我有些话要与里头的人说,还请二位官爷行个方便。”
两个狱卒又对视了一眼,其实不消说,二人也不会干扰裴元辰到里面去的。纵使里面关的也是裴家人,可是谁不知道眼前的裴家家主是现如今的新贵呢?
其中一人正要回话,却见裴元辰微微侧过身子,让出了身后的路,尽头的木门还没关上,守门的狱卒往下追了几步,朝着两人点了点头。
这已经明白了裴元辰的意思,两个狱卒朝裴元辰一拱手,便笑着道:“裴家主自便,不会有人敢来打扰的。”
裴元辰轻轻颔首,这两个狱卒便朝着狱外走去了。
裴元辰双手交握,抬头看向那个在地面上漏雨的小窗子,潮湿而狭窄的空气中传来了关门的声响,裴元辰这才继续往里面走去。
转角后只是四五米的进深,两侧才有了牢房,左边的是空的,门开着,锁链空挂着;右边才有人。
这里连透气的小窗子也没有了,火把也没有,全都要仰仗拐角处送过来的一点光亮,连影影绰绰都算不上,只能勉强在黑暗中看清楚一点轮廓。
牢房中,一片黑暗,有个人犹豫问道:“逸儿?”
这声音很苍老了,但是裴元辰一面拉过另一侧牢房中的小木凳在过道中坐下,一面好心回答道:“三叔,是我,阿兄今天没有来。”
这声音立即停止了。
裴元辰坐的地方,也只有脚下有着微弱的亮光,她仗着这点亮,打量起来牢房中的形象。
她没看错的话,这间牢房中却是干净很多,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没有杂乱的稻草污糟,再看摆设,加宽的木床上铺着厚棉褥,搁着收拾齐整的被子,还放了一张小木桌,大约是为了二人用餐的时候能舒服些,不必捧着碗吃。
更或许,是为了放一壶热水,搁一搁点心之类的,再往角落看,忽略那两个人影,还有一个木架子样式摆着,铜盆和水桶一应俱全。
裴元辰禁不住笑了一声,过道里也闻不到什么异味,于是她道:“阿兄来的这几次倒是有用,这里看起来比外头狱卒的条件还好些。”
这句话之后,是黑暗之中长久的寂静,裴元辰也没有催促谁回话,只能听见一声铁链当啷作响的回音。
裴元辰的呼吸很平稳,很冷静,可是监牢角落里的声音却越发大了,终于,裴允城受不了这种温水一样的折磨,他扯着锁链往外走了几步,询问的声调沙哑而尖锐,“你!你来这里做甚?逸儿呢?”
“放心,兄长好好的在家中,”裴元辰抬高了自己的视线,尽管在昏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爹娘死的时候,兄长还是个小儿,自然是牵连不到他的。”
半响,黑暗里急促的呼吸才平复下去,又一道声音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林青宜的声音。
裴元辰却有点惊讶似的,她的声音中也含着一点不可思议:“你忘了吗,今晚是我母亲的祭日。”
说到这里,裴元辰又接着道:“今天和明天,都算是她的祭日,确切来说,是今夜的子时末到明日的丑时初,可惜,我等不到夜半了。”
裴元辰有点惋惜,她等了好些年,可是到了最后的几个时辰,她却怎么都等不及,现在是白日正好的时候,虽然也下着小雨,可是比应挽之走的时候要好得多,起码没有狂风大作和电闪雷鸣。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裴允城还是林青宜,在黑暗里发出了颤抖的抽泣,接着是铁链簌簌作响,有个人挪动了身体,在黑暗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概是铁链的长度不够,或者不肯让裴元辰看到他下跪的轮廓,总之这人还离牢门有一段距离。
接着响起了女人哭泣的声音,裴元辰听见裴允城的声音从低一点的地方响起来,看来跪下的人是她的三叔:“元辰,我知我对不住你,可你看在元逸毫不知情的分上,看在他这些年真心把你当作亲弟弟的分上,就放过他,求你了,求你。”
“三叔觉得,我会怎么不放过兄长呢?”裴元辰眨了眨眼睛,很平静的问。
裴允城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冷飕飕的。
裴元辰带着点好奇道:“你是觉得,我会让兄长一点家产都没有,或者像二叔一样,被放逐到偏远之地一样,还是······”
裴元辰微微歪了点头,她头上的翡白玉冠通透而美丽,借着一点似有若无的微光转出了星芒,“还是,我会直接杀了他呢?”
