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赵况不见时,周玉臣的脑子仿佛“嗡”了一下。
倒不是担忧这位齐王殿下的个人安危,毕竟就像周燕官说的那样,一个临时受封的献祭品,又没几个人见过,换谁不一样呢?何况现在战局混乱,做手脚极其便宜。
周玉臣惊愕的点在于:
胆小病弱的齐王,居然能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她的目光落在赖贵儿身上。
赖贵儿穿着王爵袍服,连发髻都按全制的规格梳得整齐。他与赵况一般高大,乍眼看背影还真是分不出区别来。
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药,赖贵儿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他像个木头直愣愣地挺在床榻上,冲着周玉臣拼命地眨眼睛。
那身华贵的袍服,让周玉臣怔愣了片刻。
小时候,她被皇帝身上的衮服迷住,不肯看书,日日缠着母亲要那一身漂亮花纹的衣服。
母亲便指着皇帝的画像,道:“喜欢这身衣裳?好生读书,彼可取而代之。”
得益于这种教育,哪怕是做了天子家奴,周玉臣仍然对赵氏子孙有隐匿的轻视。得权如太子,可以拿捏利用;无势如赵况,可以敷衍欺哄。
结果赵况跑了!
想到赵况平日唯唯诺诺、羞涩温顺的样子,周玉臣心里浮出一股恼怒: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比欺骗一个骗子更加道德败坏的呢?
周燕官见她脸色阴沉,连忙道:
“庆功宴马上开始了,不如请镇安郡王做主持罢?”
周玉臣并不回答,她沉着脸,转目看向林上锦:
“赖贵儿不能说话,你也不能说?殿下去哪了?”
林上锦被她身上昂然的气势所震慑,又担忧赵况一朝底牌被掀翻,哪还能说出什么周全话来?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害怕地连连摇头。
到底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喜怒哀乐都藏不住。
周玉臣知道她欢喜一个人的时候,会亲昵地牵着自己的手,问有没有吃早饭;也知道她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再好吃的杏干也不要,很坚决地要划清界限。
所以此时也知道:这个含着两泡眼泪、拼命吞下呜咽声的小女孩,是真的在害怕自己。
“……我去找金不换。”周玉臣呼出一口气,对周燕官道:“你在这看住他们,顺带替她梳梳头,发髻都歪了。”
周燕官应了声,把林上锦拉到怀里来,轻柔地替她擦去眼泪:“周太监好吓人是不是?咱们不理她。来,姐姐替你擦把脸好不好?”
金不换被叫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清单,两眼发眩。
解围中渡镇时,金不换全程都在大后方,专心陪伴镇安郡王赵净。
小郡王是个话痨,只要有人陪着说话,再抛出几个新奇有趣的风闻,他根本就不会管自己要被带去哪里,极其轻省。
因此金不换即便有些惴惴不安,到底也还能耐下。
等到他被周玉臣安排去清点贡品时,金不换傻了:这是要献给蔑里干的!
就算是“不小心”撞上了蔑里干的昂潵将军,又“不小心”解救了中渡镇,就算他知道北上这件事有点玄乎,也窥见了周玉臣半遮半掩的心思……可只要献给北虏的金宝还在,两个皇子还在,就还有两可的余地。
周玉臣却说:“蔑里干有个说法叫[莫斯耐瑞],它的意思是[士兵],也是[唯利是图]。这帮人才不管钱从哪来的,没有钱,他们一定会闹事!届时剩下你我在这,要么给愤怒的士卒当下酒菜,要么给鹰咎棱当酒杯,你自己选吧。”
末了,她还笑眯眯道:“别说,你的名字一听就很适合下酒。”
金不换只得咬牙应下。
结果,周玉臣现在又说齐王赵况不见了,还要他扮演齐王的宦官,在众目睽睽下作假!
金不换彻底崩溃了。
他努力瞪大两只细细的眼睛,试图从缝隙里逼出几分锐利:“周太监,咱们现在不是该去找齐王么?那可是大梁的皇子!”
“已经派人去找了。”
周玉臣语气沉痛:“我也忧心主子的安危!可是解救中渡镇,打的是齐王的名号。此事不宜声张,只能先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不换,想想我们进城的光景吧!五六岁的小女孩都在帮忙砌墙,她们饿了渴了就揪几根野草塞嘴里,被砸到手也不哭闹。”
“你我忍心,让时局再次动乱吗?”周玉臣目光沉沉。
金不换鼻子一酸,苦笑道:“……须得尽快把齐王找回来,主辱臣死,这是臣子的礼节。”
“这个自然。”
周玉臣携住他的手,一口应下:“世人皆可错看我周玉臣,唯独你金不换不可。你我在纪察司多年,你理应明白:我对皇上的忠心,可昭日月!对了,小郡王的脾性如何?好相处吗?”
城外。
北虏的军寨,已为梁人所用,现在驻扎了檀州、黔州的两队兵马。
在轩辕兄弟和几个头领的呵斥下,士卒们稍稍安定了,但是很快又因为“平夷突骑”和“武宁铁骑”到底谁的功绩更大、更该先领赏一事,又喧哗吵闹起来。
还未走进军寨,周玉臣便听见了沸反盈天的喧嚷声。
这个说:凭什么人头纛旗都算在平夷突骑身上?他们武宁铁骑也死了不少人马。
那个骂:就凭武宁铁骑不是死在敌人的刀下,而是死在怯战中!
