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水中月(三)
    五日时间并不见长,转眼时历翻至六月廿九日,又是个艳阳热天。

    未时方过,荣朝大皇子的车马已抵达凌州城门。

    江凌安率了十几名亲卫前去迎驾。

    络绎不绝地入城的车马人群里,一辆黑色方形蓬盖马车缓缓驶入,车身漆黑如墨,停在了城门数丈之外。

    车帘轻掀,探出一名身着碧蓝绣云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玉面含光,温润如兰。他缓步下车,衣袍轻轻拂动,风姿从容。

    江凌安今日穿一身墨色交领窄袖常服,他提起袍摆,颀长身形大步上前,躬身行礼,道:“大殿下,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请先至驿站休憩。”

    黔朝大皇子——赵源连忙扶住江凌安的双臂,将他扶起身。大皇子眼中满是激动,他紧握住江凌安的双手,朗声道:“凌安,直接去军营。本宫此次前来,意在慰问边塞将士,理应与诸位共同甘苦。”

    二人谈笑间,远处传来一阵深沉而悠扬的钟声,来自城西不积山上的梵音寺。

    梵音寺因其祈福灵验而闻名遐迩,吸引了远近各地的香客前来祭拜。

    据说当年先帝尚为太子时,受命前来边塞督军,曾特意前往梵音寺为边塞百姓、将士祈福。

    大皇子一只脚踏上车阶,遥望钟声的来源处,回过头轻声对江凌安道:“凌安,走吧。”

    凌州大营背靠连绵的山脉,位于凌州城东边,距离城门大约两里地。

    车马人群缓缓前行,行至凌州大营时,远山残阳将暮。

    江凌安早已让膳房备了晚膳,此刻正领着大皇子一干人等入主营用膳。

    自五年前江凌安自请镇守边疆,他与大皇子已是多年未见。晚膳后,二人便移步事先备好的营帐,相对而坐,闲谈起来。

    “凌安呐!本宫这一路行来,见这边塞贫瘠,百姓疾苦,唯愿早日剿灭黔朝……”

    大皇子轻抿一口热茶,似是心中激愤,说到动情之处,几欲哽咽,已然满眼噙泪。

    江凌安见状,耐心劝道:“大殿下请多保重,黔朝侵扰我大荣边境多年,非一朝一夕可除。大荣国力逐渐强盛,黔朝自会一日覆灭。若殿下信任微臣,微臣必是竭尽全力,不让黔朝军队有进一步的动作。”

    江凌安身在凌州数年,深知边塞现状,他虽不敢轻易保证何时能剿除黔朝,但保这一方百姓安宁,却是他作为边塞守将的职责所在。

    “再者,如今黔朝皇室更迭,朝政尚未稳定,想必一年以内是没有兵力和心思觊觎我大荣边境。”

    黔朝前任君王黔宁王骁勇善战,不安于一隅之地,意在开疆拓土,数年来侵犯荣朝边境。

    数月前,江凌安接到惊云山庄传来的密函:黔宁王突感风寒,引发旧疾,不日后便撒手人寰,其妻也郁郁而终。

    黔朝内乱一月之久,那位黔成王方得继位。

    这其中的真假虚实估计当事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说清。

    然黔朝经历这样的朝堂动荡,对荣朝来讲却是利大于弊的。

    暂且不提这位新任的黔成王是否如上一任君王那般好战骁勇,至少一年内是自顾无暇,无心开疆拓土,也能让大荣边境将士们稍微喘一口气。

    大皇子喝了江凌安亲自倒的“鸡汤”,心中思虑一番,也觉江凌安说得在理,一抖宽袖,似是调整好了情绪,面色平和许多。大皇子沉吟片刻,又面向江凌安说道:“凌安,本宫此次前来,实则还有另一桩事要与你说。”