两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一道是裴允城被激怒的破口大骂:“你敢!裴元辰,他是你的兄长,他什么都不欠你的,你绝不能这样对逸儿,你······!”
一道是林青宜伴随着膝盖落地的哭求:“元辰,你已经是家主了,你就放过他吧,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两道声音突兀而毫不意外地贴合,裴元辰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她漠然地看向眼前不断拖拽着前进的轮廓,最终在离木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铁链所能允许的最大活动范围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暗里的两双手徒然地向前挣扎着,一双是男人的手,一双是女人的。
不知道挣扎的五指,是为了揪住她的衣领掐死她呢,还是要拽住她的衣袍角祈求;兴许这两种都是,两种都不是。
“我怎么做,都与你们无关了,”裴元辰盯着他们的指尖,看着那四只手都不约而同地在她的话语中更加激烈地挥舞起来,“更何况,三叔,你不就是这样对待我父亲的,吗?”
陈述的语气最后,却挑起了一个疑惑的尾音,仿佛是往翻腾的滚水里投入了一颗石子,霎时间不可思议地扭转了局面。
黑暗中的手停止了动作,接着是额头触地的祈求,一下转变的语气让人有些讶异,人的情感竟可以如此分裂,对待旁人狠厉干脆无所畏惧,可当一样的事情要落在自己的头上时,便哀哀凄凄悔之不尽。
“元辰,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你,求你了。”裴允城仿佛只会说这几句一样,鼻涕眼泪一齐落下,不断地朝着石板敲击着自己的头颅,颤声哭求。
裴元辰仍旧面无表情,也许裴允城和林青宜能在相对的明明暗暗中窥见一点她的脸,可是都无所谓了。
林青宜却忽然道:“元辰,你是要我们忏悔对不对?”
这句话一出,林青宜的声音再响起来,就伴随着清脆的耳光声,一声接着一声,在黑暗中不停歇,“我们混蛋,是我嫉妒心作祟,是我恶人有恶报,我害死了你的父亲和母亲,我罪有应得,元辰,你尽管将我碎尸万断、挫骨扬灰,怎么着都好,求你,你千般好万般好,不要牵连逸儿。”
说到这里,林青宜痛哭出声,她含着泪颤抖喊道:“······可是逸儿,如今他只剩下他自己了,我们死了,这世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你还有容诗,你就放过他,放他一马,好么?啊?!”
林青宜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接着就被裴允城笼在了怀中,妇人颤抖的哭声是如此的凄惘,几乎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了。
裴允城一面给妻子擦去泪水,一面镇定了声音,问:“你、你已经是家主了,父亲偏爱你,但求你,别做傻事。”
裴元辰的声线没有起伏,仿佛守着一条看不见的线,不肯越界:“是啊,我是家主了,本来,应该是我的父亲。”
“不过三叔你放心,就算我父亲死了,也是轮不到你的,”裴元辰的声音轻巧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就算祖父固执地不肯选我,何先生也有的是办法让我把握住整个裴家,总之,怎么都不会是你。”
裴允城一顿,连带着林青宜的哭声也停滞了一瞬间,他接着问:“何执辛······是你的人?”
连裴允城自己也不敢相信,于是说话也不大肯定,有些轻飘飘的。
“是啊。”裴元辰也不管二人是否能看见,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倒是很肯定,“所以不论是谁,都不会是你,也不会是你的儿子。”
裴允城沉默了,监牢里很冷,一点热气也没有,连裴元辰的手指也渐渐僵硬了,耳边火把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却像蒙着一块布,听不真切。
“你很厉害,元辰,你连何执辛那个老家伙都能收入麾下,”裴允城收紧了怀抱妻子的胳膊,扯起了自己的回忆,喃喃自语一样说了下去,“当初,不管我怎么做,那个老家伙都不肯帮我,也不肯替我说好话······他眼里除了父亲,就只有裴允澈,我在哪里呢?”
他的话到这里就停住了,提到了裴允澈几个字,林青宜仿佛怕再激怒裴元辰一样,哭声立即停止了,赶忙阻止了丈夫继续说下去。
裴元辰倒是无所谓,十几年的光阴在眼前倏忽而过,带起细密的风声,她并不介意多和裴允城说一会话。残忍一点来说,这一刻她期待了很久很久,恶意在心底隐秘地叫嚣着,让裴元辰再多拉长一会这种时刻。
她的眼皮在微尘掠过的时候轻轻颤了颤,裴元辰很新奇地发问:“其实我很好奇,三叔,自从秋狩那次以后,你有没有再做过什么呢?我是说,怎么没再让人杀我呢?”
