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年轻人领命而去。
他走出议事厅,守在门外的人向他问好:“少爷。”
此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郭员外的儿子。
他点头回应问好,举目四望,刚准备吩咐手下去打听人,便看见走道尽头的回廊口,那个白胖小子独自站在那里。
“老弟?”他来到走道尽头,被外面刺目的春光晃得眯起眼,手里捏着杆小烟袋,“没带打火石,借个火?”
于霁尘靠在墙上,叫住一个路过的伙计,借来打火石给他用。
郭少爷点上一袋,贪婪地用力抽口烟,缭绕烟雾随着说话从他口鼻中溢出:“兄弟贵姓?”
“免贵姓于。”于霁尘盯着外面。
走到尽头连着回形廊,对面有一排屋子,水图南就是带人去了那边屋子,去商量郭员外加价的事。
郭公子若有所思道:“于霁尘的于?”
被问到的本尊点了下头,看过来。
“没别的意思,”郭公子笑笑,嘴角噙着烟嘴,心说看你也不像是于霁尘那号人物,“来水氏好几次,一次都没遇见过传闻中的于霁尘,有些好奇罢了,你在这里做工,总见过于霁尘吧,他长什么样子?”
郭公子好奇道:“听闻他是个矮地缸,”说着他带上笑腔,“你们水老板好歹也是个美人,怎么会嫁给个地缸?”
靠在墙上的于霁尘,又偏头看过来一眼,没说话。
也是,怎好当着外人面在背后议论自己的老板们,郭少爷体贴地递来烟杆:“来一锅?”
“不抽烟丝。”于霁尘抱着胳膊,继续靠墙。
郭公子顿了顿,道:“我是郭员外的儿子,说实话,我也闹不明白我爹在犹豫个啥。”
于霁尘信口胡诌道:“多为父老谋利么,令尊是个大善人。”
“我看你还年轻呢,”郭公子东拉西扯,“在水氏干多久了?听说穷小子在水氏干三年就能娶妻,是不是真的?”
水氏是官商,外面总是传水氏挣钱多。
“我是大通的。”于霁尘答。
“怪不得。”郭公子的目光在于霁尘和那边的屋子间扫个来回,别扭的语气仿佛在说,怪不得人家都去那件屋里议事了,你却独自在这里。
“你在大通干什么工?”郭公子道:“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谈判桌前,兄弟必然不是一般人。”
那边屋子出来个女伙计,是水图南在总铺时常用的穆纯,见穆纯朝这边过来,于霁尘没有回答郭公子。
很快,穆纯走过来,合手施礼道:“东家请您过去。”
于霁尘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大步流星朝那边走去。
“哎哎,”郭公子拦住穆纯,问:“他是谁?”
穆纯道:“那是我们于大东家。”
“靠!”郭公子低骂一声,飞快转身往回走。
·
水图南和其他几位掌事并不在一个屋,于霁尘找过来,甫推门而入,便听屋里人柔柔问:“你把消息透漏给郭员外的?”
“没那个必要。”于霁尘回手带上门。
区区两万亩桑田,还不足以让她动什么心思。但消息确实已经泄露出去了。
见水图南沉默,于霁尘走近两步,掐着手指道:“我昨夜回去的晚,抱歉。”
回去时家门没上栓,屋门甚至也没插栓,水图南熟睡着,她却没敢打扰,回自己房间躺了几个时辰,天不亮又离开。
她让人买有早饭放在厨房,只是水图南起床后没去厨房,洗漱罢直接出了门。
水图南坐在桌子后,没有看于霁尘,声音很低问:“既然都说开了,还来做什么?”
