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此刻的吴瑧,在镜中经历千眩百晕。

    这次转移地理位置的情况与上两次截然不同,之前眼前一片灰暗,仿佛跌落茫茫星辰。

    这一次能清晰感知到周围景象的变化,身在镜中仿佛窝在透明水母肚子里,外界的一切漾在水流波纹中,恍若白鹇游于湖面,观摩湖下的生态。

    从尚行市一路走马观花至城市南边的老旧居民区,一眨眼进了居民区背后的大片废区,类似护楼大阵的光圈以一幢老房子为中心罩了三四百平。

    光圈边缘守着十余人,镜子高速前行的状态下,吴瑧在其中能看清他们嘴唇一张一合,耳边响起说话声,较二倍速还快些,她却能听清楚。

    “神君让咱们守在这鸦群都懒得出没的鬼地方,还不如去千廊坊鬼市瞧瞧有没有顺眼的小鬼,买来或逗弄玩乐,或入鼎修丹。”

    “我同你讲,可不能让外门弟子知晓,听大师兄说里头发现两滴神血,才换了内门弟子过来,那神血搞不好与钟山有关。”

    “两百年前便销声匿迹的钟山神族!!怎会在此地留下神血,难道真如传闻所说,钟山一族为了苟活于世成了魔修,才落得真神相弃的下场。”

    “呵,谁知道呢,凭他上古神族也好,魔修也好,苍崇便不能得享千秋万代荣光么?”

    镜子绕过这地方,说话声渐行渐远,断在瑟瑟秋风中。

    往前百余米,镜子飞到一座连着荒野的山沿边沟,突然失去电量般坠落。

    吴瑧掉出来,滚在一滩山气雾霜浸透的烂泥浅坑里。

    “咦呃——”她双眉挤蹙一线,狼狈地爬出泥洼,顺手扯了一把坡边的宽大枯黄叶片。

    手心被根筋划了一道长口子,白色细长针刺倒钩在皮肉里,又麻又痒又疼。

    “蠢笨。”

    吴瑧:?!!哪来的声音?

    咽了一口唾沫,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镜子。

    那道嗓音清冷如秋水薄冰,神鹿衔凇脆冷生津——

    吴瑧轻甩头,好像是从镜子里头传出来的。

    一时间竟顾不得先拔出手心的倒刺,还是拂去内衫上的臭泥,抑或盯着镜子。

    三件事——目前来说同等重要。

    最后,她挑了一件自己能完成的,拔倒刺。

    好容易扯了一排,手心疼得发颤,肺里爬了绒枝般丝丝发痒,连咳一串。

    “娇弱。”

    吴瑧:!!

    确定,肯定声音绝对在镜子里。

    寻常人哪能生出这种干净极致,清冷而不娘的嗓音。

    吴瑧确认这玩意成精了,还是个公的。

    刚才把它从泥里捞起来放在膝头,这会儿想把它埋回烂泥里。

    但是她不敢……

    半双腿和半个身子从泥水里出来,受了两阵扇下微摇的轻风罢了,加上不算太严重的惊惧,吴瑧猛咳起来,顾不得脏扶在滩边硬泥埂上。

    咳得一阵接一阵,气冲上头,热流要爆出脑袋般逸散开,沉到心头,差点接不上来气。

    针织衫裹了湿泥加重一倍不止,吴瑧犯病咳得没力,索性脱掉堆在一旁,想着等镜子发疯带她去别的地方再抱走。

    这会儿正值大中午,秋风打了个卷,只能吹动吴瑧额边的两缕碎发,肺叶敏感得经不得一点点扰弄,又开始不要命地咳。

    “唉!”

    这声叹息并非怜悯,十足十的冷情旁观。

    “我说,咳——咳咳。”吴瑧再也忍不住装聋作哑,“许你成精,咳,不许别人体质弱么?”

    也不知气着还是咳伤了,吴瑧嘴角溢出血丝,晕了过去。

    一双脚还杵在烂泥里。

    镜中魂丝:“……”这凡人竟能听见他说话。

    看她半死不活的样,显然寿数将尽,这样的人也配为神镜之主。

    不免感叹如今这世道,连神器也发癫。

    以往神器择主,非泽世明珠也得是道行德行双修之流,如今自降身段,遍地认主,把自己贬作没人要的废柴碎石。

    “这人与我一样,生来便是病秧子,早死也好,免得受苦。你怜悯这人才认她为主么?”

    魂丝兀自猜测,随后道:“世上可怜人多如新雨蓬蒿,你可怜得过来么?好好认认吧,谁才是你主子。”

    镜子没有动静,过了会儿,魂丝又道:“罢了,我答应你这位姑娘死后,好生将她安葬。”

    十数息后。

    吴瑧长裙上的泥巴水被镜子烘干,魂丝仍旧没得到回应。

    他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问:“你究竟要如何?若无心认我,为何来我藏身之地?她是凡人,不易主,死了你也要遭道法反噬,我见你所剩神力不多了,当真看上这凡人想给人殉葬?”

