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师弟
    听见师弟长睡不醒,白翎险些碰翻桃酿。

    听见连续三天、每天死人,漱玉真人那边响起一连串杯盘狼藉之声。

    她的师弟师妹们手忙脚乱,收拾桌面。一群初出茅庐的崽子,平日被护在前辈的羽翼下,估计没见识过什么凶案。

    至于白翎,正在努力忍住自己过于兴奋的表情,佯装担忧道:“是为什么呢?有请其他修士来看过吗?”

    “府上本有一位十里八乡著名的风水大师,对玄门亦有了解,然而他刚查出舍弟是遭人下咒,便……成了第二日的死者。”

    裴声端起茶碗,神情略显阴郁。显然她几日未有好觉,向斜下方一人说道:“舅舅,我喉咙不适,劳烦你向仙长们交代吧。”

    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起立,向两位真人拱了拱手。

    他面色憔悴,说:“让各位仙长见笑了,我乃裴家舅爷,裴广。原本除我以外,还应有一名玄门中人陪席,他姓冯,曾在霁青道场修炼,是我裴家门客。可惜在三天前,也就是响儿中邪当日,不知是不是冯力士发现了什么异状,竟然惨遭杀害。”

    诸葛悟道:“此为第一名死者?”

    “正是。冯力士的修为已至金丹末期,在洛东城无人能出其右。但他死在自己屋里,满墙是血,一击毙命,我们……我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将屋舍紧闭,等各位仙长明断。”

    力士顾名思义,乃是修炼体格、大幅提升筋骨力道的修士。不过甚少有人在此道问鼎修真界,因为人体力量有限,金丹期已经算同行翘楚了。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大部分力士都挂靠在富户商家,刀尖舔血卖命。冯力士出自霁青道场,亦未能免俗。

    漱玉真人问:“第二个死者,便是刚才提及的风水先生吗?”

    “没错,真人冰雪聪慧。刘大师才得了些眉目,当晚就自焚于室,几乎……几乎烧成了焦炭。”

    两位真人皆静默,不想同时开口,免得失礼。

    白翎举手提问:“第三个呢?”

    裴舅爷哑声道:“是我的表外甥女,裴琳。琳儿她好端端的,昨天忽然服毒自尽了,而且腐烂得很……我们怕尸首再生异变,没法安葬,只能赶快火化。”

    让信奉“入土为安”的凡人火化尸体,看来裴琳死状极其凄惨,绝非普通的毒_药能办到。

    三名死者中,前两名为裴家理事,且都关系到玄门,后一名则是裴家人,白翎问:“裴小姐生前会什么术法吗?”

    裴舅爷道:“不会,琳儿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绝对没和仙家扯上任何关系。”

    一名驾鹤脉弟子也踊跃发言:“不一定是仙家啊,还有邪道魔……”

    “修”字没说出口,被漱玉真人看了一眼,生生咽回肚子里。

    裴舅爷惶恐地说:“洛东城偶有邪祟,冯力士、刘大师二人皆能处理。琳儿长在内院,若说她联系上了更厉害的贼人,实在荒谬。不过,确实有一桩秘辛事关重大,请诸位仙长保密,切莫外传。”

    白翎一听有故事,兴致盎然道:“请讲。”