裴允城僵持了一阵子,他才开口:“你自己的缘故,江州凶险,你竟然回来了,后来跑到乌山,也回来了。”
裴元辰了然,她续下去了话语:“所以好端端的,我也不能在靖城暴毙身亡不是?”
裴元辰提到了暴毙这个词,她自己也顿住了,手指不自觉探进了袖子里,不是为了冷,而是为了抚摸一下袖子里那枚温润的玉蝉。
玉蝉贴近着她自己温热的肌肤,连带着也有了温度,裴元辰的指尖不断摩挲着它的形状,这种短暂的沉默让裴允城和林青宜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可是接着二人便又紧张了起来。
裴元辰垂着眼睫,注意力不怎么集中,于是有些懒懒的,随口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不会对元逸兄长怎么样,所以你们也不必这么紧张。”
这句话投入了黑暗,换来了双方短暂的停歇。
可也许只是裴允城和林青宜的。
裴元辰指尖的玉蝉逐渐烫了起来,裴元辰耳边是劈里啪啦的声音,火油燃烧着,隐约里,外头的雨似乎更大了,顺着墙壁流淌的雨水在耳边蜿蜒蠕动。
她不恰当地想,自己的热度是否会让这枚玉蝉失去应有的效用,于是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里,裴元辰霍然坐正了身子,挣脱了眼前火焰的白光和暴雨的淋漓。
裴允城和林青宜被裴元辰的动作也惊得绷紧了身子,等待着裴元辰接下来的作为。
裴元辰的脸再次没有表情了,也许在无人的地方,她还会为裴容月流泪,可是现在,她一滴眼泪都不肯流出来,在仇人眼前,她怎么肯流露一点悲伤和懦弱呢。
这样不好,可是,她一定要这样做,事到临头,是决计不会退让的。
玉蝉从袖子里脱出,悄无声息地滚进了右手的掌心,再温润的玉石也有更锋利的棱角,再美好的名字也会有鲜血淋漓的阴影,裴元辰将春蚕绕几个字在唇齿间反复滚动,幻想着这枚毒药的味道。
裴容月的名字从喉间涌上来,挤到唇齿中咀嚼,似乎要挤走春蚕绕的名号,可是紧接着的苦味逼走了她。
那是那年云水城的深秋,在不远后的夜半中,她尝到的苦雨味道。苦涩的,掺杂着腥甜厚重的气味,从裴元辰的身体里一点点泛上来。
她不喜欢雨,春雨夏雨还是秋雨,统统不喜欢,至于云水城的冬雨,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文人怎么咏颂都与她无关,雨对她而言,永远代表着不可遗忘的失去。
刻骨铭心、撕心裂肺还是痛不欲生的一切词语,都太浅显,呕心烂肺太污糟,只有轻飘飘的失去二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足以在任何时刻给人一击。
现在,她也要拿起来这个武器了。
裴元辰张开了嘴,她从口中吐出来最后一个疑问:“赵烨死了,你们在里面,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裴元辰在赵煜登基以后,就总是想不明白这件事,她当然从太子遗留的证据中知道了,裴允城和林青宜是怎么利用林家达到目的,又是如何毁尸灭迹,地方官员和朝堂尚书、宫中贵妃配合着搭出了完美的谋杀曲目。
而后两人又是如何和太子搭上了线,将自己和林家撇得干干净净,以至于皇帝在肃清林家根系的时候放过了这两人。太子让赵煜告诉皇帝他漏了人,当然不仅仅是好心提醒裴元辰报仇,当然还有,皇帝把裴容月许给了赵烨,间接地作了害死儿子的推手,至于皇帝在意不在意,和裴元辰没有关系。
她想问的,是林青宜,赵烨当皇帝是有好处的,更何况那是自己的女婿,亲上加亲,太子怎么就让这两个人和林家反水了呢?毕竟他们彼此亲密无间,各有好处,本来是最稳当的利益团结体。
林青宜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她似乎哭累了,嗓音沙哑,方才劝阻丈夫的妇人在这个时刻放松了警惕,她说:“就像太子要弄死自己的弟弟一样,他是什么角色,我们就是什么角色。”
赵烨究竟是无辜的,还是不够无辜,都暂且不做讨论了;裴元辰愿意相信他是无辜的,否则裴容月就不会为他牺牲了,裴元辰放过了这个问题,她宁愿相信妹妹的爱情和衡量。
“太子是有意害死他的,因为林贵妃做了不可饶恕的孽事。”裴元辰好心回答了这个问题。
林青宜扶着丈夫的身体在黑暗里坐了起来,提起来这个属于她的胜利,她似乎又恢复了点力气,暂且从一个为孩子卑微祈求的角色中脱离,又变成了那个雍容端庄的夫人,“那就要怪罪他娘了,好端端的,连皇后都敢杀,难不成赵烨真的能当皇帝?”
