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水中月(二)
    夜幕下的凌州大营,除了风声和远处山林偶尔传来的鸟鸣,唯余灯笼的微光在黑夜里窜动。

    轮值方才结束,军营里的将士们用过晚膳都歇着。

    江凌安寻营归至营帐,未及卸甲盥洗,营帐门便被人敲响。

    “将军。”

    江凌安方才打开门,顾柠就快步迈入营帐内,见江凌安正解带宽衣,他又倏地顿了脚步。

    “将军,惊云山庄有密函到。”

    顾柠把手里的一个信筒递给江凌安。

    这惊云山庄是一个民间情报机构,庄主名叫云鹤祥,是个六十来岁的白头仙翁,善医理。

    话说这位惊云山庄的庄主,也实在是个人物,除却这名震天下的惊云山庄,其膝下两个儿子都深得其传,精通医理,却又双双离家多年,和这庄主不再往来。常在昀京城内被熟人老友当作谈资玩笑。

    那密函的封口用红色封蜡严密封闭,封蜡上刻有一朵纤巧的如意云纹。

    江凌安伸手接过密函,拆开来迅速扫了眼上面的消息。

    顾柠惯会察言观色,此刻瞧见江凌安面色稍露些凝重,遂小心问道:“将军,何事?”

    江凌安的眸光从密函上移开,剑眉稍微皱起,深邃的双眸如夜晚的湖水般不见波澜。

    江凌安:“大荣派往黔朝接质子的使团在回京途中遭遇劫匪,尽数丧命。”

    顾柠双目圆睁,面上震惊的颜色久久不能褪去,他缓了片刻,才开口问道:“那……那位质子……那位黔朝的公主也……”

    江凌安收起信纸,道:“不知去向。”

    江凌安又从密函里抽出一张极小的信纸,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江凌安蹙着的眉眼却又舒展开来。

    顾柠疑惑道:“将军?”

    “啧!黔朝这位新任的君王胆子够大。”江凌安嘲讽道。

    顾柠愈发摸不着头脑,“将军,此话怎讲?”

    江凌安:“大荣派往黔朝接质子的使团,有去无回,质子潜逃。”

    使团众人有去无回。这才是惊云山庄探得的真实消息,黔朝给大荣的解释却是返程途中遭遇劫匪。

    说到这里,江凌安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顾柠:“前几日捡来的那个孩子,安置在何处?”

    顾柠听他这么一问,心里顿时回过味来,回道:“属下托了医女阿兰照料。”

    他眨了眨眼,似有不解,继续道:“将军,您是怀疑?可……”

    阿兰是凌州大营中唯一的女子,她有独立营帐,把孩子托给她照料倒也合适。

    江凌安摆了摆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江凌安:“密函上说,这位黔朝公主年方十八,容华绝代。”

    顾柠嘴巴微微张着,听及此处,似有些未尽兴,问道:“没了?”

    江凌安应了一声:“嗯。”

    他复又自密函里抽出一张笺纸,补充道:“不错,这惊云山庄办事确实可靠,附了一张那位黔朝公主的画像。”

    江凌安说完这话,还轻轻挑了挑眉。

    顾柠见他那副神情,随即好奇地凑上前去。

    “啊!“顾柠的嘴巴张得更大。

    当真是容华绝代。

    江凌安偏头扫了他一眼,旋即收起画像,仿佛没瞧见顾柠那道意犹未尽的视线。

    顾柠右手手食指点了点鼻尖,又忍不住开口探询:“将军,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张贴告示寻人?还是暗中……”

    江凌安:“先暗中查探,不得张扬。待京城的消息到了再另作打算。”

    江凌安将信笺折好收回信筒,遂朝顾柠抬了抬下巴,又道:“去看看那孩子。”

    顾柠得令,随即转身打开门让到一旁。

    -

    二人行至阿兰的营帐,顾柠叩门,很快便有人迎了出来。

    开门的却是老军医。

    顾柠傻狍子一般怔在原地。

    随行其后的江凌安提起他的后领,把他拎到一旁,打发他回了营帐。

    江凌安低头迈入营帐,瞧见老军医满脸愁容,旋即开口询问:“老军医,如何?”

    老军医沉重地摇了摇头,眼角的皱纹如同久经风霜的旧书页,透着饱含岁月的慈祥。

    他叹道:“没伤,没病,却脉象极乱。像是……”老军医顿了片刻,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刻了些。

    老军医:“倒像是中了蛊毒。”

    这位老军医是大荣朝顶尖的御医,颇有声望。当年江凌安自请到凌州镇守边塞,皇帝便赐了老军医随行。竟是还有令他老人家为难的疑难杂症。

    江凌安闻言,并未接话,他眼底一抹明显的怀疑之色一掠而过,若有所思地走到床边探了一下孩子的额头。

    滚烫。

    阿兰给这孩子清洗干净后,换了身合适的新衣裳,看上去顺眼不少,瞧着十岁左右的模样。

    这孩子面色煞白,病容尽显,那头如泼墨般的浓密长发杂乱地铺在枕席上,堪堪比刚捡来时多了几丝活人气息。她脖颈上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条三寸长的猩红色细线。

    江凌安觑着一双凤目注视那抹猩红颜色,疑惑渐起,他遂偏过头问身旁的老军医:“老军医,她这脖子上是?”