并且主动坦白:“关于这两万亩桑田的买卖,我是生意人,不会让大通亏损的,你放心。”
倒是让于霁尘哑口无言,看着别开脸不肯看自己一眼的水图南,她心里混乱不堪。
“论演技,我倒是输给你了,”于霁尘就站在那里,没有再往前半步,“会岐县的桑,价格不可以再提高,反而可以再压价,既然郭员外晓得了朝廷文书,你让人去大光乡作用不大。”
到这一步,她竟还在教她如何经营。
“抛开郭员外这桩事不谈,正经的做生意,讲究出六进四,利她方可利己,眼光要放得远些,眼界要放得宽些。”
水图南不说话不应声,偏头看着窗户前条几上那瓶插花。
“不要和衙门作对,也不要和织造局硬来。”于霁尘不耐其烦地叮嘱着,“九海不可一家独大,安州的张全……时机成熟时记得及时置换回来,其它就没什么了,你肯定会做得很好。”
“这是我书房的抽屉钥匙,”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小钥匙,“接下来我可能会很忙,暂时不回去住了,家里劳烦你多照顾一下。”
水图南脑子里纷乱如麻,只知不能答应她:“谁的事谁自己操心,你的钥匙,还是自己拿着的好。”
于霁尘在原地站立片刻,过来把钥匙放在桌上,并从身侧抱住了水图南。
“我无意与你为敌,”于霁尘的侧脸碰着她脑后的发,鼻尖嗅见了淡淡的腊梅花香,“我知你想立下番自己的基业,成就番自己的道理,此青云之志,请准我举力一托。”
“……不必了,”水图南轻而坚定地把人推开,“你有你的抉择,我有我的办法,我们,各凭本事吧。”
这场巨大的利益交换,终于撕开它婚姻的伪装,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
狰狞且丑陋。
于霁尘没什么要说的了,留下钥匙大步离开。
水图南又独自坐许久,直到伙计来敲门,是郭员外被晾久,主动在催了。
·
那日之后,一连月余,水图南再没见过于霁尘。
五月中上旬,江宁又开始下雨,朝廷改稻为桑的指令发出去,农户拒不执行,任义村从都指挥使司借了兵,亲自带人下县处理。
于霁尘向汇通、宝通、元通三家大型钱庄,借贷了巨额款项,用来四处购买米粮,整个江州米行的米粮,包括左近几个州府,几乎都被她买了过来。
朝廷改稻为桑势不可挡,眼见着田里刚插下去的秧苗被官军全部踏毁,百姓被逼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反抗很激烈,衙门成批成批地往大狱里投人。
就在此时,官府逼百姓改稻为桑愈发紧,于霁尘瞅准机会,开始低价收购耕地,并按照农户出卖的田亩数送粮食,帮农户渡过失地后桑树长成的过渡期。
在官府的横行霸道逼迫下,农户们不得不选择还算有点良心的低价售田。
“部分地方桑苗已经种下去,还是霁尘的这个办法管用,”下县被晒黑一圈的任义村,听罢下面人报告的买地新情况,忍不住冲于霁尘竖起大拇指:
“与其毫无保障被官府强行征走耕地改稻为桑,不如趁机会把地卖给霁尘。这样一来,那些贱民得了好处,不再抵触种桑,我们就省事多了。”
百姓抵触改稻为桑,实在是麻烦的很。
“织造局还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任义村轻蔑冷笑:“再等几日,看老子不把五十万亩的桑契,统统甩那个阉人脸上,真是畅快!”
“不要高兴的太早,”史泰第要比任义村心思深些,“我们在江宁为官十余年,不是没有过到嘴的鸭子又飞掉的情况,还是谨慎些好。霁尘,”
他唤一声,道:“买粮食的钱不是个小数目,你后续打算如何补还上?恕老哥哥多嘴,你借贷时,拿什么抵押给的三通?他们垄断江州多年,不是好说话的。”
于霁尘满脸疲惫,眼睛下挂着两团淡淡青色,是操劳所致:“抵押的是茶行,织造的机器动不得,我把茶行抵押给了三通。至于还款,待年底五十万匹丝绸成功出海,不怕还不上那点粮食钱。”
史泰第还想说什么,被任义村拊掌打断:“还是霁尘脑子好使,耕地都被低价购进,那点区区粮食钱的成本,又算得了什么。”
于霁尘却在想别的事:“五十万匹生丝,光靠大通是吃不下的,届时将会有十多万匹量左右的多余,二位大人看看,可以分摊给哪几家?”
“霁尘你不是被累傻了吧,”任义村怪叫,“好端端分利给别人做什么?”
分任务量给别人,就意味着要任义村把即将装进自己口袋的钱,拿出来点分给别人,这可实在让人不情愿。
史泰第是个脑子清醒的,冲任义村这个莽夫摆手:“你急什么,霁尘此举不无道理,树大招风,江宁的织造行,又不是只有大通水氏一家。”
安抚住任义村,史泰第继而转向于霁尘:“说起水氏,闻说近来弟妹和织造局那边,走得比较近,可是霁尘你的安排?”
无怪乎史泰第过于谨慎,五十万匹丝绸生产出来,那将是前无古人的巨大成就,甚至要在国史上占一行字的,明年吏部考核,他们老哥俩调任入邑,就是板上钉钉!
于霁尘刚要答话,忽然眼前一黑,抬手撑住了额头。
“霁尘?”史泰第率先发现异样,“你怎么了?”