    他没忍住摸了一把瓜子,边嗑边听。

    —

    裴家历来立贤不立长,传男亦传女。

    上一代裴家家主,正是裴声姐弟的母亲,闻名于天水郡的裴夫人。

    两百多年前,裴家势头正盛,专做香料生意。彼时的修真界流行一种契约:没有仙家人脉的富户挑选寒门修士,与其签订“阴阳契”。

    若契约生效,则富户贡奉修士,为其资助;修士生前庇佑富户,死后在约定的时效内,成为富户的保家仙。

    在富户家主的宅子地下,置一面玉镜,收容修士的魂魄。当家主涉险,保家仙为其化险为夷。

    裴夫人时值盛年,野心勃勃,若想令裴家更进一步,必须在仙家有所依仗,所以听从风水先生刘大师的提议,物色了一个名叫叶琅的穷修士,与其定契。

    按照惯例,修士生前受贡奉的时日越长,死后作保家仙的年份越久。契约初定,两方各取所需,堪称双赢。

    然而无巧不成书,二百年前,展月老祖夜观星象,算出裴家会出一子,先天剑骨,是他杀剑的天定传人。

    他分一缕虚神白日降临,授心法于裴家门前的桐树。待此子降世,桐叶飘零,自当在落于婴孩眉心的刹那,传仙家心法于他。待其年满十九,将盈之岁,前辈会迎其入门。

    如此一来,裴家不再需要叶琅。

    加上裴夫人心底里觉得阴阳契不公、叶琅止步金丹期等等缘故,裴家便想与叶琅好聚好散,最后赠他一笔钱财,了却缘分。

    不料,叶琅是个犟骨头。他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离进境一步之遥,是裴家鼠目寸光,要毁了他的仙途。

    于是叶琅使了一招毒计:他同样给门前桐树下咒,咒裴响将满十九岁时,陷入沉眠,且其一日不醒,家中便死伤一人,直到断其仙骨,灭其仙缘。

    如此一来,裴夫人震怒。她投身商海数十年,最恨遭人胁迫,当即命冯力士、刘大师二人追杀叶琅。

    他们当年的修为远不如叶琅,但仗着阴阳契在手时刻知晓叶琅行踪,再重金请人襄助,最终诛杀叶琅、拘其魂魄。

    若事情到此为止,叶琅身死咒消,也算善终。

    然而毒咒下在桐树上,与展月老祖留的心法互为连理,一损俱损。刘大师提议,钻阴阳契的空子,不给叶琅玉镜容身,特为之打造一块磨盘,让他的魂魄永世在裴家地下拉磨,消解他的意念,方能淡化毒咒的效力。

    拘魂拉磨,乃是阴阳契的真正面目,亦是极阴狠的损招儿。若拉磨人同效力之家的关系够近,甚至能压榨他的来世福泽,生不义之财。

    总有些散修失踪,下场皆是去给大户人家地下拉磨了。为了效果好,富户甚至会给他们改姓写进族谱,以便蒙蔽天道,假装他们是自愿为本家效力的。

    事到如今,正是叶琅下的毒咒发作之际。

    不曾想他被压地下两百年,怨念如滚雪球一般,致使咒力不减反增。裴家早在裴响出生、习得心法之后,便砍尽洛东城桐树,也毫无作用。

    另外,修真界渐渐意识到了阴阳契于修士的残害,对其口诛笔伐。裴声对旧事一无所知,裴舅爷则出于裴夫人名声的考虑,将此事深埋于心底。

    直到现在,两个追杀叶琅的主力先后暴毙。

    裴舅爷生怕下一个便是自己,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凡是上门的修士,来者皆是客,只要能保他不死,就是裴家天大的恩人。

    此话言有尽而意无穷,裴舅爷的视线在两脉弟子间游移,显然有话外音。

    裴夫人死后,他是辈分最高之人,若他让裴响改投驾鹤道君门下,白翎还真不能确定,那位素昧平生的小师弟,会不会对舅爷尽孝。

    瓜子嗑得差不多了,白翎笑眯眯地问:“舅爷你这么害怕,是参与了追杀叶琅么?”

    “我……我当年想为阿姐排忧解难,花了重金买凶……”

    “哦,那叶琅肯定不会放过你嘛。”白翎见他呆若木鸡,又哈哈道,“开个玩笑。若怨灵真要复仇,为什么会害裴小姐呢?你的表外甥女,她和叶琅有什么关系?”

    一直旁听的裴声开口道:“其实我这位表姐,是母亲收养的义女。据说是她年过半百仍无所出,才认在名下的。不过,我与阿姐素来亲厚,可以证明她没有修为,应与此事无关。”

    女子说罢,略略垂下视线,仿佛在掩饰泛红的眼眶。

    裴舅爷擦汗道:“是啊仙长,而且我、我最近夜里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人看我!定是那怨灵作祟,求仙长救命!”