    老军医闻言,耐性地解释道:“老朽仔细查看过,不是伤口,也不是纹身。以老朽的经验来看,她这应当是胎记。”

    听闻此言,卿谣的脸庞在枕席上蹭了蹭,她像是刚睡醒,缓缓掀开轻薄眼皮,尚带着些许睡意,眸光显得模糊。

    江凌安打量她片刻,见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眸,身体微微紧绷,神色中似有一丝不安,瞧着有些木讷。

    江凌安随即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他的表情异常柔和,轻声道:“你醒了。”

    卿谣没有回应,一双眼眸似圆月般清澄天真,眨也不眨地定格在江凌安的面孔上。

    江凌安像是生出了几分好奇心,他伸出一只手在卿谣额前晃了一晃,打了个响指。

    “啪。”

    江凌安:“你叫什么名字?”

    卿谣的肩膀微微瑟缩,面露怔然,怔怔地望着江凌安。

    江凌安见她不说话,却是见多不怪。他十八岁赴凌州为守将,至今已逾五载,深知边塞艰苦。只当这孩子在荒山野岭遭了什么了不得的罪,受了惊吓。

    他便也不再多问,只是给她理了理卷起一角的被褥,动作神情形似个慈祥的老父亲。

    “我叫江凌安,是荣朝的大将军。”江凌安声音柔和。

    此刻营帐门被人从外面拉开,阿兰站在门外,瞧着这一屋子人,微愣了下,“将军。”

    帐外凉风习习,穿过敞开的门帘吹进营帐来,屋内烛火摇曳,吹散了夏日白昼里的闷热。

    江凌安点了点头,偏过头看向帐外,一弯明月挂在夜空,宁静而柔和,他又低下头凝视床上的孩子,似有所思。

    江凌安:“今后,你叫凌月,可好?”

    卿谣眨了眨眼,木呆呆地望着江凌安,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江凌安的神色像是有些惊讶,又仿佛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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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低笑出声,“甚好,凌月不是个傻子。”

    老军医和阿兰在一旁也跟着轻声笑了起来。

    江凌安遂又朝阿兰点了点下巴,看着凌月道:“你如今和阿兰同住,算得上有些渊源。”

    凌月心下有些不解,将视线从江凌安身上转移到阿兰这头,便见阿兰面露羞赧,一张白皙面皮染上点点绯红。

    “我当初也是被将军带回军营的,不过不是江大将军,而是诸葛禹老将军。”

    阿兰口中的这位诸葛禹老将军原是凌州边塞的镇守将军,然前些年战死……

    “将军。”

    营帐门帘未拉上,去而复返的顾柠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旋即迈进帐来。

    顾柠快步行至江凌安身侧,低声汇报:“将军,大皇子的车马已过义州。”

    前几日江凌安接到京城来的奏疏,大皇子深感边塞将士艰苦,自请到凌州犒军。

    义州距离凌州两百余里,算着时日,约莫再过五日,大皇子的车马便能进这凌州城。

    大皇子虽为大荣朝当今皇帝长子,却因非皇后所出,未获封太子。然其才智过人,心怀天下,体恤民情,实乃一位不可多得的英才。

    江凌安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天子长姐,虽已故多年,但因着太后宠爱,江凌安自幼便在宫中长大,与众皇子一同学习玩耍。又与大皇子年纪相仿,关系尤为亲近。

    江凌安闻言,回头朝凌月轻微点了一下头,柔声道:“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旋即江凌安起身行至营帐门口,站定身形后低声同老军医交代了几句,几人随即一齐离去。

    凌月侧卧在床上,手心微微出了汗,她的耳尖倏地一动。

    营帐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那动静与今夜的风声不同。仿佛有人在远处观望,伺机而动。

    自从身中蛊毒后,凌月察觉到自己的听觉异常灵敏,外面的那个声音此刻仿佛被放大数倍,须臾间钻入她耳中。

    凌月把头埋在被褥里面,缓缓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惊动正在收拾屋子的阿兰。

    凌月心如擂鼓,侧耳听了一会儿,帐外那个声响很快消失了。离开时带起一阵微弱的风,比今夜吹拂凌州大营的风声还要细微。

    凌月知道对方是来寻自己的。应当是沁兰山庄的人,毕竟,丧生于西山监牢的几人,皆是沁兰山庄的成员。

    凌月思忖道:自己如今这幅模样,沁兰山庄的其余人是否知情呢?

    “快,救火,拿水来……”

    营帐外骤然响起一片嘈杂叫嚷,沉重而忙乱的脚步声夹杂在其中。

    凌月倏然被打断沉吟,抬眼望去,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阿兰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匆匆跑到营帐门口,撩起门帘急切往外望。

    门帘掀开的一角露出满目火光,浓烟滚滚。

    有人在军营库房纵火,夜风啸啸,火舌在营地里迅速蔓延,燎着了两处营帐。将士们纷纷手持木桶、木盆……匆忙间从水源处打水灭火。

    阿兰顺手拎起门边的水桶往外冲去。

    凌月似乎反应慢了半拍,回过神后她也起身找了一盆水跟了出去。

    火势渐渐被控制,滚滚烟雾渐散,一个模糊的黑影倏地从一处营帐的阴影里闪过,于弹指间飞身掠上军营外的一棵高大栎树,身影快如鬼魅。

    江凌安与几名亲卫连忙追上前去,然那人身轻如燕,身法诡异,徒留下一抹朦胧不清的黑影,几息之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军营里众人的耳畔只余一阵得意而苍狂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