    江凌安知道大皇子要同他讲的必然是关于荣朝质子失踪的事。虽说他前几日方才接到消息,却又不便将事情相告。

    大荣朝上下皆知,这惊云山庄不归属于大荣朝廷。

    庄主云鹤祥是个闲散之辈,只愿服务于忠于大荣朝庭的人。谁是忠于大荣朝廷之人,如何裁定,那惊云山庄庄主心中自有定论。

    江凌安闻言微微颔首,示意大皇子详述其事。

    大皇子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倾,距离江凌安稍微近了些,轻声道:“我出发前得到消息,大荣派往黔朝王庭接质子的使团,本应于五月中旬返回京城,然迟迟不见踪影,却在五月二十日接到黔朝发来的信涵。”

    大皇子言及此处,他似乎心下有些不忍,缓了半晌才开口,继续道:“我大荣的使团以及黔朝送质子的队伍出发数日后,在迦陵山峡谷遭遇山贼,悉数丧命,连那质子也不知去向,估计也难逃毒手。”

    江凌安闻言站起身来,安抚似的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斟酌着字词,“此事微臣也略有耳闻,听来确实有些蹊跷,凌州城离黔朝王庭距离较近,微臣会暗中查探,还请大殿下宽心。”

    大皇子悲恸之际,偏头瞧着江凌安,叹道:“凌安,你说黔朝这位新任的君王,说起来也算得上能屈能伸,知晓自己方才继位朝政不稳,不宜与我大荣起冲突,便自请将公主送往我大荣为质子。”

    大皇子顿了片刻,似是在梳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哼!”

    大皇子冷笑一声,“实则吧,那名质子,却是前朝前任君王的遗孤,你说,他这是不是赶尽杀绝!”

    大皇子提及的这些,江凌安也有所耳闻,那黔朝前任君王骁勇善战,这些年大荣实在是吃了些苦头。

    江凌安在这凌州城数年,深知对方的凶残狠辣。

    凌州城的百姓和将士深受战争之苦。大荣虽在发展,然战事不断,兵力不足,国库亦日渐亏空。如今,黔朝新任君王为讨好大荣皇帝,自请将公主送入大荣为质。

    荣朝无论从情理还是原则上,都不宜趁机为难。

    二人又聊了些朝中琐事,遂定下次日前去梵音寺祈福,江凌安便起身告辞回了营帐。

    -

    翌日,六月三十日,丁酉日,宜嫁娶,宜出行。

    江凌安召集了十数名亲卫,同大皇子的一干人马打点妥当,前往城西不积山上的梵音寺。

    自荣朝大皇子抵达凌州大营,凌月便刻意回避了。昨夜听闻黔朝传与荣朝的消息为使团遭袭,质子失踪,便知其并未言尽其中虚实。

    凌月心下稍安,闻得荣朝大皇子次日将赶赴梵音寺为凌州百姓及边塞守将祈福,便打算着一路随行。

    如今的处境,她深知知己知彼的重要性。

    故而次日晨曦微露,凌月便喊醒阿兰,恳请她带自己去求江凌安,准许她一同前往梵音寺祈福,祈愿佛祖保佑她能够早日寻回亲人。

    江凌安稍作思虑便应下了。

    梵音寺是凌州最大的伽蓝,位于城西不积山的西北侧,距离凌州城数里之遥。寺门高耸,大殿庄严宏伟。

    行至梵音寺入口,主持弥恩大师迎上前来行礼,众人稍作歇息,用过茶水,主持便引导大皇子进入殿堂,其余人均候在殿堂外。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殿堂内突然传来金属撞击硬物的声响,随即是碗碟摔落在地的声音。

    江凌安忙带着亲卫冲进殿堂,只见大皇子与弥恩大师双双歪倒在地。

    江凌安迅速探查两人的呼吸,大皇子尚有气息,只是昏迷过去了。然弥恩大师则颈骨折断,早已断气。

    众人探查周围,发现有一把匕首插在佛像身后的墙壁上,那匕首上还插着一页信纸。

    江凌安将大皇子扶起身,命人将他安置在一旁休息。一名亲卫飞身上前将那把插在墙上的匕首连同那页信纸一并取下,递给江凌安。

    那页信纸上赫然写着不明来由的四个大字。

    “别来无恙。”