    镜中空间突然剧烈颤动,目之所及裂开一道道细纹。

    魂丝看出来,神镜即将寿终正寝。可任凭它如何碰撞流窜,破不出这方空间。

    一人大限将至,一人病入膏肓,一镜寿数尽矣。

    “罢了,三个一起死,也算机缘。”山腹深处,男子眼角落下房中唯一干净的东西——泪。

    “钟山真神在上,不孝后人钟延拜别。”

    山外镜子悬在吴瑧面前,镜身抖动不止,即便大白天,释放的光芒也足够吸引方圆数里人的注意。

    守在老旧破房的苍崇派弟子也在其中,但是等他们寻光到附近,找不见任何人迹踪影。

    吴瑧在刺目光辉的照耀下悠悠醒转,眼见山体泥石沙沙抖动露出一人宽的四方泥洞,镜子亮光扶起她,将她推入山腹中。

    洞口连着促狭的黢黑长道,吴瑧罕见地在这种阴湿地方没有犯病,肺叶清润温凉,比寻常时候还要舒坦些。

    古镜在她面前上下摇晃,镜面淡淡的萤火微光涓流般淌向狭长山道深处,昏昏照出山壁左右嵌的石门。

    吴瑧走了一步才发现身上的泥巴不见了,外套也重新罩在身上,从头到脚干干净净。

    镜子朝山道里处悬飞了几步距离,转过镜面对着吴瑧上下摇晃,意思再清楚不过,让她跟着走。

    吴瑧想问“你要我帮你办什么事”,话堵在嗓子眼发不出声。

    她知道是成精镜子搞的鬼,特意堵了她的声音,两手缩在身前小心迈开步子。

    斜前方的第一扇石门中央刻着古老纹线,交缠相错形成阵法。

    虽说原世界有灵气复苏之召,但阵法什么的属于道士系学阵法某个家伙的研究学习对象,学校没有明文规定不同专业的不能往来,但是大家都挺忙的,没空管别人学的东西。

    书到用时方恨少,吴瑧实在分析不出这东西属于哪一类的阵法。

    镜面月光似的雾纱光线扫过吴瑧双眼,提醒她加快步伐,后者不能说话,点点头加紧跟上。

    走了约莫百米,前方出现一堵石墙,镜子里溢出一些浅紫色的光芒,凝成手的形状,轻扣石门,速度极快地扣了三下,又放缓节奏扣了三下。

    石墙中央便露出一道竖缝,双开门隐入两面石壁。

    目睹此举的吴瑧:果然成精了。难道这里是它的家?

    又往前走了约莫百米,转过一道浅弯,再次出现一堵石墙。

    镜子用同样的方法打开石墙,在前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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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路过四十二道嵌在两侧山壁的石门,当来到第三堵拦在路中央的石墙,镜子往右偏了偏,放缓节奏扣了两下。

    这回只开了右半边的半个通道,与另一面以天然陡峭山石格挡开,密不透风,只能供一人通过。

    吴瑧心鼓敲得比刚才重些,等再次看见挡住去路的第三堵石墙,镜子突然左转隐入黑暗之中。

    隔两边窄道的天然峭石到头了,留出一米左右宽的走道通到另一边,吴瑧左转才看见另一边山壁上的石门。

    门开了一道侧身才能入的口子,镜子已经钻进去,朝她上下摇晃。

    吴瑧心想来都来了,跑走也会被拉回来,不如配合点。

    才挤进门,石门拖曳平移,沉闷合上。

    镜面荧光比刚才还暗,视线探不到半步外,镜子四下飞了一圈,浅浅照出一间天然岩石凿出的石屋子。

    屋里弥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吴瑧习惯性地想咳,肺里的痒意硬生生被醒来后生出的凉意压了下去。

    镜子最后落在屋子角落地上的一堆黑破布上,镜面朝吴瑧上下摇晃,漾开一圈浅紫色光圈。

    “那是?”她摸了摸喉咙,可以开口说话了。

    镜子摇晃得幅度大了一点,好像在说“快点过来”。

    “你不是会说话吗?我胆子小,不说清楚我不过去。”

    “咳咳——”

    吴瑧被突然响起的咳嗽声吓得贴在墙壁上,而后下意识觉得这地方没有一处正常,两个跨步退回到原来站的地方。

    剧烈咳嗽跟她有的一拼,镜芒照着那堆黑破布,布面起伏动起来——

    下面藏了个人!

    这人咳得像肺叶里塞了粗叶,整个肺都要喷出来,连带吴瑧喉咙也痒丝丝的不舒服。

    好容易咳得不那么夸张,呼吸粗糙急促,仿佛喉管里堆叠了大串气泡,濒死的老人遭阎王扼住喉咙也不过如此。

    尽管仙神并流时期大概没有阎王这种职位。

    再缓了四五分钟的样子,吴瑧同病相怜,知道这人算缓过来了,然后才静得下心来观察其他。

    那点布只够包一个孩童,但咳嗽声明显是个岁数不大的青年人。

    她凑近两步,见着个骨瘦嶙峋偏尖的下巴。

    再凑近两步,望见半张脸,病容难掩玉质出尘的绝相,嘴角下弯仍勾起绝美的弧度。

    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再往前一步,吴瑧彻底呆愣住——这他妈,不是她自己嘛!

    因显露男相所以第一时间没认出来。

    屋内顷刻安静,吴瑧只能听见自己紧张到难以抑制的粗重心跳声。

    好在很快她就想清楚怎么回事。

    这人刻意变化成她的模样,不想显露真实容貌。

    不等她问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认识这面古镜等等一系列疑问,变化成她模样的男人蓦地睁开双眼,直挺挺坐了起来。

    承着深湖玉石神秘色彩的眸色比她冷冽太多。

    吴瑧才反应过来这人只有一半的身体,下一秒,喉头抵着冰凉尖硬的东西。

    本能后退躲过,对方还想起身刺她,镜面光芒凝手甩了一个大耳刮子,拍起一片如山涧小瀑的稀疏长发。

    吴瑧:“……”仗义。

    男人:“……”

    那双湖底玉石光华而神秘、倔强又憔悴的眸子浮起一抹幽怨,像被新夫掌掴的小媳妇,千般委屈百般不可置信地看向镜子。

    后者悬在两人之间,镜面一会儿朝男人,一会儿朝吴瑧,最后“当”一声掉落,房间陷入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