林青宜又嗤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她姐姐的愚蠢自大:“皇后死了,可是人家还有一个当太子的儿子,这么多年,死在她手里的孩子妃子那么多,不也没能伤到太子,若是太子不来找我们,兴许我们还会帮她一辈子。”
“你和太子一样,太子在你眼里是为母报仇。”裴元辰挑出来这一句话,陈述道。
林青宜吞了一口口水,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寒意,裴元辰记得这种语气,和太子讲故事的语气一样。
“是啊,你是小辈,不知道,”林青宜自言自语,也混然不在乎裴元辰会听下去了,“她是嫡女,我是妾生的,我母亲在她们母女手下,受了百般的折磨,才终于熬到我出阁。”
裴元辰看着黑暗中依偎在一起的轮廓,那些锁住二人的铁链,仿佛是脐带一样,互相缠绕着。
都是美名其曰为了给自己的母亲报仇,可是应挽之呢?她没有盘根错节的出身,她单只有自己,嫁给她父亲,既没有害人,也没有牵连祸患到别人,她的存在,在这两个故事里既没有关系,又有着千丝万缕斩不断的关联,好像她活该被献祭一样,裴允澈,应挽之的死,成全了眼前的人。
裴元辰低下头,手心的玉蝉已经彻底温暖了。
她和裴容月,也一样是野心的祭品。
“月儿死之前,给了我一样东西。”裴元辰冷淡地说出来了。
黑暗里的轮廓一下子犹如缩水了一般,失去了一时的回忆所充盈的气势,又被打回了原形,就在这座石头狱中。
夫妇二人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又期待又惶恐,这是夫妇心底不敢提起的伤痛,尽管这也关联着他们擦边而过的胜利。
“兄长问我,月儿走之前说了什么,我告诉他,什么也没说,这是实话。”裴元辰想起了那夜的事情,女孩只留下了一句轻巧的告别,就隐没在小门中,独自奔赴属于她的生死。
裴元辰松开了眼前的回忆,她将手心里的玉蝉捏了起来,举在面前,“可是她给了我这样东西,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就是春蚕绕。”
林青宜的呼吸越来越快,在这句话落下后受不了一般地崩溃叫喊:“你别说了!没有这种东西!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我母亲,还有宫里的戚妃娘娘,不都是这样死的吗。”裴元辰淡淡地把玩着玉蝉,回话道。
林青宜痛苦地埋首在丈夫怀里,呜咽道:“月儿太善良了,我的错,我不该让她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我不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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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辰并不完全清楚,裴容月是否知道春蚕绕所带来过的惨剧,或者她是怎么知道的,这已经不重要了,对于既定的事情,没有任何探索的价值。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把它还给你们的。”裴元辰站起了身子,她似乎坐累了,肩膀伴随着呼吸的起伏缓缓松懈。
裴允城似乎很警惕地看过来:“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枚毒药,今天会有一个人喝下去,至于是谁,就由你们夫妇自己取舍了。”裴元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团阴影,一字一顿。
接着,她又道:“我想,斩首应该要比这个毒药来得痛快,是吧?”