    白翎本想问他,想让他们如何介入、怎么处理,结果被驾鹤一脉的弟子截了胡。

    一个师妹自告奋勇道:“大爷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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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作了万全准备,时刻等着降妖伏魔,你带我们去把磨盘挖出来,保证打得怨灵魂飞魄散。”

    裴舅爷喜出望外,立刻凑上前去,向漱玉真人献殷勤。

    他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时刻会掉,白翎懒得计较。他转向诸葛悟,做口型说:“我想先去看看师弟。”

    诸葛悟举杯莞尔,传音道:“速去速回。”

    得了师兄首肯,白翎冲裴声翻过桃酿酒盏,示意自己喝干净了,笑盈盈离席。

    门外的侍女听他是展月一脉的师兄,不敢怠慢,依言领他到裴府别院。初来乍到时,白翎曾听师兄介绍过格局,此刻看来,大概是裴声住主楼,裴响居别院,姐弟二人与裴夫人的故居遥遥相望,相隔一条马路。

    踏进护卫森严的院门,风拂过,吹面不寒,带动淡淡香气。曲径通幽处,柳暗花明,一片白玉兰树映入白翎眼帘。

    许是在树根嵌了灵石,明明花期未至,满院乱琼碎玉。沉沉花枝横斜,仿若昨夜有一场大雪。几片残花落在白翎肩头,沾衣欲湿。

    而在花深处,有一方青玉案。

    不知何时起,白翎身侧已无人跟随。他拨动花枝,看见玉案上躺着一名少年,广袖黑衣,墨缎般的长发布满枕席。

    桃酿看似果汁,实则美酒。后劲儿上来,迷得白翎一个趔趄,伏倒在少年枕边。

    青玉案触手生温,绝非凡品。但白翎见到心心念念的师弟,全然将外物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受到酒意催发,他单手支头,摇摇欲坠,不知不觉间靠得太近,眼底映出一张极清冷的睡颜。

    “好奇怪……明明不是咒嘛。”

    白翎怜爱地垂着眼,轻抚过少年眉目,辨别他昏睡的成因。

    早在见到裴声时,白翎便想过,师弟的长相不会太差。岂料何止不差,简直太好,少年人五官如画,只是薄唇微抿,显出一分冷冽,如天上星。

    山中岁月长,白翎闲得发疯时,看完了折雨洞天的数千卷藏书。尤其是展月老祖的笔记,包罗万象,再生僻的法门也能寻得记载。

    若要辨识咒术,诸葛悟都不一定比白翎强。但,白翎的指尖沿着灵脉走势,在裴响身上流连,竟然看不出他中了什么邪。

    几缕颜色偏浅的散发落下,若即若离地碰着裴响胸口。

    清甜的桃子酒味儿在两人间弥散,白翎专心致志地思考,断定师弟被施了某种法诀,让他一直沉睡,不过并无性命之忧,和闭关冥想时一样。

    白翎有些苦恼,无意间抬眸,发现少年的耳廓莫名红了,仿佛染上一抹胭脂。

    “咦?”他捻着裴响泛红的耳廓,道,“师弟你应该听不见我说话吧?害羞什么。睡得这么香,岂不是随我欺负……哈哈,法诀是最好躲的了,你为什么会中呢?是对那人毫无防备吗?师弟,阿响……你身侧有鬼啊。”

    由于半醉,他嗓音低低的、甜甜的,似一只得意的狐狸。

    狐狸轻巧地挨着裴响肩头,见自己把玩之下,师弟的耳朵红透,更是忍俊不禁。

    他道:“算了,不逗你了。再惹下去,你跟别派师姐跑了怎么办?她不缺师弟,我却缺得很,你千万别不要我。唔,虽说你没有生命危险,但我放心不下啊……要带在身边才好。”

    白翎喃喃自语,试图将裴响抱走。然而出乎他意料,裴响高他半个头,横竖太过醒目。

    “有办法了。师弟,先不急着解你的法诀,师兄另有打算。委屈你两日,做我的掌上明珠,怎样?”

    白翎结印,少顷,光华笼罩青玉案,将少年的身形缩小,变成了一个精致可爱的绒布偶。

    不过它板着简笔画睡容,面上犹有两团红晕,好像刚被调戏了却无力反抗的样子。

    白翎道:“噔噔噔!展月一脉真正的传统艺能,变布偶之术。走咯师弟,师兄带你破案去,可别让其他派系的抢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