任义村已起身走过来,倒是比史泰第的只动嘴要好点:“你一直身体不好,近来又格外操劳,我听你身边的人说,你偶尔会晕眩,我向郎中打听,你这是气血严重不足。”
“来呀,”他朝门外喊一声,又看向于霁尘,亲切得像是亲哥哥,“我让你老嫂子给你熬了燕窝,先吃了再说。”
他接过下人送来的燕窝,亲手递给于霁尘:“你要是倒下,我和老史可玩不转的。”
于霁尘似乎浑不怕燕窝里面是否下·毒,正好也饿了,端过碗就是吃。
任义村和史泰第暗暗交换眼神,皆露出松口气的放心神色。
“霁尘呐,”史泰第从身后条几上,拿出来一卷契约,展开放在于霁尘面前,“趁你吃着饭,正好看看这个,把花押签了,之前一直忘,好不容易逮着你有空,得给补上。”
他道:“曹总督拒不接受改稻为桑之令,已然被免了江州总督之职,现下我直接和朝廷对接,这份契约不能再拖,要抓紧时间给内廷送去。”
于霁尘不挑食,不论吃什么,总是吃得很香,她隔着碗看纸上内容,是照领朝廷丝绸生产的契约书。
凡给朝廷生产丝绸,官商必须要签此保证契约,以便将来洋人收束尾款后,朝廷按约定给官商分发红利。
除此之外,此契约还有一个功用,那就是生产出问题时,要根据这上面写明的责权所属,来追究官商要担负的罪责。
这份契约一旦签订,则生产和出售的整个环节里,衙门便无需承担任何风险后果,出了事,全部是织造局和织造商的。
于霁尘简单扫几眼,见大致没问题,要笔墨花押。
“来人,拿笔墨。”史泰第喊人送笔墨,眼底是掩藏不住的狡猾。
于霁尘放下才吃一半的燕窝,按按太阳穴,接过史泰第亲手递过来的笔。
史泰第坐的近,一瞬不瞬盯着于霁尘的笔尖,任义村则是伸长了脖子看过来,只见于霁尘在花押的地方慢慢落笔,一横写出,接着,笔尖顿住,随后——
“扑通!”一声,于霁尘一头趴在桌上,竟然昏了过去。
·
毕税就守在屋外,着人抬了自家老板回暂住之处。
于大老板有自己的专用老大夫,据说是在宫里当过内廷御医,因牵扯后宫纷争而被罢官,于霁尘的身体一直是她在调养。
这一昏倒,倒是把史泰第和任义村吓得不轻,当大夫说于霁尘是虚不受补,吃了大补之物导致昏厥时,任义村站在旁边,默默自责了一小下。
“没事就好,”史泰第也说不得别的,毕竟他也是亲眼见到了于霁尘最近有多忙碌,只能叮嘱毕税:“好生照顾你东家,等他转醒,第一时间告知本官。”
吩咐了毕税,任义村磨磨蹭蹭似乎有话要说,被史泰第拽着拽走。
“俩王八蛋走了?”于霁尘掀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生龙活虎,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
毕税看着东家上蹿下跳,撇着嘴道:“姚大夫说了,你要是再这样毫无商量地玩这一套,她不仅要撂挑子不干,还要去夫人和指挥使那里告你一状,说你在江宁胡作非为,鱼肉百姓。”
“不差她告状,反正我也离死不远了,”于霁尘不以为意,继续翻箱倒柜。
好半天才从多物架上某个花瓶里,摸出来个此前被她随手扔进去的小玉牌:“让人拿着这个去澈州找付雪妍,就说我来帮她清除宿敌了,让她赶紧采取行动,晚了可连口汤都喝不上的。”
付雪妍和侯艳洁有仇,付雪妍小心眼,不报仇不会罢休。
毕税精准接住隔空抛过来的小玉牌,习惯性碎碎念:“你就扔吧,万若掉地上摔碎,我看你拿什么信物去找人付老板。”
“就你嘴碎,”于霁尘抬起手,一副要揍人的样子,“快去!”
在毕税刚跑到门口时,又听她东家在后面嚷嚷补充:“先让厨房送点吃的,我饿!”
毕税的声音随着脚步逐渐远去:“姚大夫正给你熬药呢,饿就喝药吧你!”
于霁尘:“······”
两刻钟后,于霁尘枕着胳膊架着腿,安静躺在床上等饭吃,饭果然没送来,来的是大步流星跑进来的毕税。
“东家东家!”她一叠声地急唤。
“干嘛,”半碗燕窝没吃饱的东家,正饥肠辘辘瘫在床上,闻声掀过来一眼,“你又被巷子里的野狗追?”
“不是狗,”毕税用力摆一手,气沉丹田:“是你夫人来了!”
于霁尘搭在左膝盖上的右脚踝猛然滑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