无人回应她的问句,冰冷的牢狱中陷入了死寂一样的沉默,在裴允城和林青宜的视角中,也许裴元辰正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们夫妇的抉择。
裴元辰并不是在开玩笑,也并不是刻意让夫妻二人为了儿子受胁迫,或者说是为了更利落的死法和稍长一点的生存而反目——她并没有这种恶趣味。
她仅仅是为了让其中一个人尝受应挽之的痛苦,裴允澈是被砍死后才葬身山洪还是直接死于山洪已经无处考察了,可是她的娘亲是确切死于春蚕绕。
裴元辰觉得在牢狱中待得久了,手脚都冰的发麻,她没耐心再等下去,于是她道:“现在就选。”
伴随着这句话,玉蝉被丢进了黑暗之中,没有稻草在地上的铺垫,玉蝉很轻易就和石砖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在刑部交给赵煜的卷宗中,春蚕绕只有两枚。
半枚害死了戚妃,另一半被用在了应挽之的身上。
这一枚用下去,不知道是不是会更痛苦,裴元辰盯着地上小小的阴影,几乎已经看不清楚了。
林青宜哆嗦着手捡起了它,颤抖道:“我喝。”
她没有迟疑,含在双唇间咬碎了玉蝉的头颅,药液缓缓沁入了她的口中,林青宜含糊道:“只要你能放过逸儿,怎样死都行。”
裴元辰对这句话没有反应。
真话假话,将一万遍也没有用,人心隔肚皮,总不肯轻易当真的。
她把精力放在了探索上,裴元辰如雕像一般静止了,她试图闻出药液的味道,究竟是怎样的威力带给了母亲那么大的痛苦呢?
可是接着,裴元辰就后悔了,后悔自己今天的举动。
她后悔自己进入了这座监牢,后悔没有等到斩首的那天,后悔将春蚕绕交给了二人。
她宁愿裴允城和林青宜一起在行刑台上被侩子手砍下头颅。
裴元辰不该在这里停留,她应该立即转身离去。
在裴元辰本能扭身朝着离开的道路踉跄而去的瞬间,眼中看到的剪影已经无比准确地倒映在脑海当中,并伴随着身后传来的声响一同构建加深着这种印象——林青宜喝下了一半的毒药,而裴允城抢过了剩下的一半,囫囵吞入了口中。
他们二人要一起死在毒药之下。
裴元辰被脑中的反馈给激得来不及思考,她逃也似地奔离了监牢的区域,回到了带着些微光亮的拐角,裴元辰发着抖,几乎是瘫倒在石墙边,不断地干呕着。
她似乎要把心肝脾肺肾全都呕出来一样,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着,方才看到的画面如同一把锥刀,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刻印,挥之不去。
裴元辰的脸色惨白,额头上霎时间冒出来的冷汗打湿了头发,她把自己缩成了虾米似的一团,脊背拱得高高的,无法抑制的情感迫使她挣扎着自救,挥动挪动间将单薄木桌推得摇摇晃晃,那两个本来就没有并拢的木桌随着刺啦一声分离开来,上面那一坛浊酒瘫倒在桌面上,扑在裴元辰的脸上。
裴元辰终于腾出来一只手,颤抖着推倒了桌子,酒坛子在地上发出闷响,却还是诚实地碎裂开来,成了几大块,裴元辰依旧在不住地作呕,她紧紧将其中一块碎片攥紧了手中,血液从手缝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疼痛终于带回来一丝清明,裴元辰的身体僵硬地保持着动作,除了不断收紧的手。
她的眼珠子在小窗子透进来的亮光中木然地转动了一下,有水迹顺着眼眶蜿蜒而下。
裴元辰找回了思考的能力,她跌坐在石板上,任由寒气侵占,忽然,她呆呆地笑了一声。
她居然让两个人死在了一起,死在了同一个地方,用同一个方式。
这算什么?裴元辰很想站起身来,掐开一个人的下巴迫使谁把毒药吐出来,或者起身喊来狱卒,救下其中一个人,可是她的身体一动也动不了,她清楚地知道,来不及了。
身后的黑暗里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可是那声音渐渐模糊了,接着是身体倒地的沉闷,腿脚蹬地的挣扎,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人很快就在毒素下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裴允城还是林青宜,都在承受着五脏搅碎的剧痛。
接着是浓稠的血液缓缓从口鼻中渗出的声音,带着粘腻的腥甜臭味,明明身后没有风,裴元辰却觉得这一切如同贴上后脖子的毒蛇一样,在她的后颈辗转反侧,啃噬着她。
裴元辰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她低下头,手心里血肉模糊,土红色的瓷片上残存的酒水还在冒白泡,手心里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掌纹上化作四面八方的河流。
有一滴脸上的冷汗落了进去,河流断裂了。
裴元辰又一次冷笑了一声,依旧是意味不明的。
她想起了那个她濒死的梦境,在陈谅的眼中,裴允澈死的比应挽之早,在轰隆作响中埋进了山洪里。这是美化以后的想法,在他死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树枝也许会戳穿他的身体,碎石会砸碎他的血肉,而泥土,会争先恐后地挤入他的口鼻。
幸运一点,在那之前裴允澈就被山贼一刀劈死,这只是尸首的下场。
裴元辰的手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仿佛大地在摇晃。
而应挽之,她在某一个地方和丈夫分别,踏上了归家的旅途。迎接她的不是两个女儿甜蜜的怀抱,而是震颤的剧痛和折磨,她是怎样哀嚎着生下孩子的?
