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践踏
    病榻上。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悄无声息地躺着,他本是相貌魁宏,眉目深邃,此刻却是牙关紧闭、面若纸灰。锦被下,呼吸微弱得瞧不出什么起伏。再往腰下一看,那壮实的身躯到了膝盖一处,就突兀地塌了下去。

    竟是齐齐截断了双腿!

    如斯情形,周玉臣不由得放缓了步伐。

    她暗暗疑惑:床榻上的这个人,当真是扈九吗?

    那个身高八尺,虎背狼腰的少年,原本是何等的健壮?更不提他骑射双全、武艺超群,莫说是在御马监,即便在京师的三大营都鲜有匹敌者。周玉臣的射驭就是扈九所教。

    眼前人像被生生剪去了一截,怎会是她的九哥?

    可那熟悉的英挺眉目,倔强的嘴角,又如何不是他?

    周玉臣心中大痛!自己是以救扈九为理由,欺哄了李仙君。可万万没想到,扈九竟重伤至此,全然脱了人相!

    她再也按捺不住,快步上前,轻轻摩挲着扈九的脸容:

    “九哥怎会如此?”

    潘处道带伤出兵,强撑着到这个时候,面色也是颓败:“上一轮突袭,扈太监也曾想斩杀敌将。却不料叫昂潵得了先手,把他打翻马下。扈太监则斩伤了昂潵的爱马。”

    “昂潵说:羊腿换马腿,要他一物换一物。这双腿,是被虏马践踏成这样的。”

    “扈太监极其坚韧,他拖着两条腿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身上又吃了好几刀。眼下已经昏迷了两日了。”

    周玉臣只觉入掌一片滚烫,她的眼眶亦滚烫。

    她若无其事地问:“他这样何时能醒?”

    “军医说昏迷是因为外感邪恶,导致热毒壅盛、正气难抗。如今已经用了药,如果三日内能醒来,性命必无碍。”

    “只是,扈太监的右臂亦受了重伤,恐怕是再也用不了弓马了……”

    周玉臣沉默地打了巾帕,利落地替扈九换上。俯身时,一滴眼泪却直直地砸在了扈九的面庞上。

    她躬着身体,双臂撑在床边,背对着众人片刻。

    几个呼吸后。

    周玉臣用拇指从扈九的脸上,轻柔地拭去了那滴眼泪。她转过身来,又恢复了平声静气的模样:

    “劳累两位久等,现在去开会吧。”

    基于是秘密会议,与会者只有潘处道、李仙君、蓝蕤娘、詹允南、闻人鹤、周玉臣六个人。

    詹允南听得救援的兵马,居然是周玉臣以“勤王”的名义骗来的,登时就傻眼了:

    “我便说此事古怪!朝廷不敢与北虏开战,又怎会无端端派遣这么一支兵马前来?”

    蓝蕤娘一掌捏拳,轻轻砸在另一掌上,却赞叹道:“难为你想出这个法子,果真是英杰出少年!”

    周玉臣谦逊道:“我也是奉齐王的命令罢了,我家主人多智多谋,只可惜眼下也是伤病不醒……只得我在此代表了。”

    其他人不知真相,纷纷为受伤的齐王唏嘘不已。

    闻人鹤浑身刺挠得难受,赶紧抛出下一个话题:

    “明权,我知道你替李宪和、江捷二人向朝廷请功,是想把他们也拉下水。可是秦幼节已经再次入阁,朝中奸党作祟,一心议和。皇上如何肯放赏?只怕不仅无赏,还要追究[轻易挑衅]之罪。”

    他敢直说秦幼节为奸党,只因潘处道是陈毓川的旧故,并一早被打成了“陈党”。

    换句话说,今天在座的诸位,都算自己人。

    詹允南也忧心忡忡地道:“正是,之前我们打退了鹰咎棱,朝廷不仅无赏赐,还要申饬一句[虽胜亦罚]!如今咱们打着勤王军的名号,直接和蔑里干撕破了脸。按朝廷的意思,这已是兵马挑弄、毁坏议和了。这等大罪,恐怕不是齐王殿下能担当的。”

    “无妨。”

    潘处道一脸病容,语气笃定:“我会写一封奏章向皇上说明,便道是我借用了勤王兵。如此,以全齐王与皇上的父子之情。”

    周玉臣心神微动,看来潘处道不仅清楚京中得势的皇子,究竟是哪些人,恐怕还很了解天授帝君臣父子的疑心病。

    李仙君也听得明白:潘处道这是打算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去保住周玉臣等人。

    她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轻轻按在潘处道的手背上。

    “潘将军,奏章自然是要上。”

    周玉臣神色安然,笑道:“您只需以您的名义,替两位总兵向朝廷请赏。我敢断定,这一次皇上必然有赏无罚。便是秦幼节,也说不得什么。”

    闻人鹤愕然,詹允南也道:“周太监如何敢断言?不久前,秦幼节还把蔑里干入侵的罪过,污在我们将军身上。便是皇上有心轻放,秦幼节也绝不会放过。”

    闻人鹤更耿直,咬牙道:

    “朝廷如今不思备战,一心媾和。实话告诉你:我此行为使节,名义上是只谈皇子为质、岁币上贡,以及割让云州一事。可实际上,皇上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不得已时,只要蔑里干同意议和,燕州也可一并割让!”

    周玉臣咬住他的话音,颔首道:“不错,我敢说这句话,就是因为燕州。”

    她站起来,环视众人:“买卖的前提,是要沽卖的东西还在自己的手上!假如鹰咎棱两口就把燕州吃了,朝廷拿什么跟蔑里干谈判?拿什么当谈判的底线?”