而檀州本地的豪族养士,也不甘示弱:没有我们援军的相助,你们都得死。论功绩,这人头纛旗实该有我们半个!
轩辕兄弟能管住自家的兵马,可管不住别人的口舌,骂回去怕引起更大的纷争,不骂又要被自家兄弟看不起,正是一番焦头烂额。
见周玉臣来了,两人急忙上前,躬身就拜:“周太监为我们做主!”
众人但见一少年宦官走来,她穿着玄色织金曳撒,胸背花是龙头鱼身的飞鱼绣纹,腰间系着镶宝金带,通身都是华贵气派。
更气派的是,少年宦官身后的十几名潘家军,一个个穿着黑铁兵甲,好不整齐漂亮。他们捧着一匣匣的金宝,担着一匹匹的锦帛,在夜色下金灿灿的直晃眼!
檀黔两地诸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从前放赏,也就是主子将军远远地在看台上说几句,画几个大饼,然后他们按照品级功绩先后去领赏。总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眼下直观地看见了如此多的财货金宝,众人再次沸腾了!
几个见过周玉臣阵前斩杀的小头领,早早得了闻人鹤的点拨,他们也跪下道:“请周太监做主,俺们相信周太监不会偏私!”
豪族养士不知就里,见最顶头的几个头领都跪下了,便也懵懵懂懂地顺势下跪。
“跪我做什么?起来罢!”
周玉臣大手一挥,却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首。
她双手扶住膝盖,鹰目扫视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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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无表情道:“咱家身上的窟窿才将将补上,就马不停蹄地去齐王跟前,千恩万谢地替你们求赏赐。而你们一个个却闹腾成这样,怎么,是看不上中渡镇的赏金,还是瞧不起齐王的恩赏?”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好教周太监知道!”一个武宁铁骑的小头领,率先道:“江总戎派了我们五百个弟兄过来如今剩下不到四百人,我们死了这么多人,人头纛旗却算在轩辕兄弟的身上,我不服!”
另一个檀州豪族的养士也嘟囔道:“……原先说的是勤王,后面又让我们去杀虏。弟兄们忠心耿耿也都认了。可见不到皇上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齐王的一面也见不着!这算是什么?”
周玉臣指着武宁铁骑的小头目,道:“你是何人?上前答话。”
“末将是江总戎麾下的总旗,周太监唤我翁崇便是。”此人身量高大,站在周玉臣面前跟一座小山似的,说话也瓮声瓮气,犹如雷震:
“大家都说周太监公允,末将也相信,只是今日若是没有一个公道的说法,恐怕我们的总戎大人未必会信!”
周玉臣面不改色,转目向另一个说话的檀州养士:“你呢?”
这名檀州养士年约三十出头,正是渴求功名的年纪,其恭敬拱手道:“回周太监,小人是檀州苟氏门下的养客,得我家主人的赐姓,名为苟器。”
苟器虚指身后的众人,道:“我家主人调拨了八百人前来助阵,大家携鹰带犬,个个都是好汉,现在却死了一半!周太监,弟兄们为了救齐王才拼死拼活,齐王殿下缘何竟连一面也不肯见?!”
“问得好。”
金不换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众人只见一个通身更加华贵的白面宦官,笑眯眯地走来。
周玉臣连忙让了上座,殷勤问道:“殿下的伤势如何?”
金不换两手抄袖,眯着两只眼缝,道:
“咱家还当没人关心呢!殿下伤在腿上,伤得见骨,是一步也走不得了。诸位,咱们殿下以身涉险,只带了七个士卒,就敢在观澜山上诱敌!撤退时,殿下又以一敌百,硬生生杀退了贼虏!没有殿下引走敌人的六支精锐,这场仗能赢吗?”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称是。
周玉臣也叹道:“你们谁的功劳能比齐王殿下?殿下身先士卒,受了好几处伤,却仍然记得替咱们向朝廷求赏!实话说,如今战局混乱,朝廷的赏赐哪能这么快到?你们看到的这些财货,都是从殿下的私库里拿出来的。”
三两言语中,这位谁也见不到的齐王殿下,便成了英勇又慷慨的大好人。
翁崇、苟器二人的面上也有了几分羞赧,可仍有些不甘心。
周玉臣看得明白,又道:“人头纛旗都是轩辕兄弟拿命换来的,咱家亲眼为证。但这等功绩哪里比得上中渡镇?诸位守住了燕州,这才是朝廷看重的大功绩呢!异日岂会没有嘉奖?今日,当着金太监的面,咱们先把齐王殿下的赏赐发了。”
话音甫落,潘家军们将金帛财货分作左右两处,大大咧咧地陈列在众人面前。
原本安静下来的将士,再次沸腾起来!
翁崇、苟器心服口服,再无二话。轩辕兄弟和其余的头领也纷纷拜谢。
却见周玉臣指着左侧的财货,缓缓又道:“这一堆是给战死将士的,各队的校尉上前来,代他们的父母妻儿领取赙金。”
“只有一条——怯战被斩者,不受抚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