裴元辰想不起来了。
她的眼珠子在灌进来的雨风中聚焦,她终于在清醒过来的瞬间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她的父母,死于绝望,亡于不公,天灾人祸交织在一起夺取了性命,可是裴元辰做了什么?她看到的是,仇人者,坦然赴死。
为母者,为子而死;为夫者,为妻殉情。
那她的父母呢?她父母的死算什么?裴允澈和应挽之,算什么?
裴元辰在石头狱中发出了嚎啕的嘶吼,逐渐变成了扯嗓子的苦笑,她大笑着,几乎稳不住自己的身体,仰倒在地上,手心的血液描绘出石板的景象。
一声长长的干笑后,一切戛然而止。
身后没有任何的声响了,裴元辰失了魂一样,慢慢扶着瘫倒的桌椅板凳站了起来。
火把依旧在剧烈地燃烧着。
地牢又明又亮,裴元辰的脸上落下来两滴亮晶晶的泪水,还带着眼眶中的温度。
回到裴家的那天,再到守着父母的灵位,跪了那么久,裴元辰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尽管那是她最应该哭泣的时候。
那是为了她自己好,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世人才知道你过得苦。
可是没有。裴元辰怎么都哭不出来。
甚至还有老仆,在听到外人的闲言碎语后,偷偷拿香火熏她的眼睛,只求她掉两滴泪,成全孝顺的名声。
在那之后,裴元辰很久都不会流泪。直到大家遗忘了她的来历,忘了她到靖城是为了奔丧。
裴元辰常常落泪了,哭了许多次,总是哭,可是水满则溢,她就如同一盏灌满了苦水的壶,再不往外倒一倒,就要裂开了。
水会从骨头缝里挤出去,泡软了她的身体。
裴元辰恍惚里扶着石墙站起身来,她摸着石头的纹路,冷冷的,还沾着雨水的温度。
地牢的形状再次在她眼中成型,她终于回过神来,吞咽了一下。
仇人已经死了,大仇得报,以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她这样想,浑身轻飘飘的,往外走去。
可是刚刚走到了拐角的地方,她的嘴唇嗫喏了两下,干涩道:“娘?”
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忽然说出来这样一个字,可是下意识地,她又轻声道:“父亲?”
石头狱中丝毫没有回音,一切都静悄悄的,糟糕极了。
即便有鬼魂经过,也只有刚死的裴允城和林青宜了。
四下寂静,裴元辰想干巴巴地笑一声,可是怎么也做不到。
铺天盖地的枯寂涌向了她,将她整个人吞灭了。手上的伤口在这时才传来隐约的刺痛,嗓子火辣辣的,眼眶又干又热,仿佛被什么给熏过一样。脚底下是踏实的石板,眼前是火光明亮的照耀。
眼角,小窗口的冷光照进来。
原来就算报了仇,爹娘也不会活过来了,啊。
裴元辰在心底干巴巴地想。
有雨水一样凉凉的东西滑过脸颊,裴元辰清晰地认识到,那是自己的泪水。
在这一整个瞬间,一种全新的、无法容忍的、极其尖锐的痛苦再次覆盖了她,这次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保护她自己了,痛苦就是痛苦,悲伤就是悲伤,肉贴肉,骨贴骨,裹在她身上十几年的斗篷和冷雨在这一刻撤去了保护。
裴元辰无声地弯下了腰,她的泪水绷紧了,许久之后,她才发出了一声嚎啕的哭泣。
大哭冲破了嗓子,她终于如一个孩子一样蜷缩着哭了出来。
泪水没有节制地涌出来,裴元辰抽噎着、哽咽着,嘶哑地喊起来:“娘、娘亲······爹爹?”
她趴在墙上,泪水打湿了袖子,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这一刻被彻底打回了原形。
她是云水城的应秋,是一直、一直在等待的应秋,不是什么家主,更不是裴元辰。
哭泣的小孩在找寻自己的家。
应秋终于为自己哭出了声。
十三年前的九月十四日,辰时,原本是她的父母归家的日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