    “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在这死守国门,”周玉臣垂下眼睛,冷笑道:“正是为他们的议和做砝码呢!因此朝廷必然是要赏的。便是要罚,也要割让出去再罚。”

    说到此处,周玉臣笑得咳嗽起来。

    她背心挨了那破甲锥的一锥,心肺震动受损,一时咳嗽不止,喉咙里溢出了血腥味。

    李仙君连忙替她倒了杯茶,忧心道:“周太监缘何不肯用军医?莫要仗着年轻,不把伤病当回事。”

    男女脉象有别。周玉臣只怕军医一眼道破她的真身,怎敢应答?

    她双指叩桌以示敬意,摇头笑道:

    “不妨事,李将军勿担忧。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留住檀、澜两地的兵马。”

    闻人鹤见过这两队兵马在虏人面前的形状,也忧愁道:“今日用赏赐,勉强是安抚住了这帮人。可一旦鹰咎棱领兵前来,就算江捷、李宪和不说撤退,他们恐怕也是不敢再战。气势这个东西,一而再,三而竭。等将士们回过味来,就该害怕了。”

    潘处道也颔首:“如今我们只剩下两千七的兵马。而平夷突骑、武宁铁骑,再加上豪族养士的人马,拢共只剩两千五的人。两厢加起来,骑兵不足一千,步兵不到五千。这个人数守城已是不易,若蔑里干再来几轮强攻,数万人对几千人……异日军心涣散,怕是又得再给一轮赏赐。”

    “中渡镇的府库空虚,如何还能再赏?”蓝蕤娘叹息。

    周玉臣声音嘶哑道:“如果朝廷派了援军呢?”

    众人惊异,朝廷会派援军吗?

    周玉臣缓缓又道:“只要这一次朝廷给赏,我有办法叫李宪和、江捷再拿些兵马出来。”

    闻人鹤摇头道:“现在正值战时,音讯往来不便。朝廷如何能立即发赏?”

    周玉臣忍住咳嗽的欲望,露出一个混不吝的笑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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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前,稳住他们就行了。”

    “李将军、潘将军,两日后,请你们让自己的亲信士兵,趁着夜色悄悄出城,黎明时再打着王师的名号,浩浩荡荡的进城来。如此往返几次,借着城内城外兵马分割,可假作朝廷陆续有[援军]进城。”

    潘处道愕然失笑:“周太监年纪轻轻,怎么……”

    周玉臣笑着接上:“怎么如此狡诈?诸位莫笑,身为家奴,会的也就是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伎俩了。”

    李仙君对丈夫翻了个白眼,道:“周太监,那傻子是话没说全。你这分明是熟知兵家之策——兵不厌诈呀!”

    蓝蕤娘也抚掌大笑:“谁说这计策不好?我们在山寨的时候,也常常如此故布疑云。”

    众人又商定:蓝蕤娘以朝廷的名义,派人前往云州、檀州、澜州,向沈扩、一窝蜂、捕鱼人等盗贼救助。李仙君放出中渡镇得胜的消息,同时向四周派遣潘家军,收拢溃散的旧部。闻人鹤和詹允南二人带着“齐王的赏赐”,分别往李宪和、江捷处放赏。

    周玉臣则要去说服何弥。

    作为武骧左卫的百户,他的一百五十人数量不多,也没有前线战斗的经验,但是好歹是禁卫军!只要把何弥说服了,不仅朝廷的援军显得真实可信,还能拉到李宪和、江捷面前遛一遛,再弄点兵马武器过来。

    “明权!”

    周玉臣刚刚走回屋子,闻人鹤便追上来,低声道:“可有齐王殿下的音讯?”

    提起赵况,周玉臣暗暗咬牙。那小子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没有一个人见到他出去。中渡镇为了防范间谍,层层巡逻,更有愤怒的百姓们主动检察、积极举报。

    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人见过赵况的踪迹。

    按理说,那小子腿上有伤,是走不远的。再者,周燕官从林上锦那得知:平日这个小女孩的梳头、饭食,其实都由赵况仔细准备。临走前,赵况还给她布置了今天的作业。

    以赵况对小女孩的爱护,他不可能直接丢下这样一个六岁的孩子,自己一逃了之。

    周玉臣蹙着眉头:“金不换和朱蔺带了几个人,已经把中渡镇梳了一遍,没见到人影。眼下仍在继续找。”

    闻人鹤忧愁道:“……殿下会不会是惊怕之下,已经出城了?”

    出城?

    周玉臣抿紧嘴角,冷然道:“这个节骨眼出城,就只能给鹰咎棱当小点心了。寿年放心,我会让人继续寻找。对了,今日在庆功宴上,小郡王实不够稳重。你得尽臣仆之礼,劝谏一二。”

    闻人鹤听了觉得有几分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劲。他迟疑着,点头应下。

    而他们口中的小点心——赵况,此时正潜伏在渠城的一处民居中。

    残月悬空,浮云遮蔽。空气里尽是尸体的腐臭味,这一座曾有无数客商往来的渠城,如今一片死寂。

    四下黑洞洞的,没有星点灯火。也没有半点人声。

    柳元娘被这肃杀的气氛,瘆得一时发恨,一时发慌,她小声嘀咕道:

    “……你既然有龙头棍,怎么不多叫些兄弟?”

    赵况叹道:“渠城被屠城到这个地步,突然多出面生的梁人,恐怕会招来怀疑。”

    柳元娘的视线落在一只小面人上。

    那也是一只孙悟空。曾经大闹天宫、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如今孤零零地躺在一团褐色血迹里。徒留两只干裂的眼睛,愤怒地黏在干涸的血团上。

    柳元娘认出来,那血团依稀是一个小小的手掌印。

    她咬牙道:“鹰咎棱,我柳元娘誓杀此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