    -

    凌月只察觉到一阵劲风拂面,自己已然身处于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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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正后方的一片栎树林中,栎树林密,枝繁叶茂而遮天蔽日。

    眼前那人穿一身天青色圆领长衫,领口处绣一朵含苞欲放的兰花。

    凌月对那身服饰过于熟悉,身陷西山监牢数月之久,她每日睁眼便碍于眼前。

    此人正是沁兰山庄的人,看其身手、行迹,八成是那位常年隐匿行踪的庄主。

    据说那沁兰山庄庄主善医理、蛊毒,精通易容之术,无人见过其真实面容,尤其对蛊毒之术痴迷不已,已至癫狂之界。

    传闻中,沁兰山庄与黔朝王庭合作,只因黔朝王庭的掌权者自愿提供活人供他练蛊。

    “妙啊!妙极了。”

    那庄主眼神明亮,面色喜悦,没头没尾地对着凌月夸赞起来,仿佛发现了世间罕见的稀世美玉。

    凌月对上此人,心里着实没有多大胜算。从对方的神情和言语来看,早已确定自己便是黔朝那位不知所踪的卿谣公主。

    那庄主不待凌月作出反应,便轻身掠至凌月跟前,伸手触碰她锁骨处的那条猩红色细线,动作细致得宛如摸骨算命的先生。

    旋即他又倾身凑到凌月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果然是那个废物调教出来的第二个成品,当真是……芬芳四溢。”

    凌月峨眉轻蹙,微微偏头躲闪对方呼在自己颈侧的温热气息。

    凌月思绪翻涌,面带懵懂之色,问道:“第二个什么?”

    那庄主面上喜悦的神色于瞬息之间转为怀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凌月。”

    “凌月?好名字。”

    那庄主又伸出一只手轻抚在凌月头顶,指如修竹,顺着她的后脑勺往下抚摸,力道轻柔,姿势缱绻,仿佛家中长辈怜爱膝下孙儿。那双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倏地拽住凌月的一把青丝,似是用尽了毕生力气往上提起。

    凌月顿时腾空而起,只觉头皮欲裂,理智叫她放弃反抗。一对似秋水盈盈的眼眸瞬间通红,真是我见犹怜。

    凌月此刻直想起西山密林深处的监牢里,那个被自己抚住头拗断脖子的青衫人,必然这位庄主的下属。

    凌月见识过那名青衫人的手笔,当初她虽能徒手灭了数人,然浑身皮肉骨血疼痛至极,已是强弩之末,没捞着好处,保命而已。

    倘若此刻与对方动起手来,逃命有余,之后的打算却是全部作废。

    思及此处,凌月一双眼眶里沁满泪水,竟是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几滴泪珠顺着面颊滑落至下巴,又飞快滚落。

    那庄主见状,眼中露出一丝明显的怀疑,旋即松开抓住凌月头发的那只手。

    凌月倏尔跌落至野草滋生的土地上,如墨长发连着头皮被对方扯掉好大一块,鲜血顺着发丝从面颊混着泪珠划落。

    凌月微微抬起头,两汪噙满泪水的眼眸看向对方,面上说不尽的懵懂与委屈。

    那庄主走近了几步,用手中折扇抬起凌月的下巴颏,像是在验收一件刚完成的作品。

    沁兰山庄庄主深谙蛊毒之术,若是这身中蛊毒之人,要么身手不凡,力大无穷,耳聪目明强过凡人数倍;要么,便是神智尽失,沦为供人操控的无知傀儡。

    “凌月……”

    低洼处传来几声迫切的叫喊,那庄主闻言便抽走折扇,转身走向声音的来源处。

    江凌安一抬头,便瞧见一个身着天青色圆领长衫的年轻人,和对方那眉梢眼角尽显的欢愉。

    那庄主居高临下,未语先笑,倏地拉起身后坐在地上的凌月,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肩背,像在呵护自己怜爱的幼女。又猛然用力将凌月摔向江凌安。

    江凌安伸手接住了。

    只见那庄主轻声笑道:“还望将军好生照料。”

    未等及众人作何反应,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