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再不食言,气息重现
    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掀开裙裾,卷起微微染了血的长裤,自己摸索着探去膝头的伤口。

    仅仅是轻微的触碰,这疼痛都钻心难忍,仿佛有一根筋自那儿,连通着大脑,连通着心脏,连通着五指,钻入肺腑五脏,啃噬每一根神经。

    她咬紧牙关,纵然什么都看不见也还是紧紧闭上双眼,握住毒针末端那一毫凸起,一根毒针被她猝然徒手拔出。

    她手抖得厉害,痛得握不住,叮的一声,松脱落在砖石之上,口中嘶嘶地喘着不均匀的粗气,遍身皆是冒出细汗。

    整座荒破的院落腐朽又龙钟,她的心跳与急促的喘息在这破败之中清晰可闻。

    “我回来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惊破黑暗,骤然响起。

    他喘着粗气儿,踏着呼呼风声而来。

    她瘫在冰冷的砖地上,抬起疲乏的双目顺着风声望去。黑暗之中,忽地燃起微弱的红光,微微照出他下颌的轮廓。

    他正擎着火折子,还背着个扎得乱七八糟的包袱而来。好像……是方才那私宅里的桌布?

    他一屁股坐在她身边,随意擦了把汗,气喘吁吁打开包袱:“来迟了来迟了,寻摸了些东西耽搁了。”

    他没有来迟。

    她也没有回应。

    他将火折子塞到她的手里,只顾着忙手上的活计,道:“那油灯不好带,你先拿着,我去寻些干枝来生火照明。”

    “嗯。”

    她捏着手里的火折子,红红的微弱火光,暖暖的一点儿大,却将这暗夜的无边凄冷与孤寂烫出了个洞。

    黑暗之中忙碌的动静化解了她的恐惧,带来了片刻安心。可于她而言,已经并非是她需要,而是他愿意。

    他抱着一堆干柴枯叶枯草,还夹杂了今春新生的青草,杂乱的一堆,一股脑儿抱来,叮呤咣啷落地。青草的腥气与鲜嫩迅速钻入她的鼻腔。

    一点点微弱的火光,逐渐蔓延成了眼前照亮二人一席之地的一团炽火。

    “你怎么自己取了针?”

    这火光逐渐燃起,照亮四周,他才望见那落在地上已然发黑的毒针,她支着裸露的膝头还在往外一点点渗着血,一滴一滴滴落在砖石之上,沿着砖石铺就的缝隙爬出黑色的足迹。

    她被这陡然发问惊着了,这才发觉自己盯着火光入神了很久,拉下裙裾便遮盖住了小腿。

    “我……我又不是什么放荡之徒!”

    “我知道。我自己也可以做到。”

    “你何必如此!我讨了烈酒来,你自己这般生拔,若是今后生了疮疡,化脓是会要命的!”他怒火攻心,心痛而自责地斥道。

    他并非为她的不信任而难过,而是为了自己,为何我李焉识这般无能无用,无论是远或近,总护不好她周全。

    “我没有怀疑你图谋不轨的意思,而是,我不能一直这样等你。”

    她骤然间的冷漠与封闭愈发撕扯着他的心,他急着蹲下身道:“那现在我来了,总该信我一回吧。”

    她撑着抬起头看着他,火光自他的背后映照而来,仿佛是自他身上燃起的一团火焰,他低垂的睫毛压住了他眸底的情绪,可她瞧得见,这双眼睛里的火并不比身后的要冷。

    他又似赌气又似埋怨:“你若以为,男女授受不亲,便自行取用,我转过脸去不看就是了。”

    他垂头摊开包袱,露出一堆匕首、剪子、酒坛、纱布、止血药,银针等等,也不知他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搜罗来的。

    “江湖中人,不讲究这些。你来吧,这匕首若得割开自己的伤口放血,我下不去手。”

    他转过脸来,望着苦涩笑着的她,面色沉重。她的笑,反倒像是在安抚自己。

    “先把你自己乱来的伤口处理了。”他哼了一声,忿忿地道。

    他瞧得见,那伤口里流淌滴答的血迹依旧是黑色的。他从未如此刻这般,这样庆幸忘寒毒的存在。

    “忍着点儿。”他伸出一块厚厚的纱布,示意她可以咬住。

    她摇了摇头,道:“最疼的刹那已经过去了,余下的,应该能受得住。”

    “行,你们当女侠的都是狠人。”他拔出烈酒的塞子,浸湿手中的纱布,在膝头伤口处轻轻擦拭,又抬头瞧了瞧她隐忍的神色:“我挤了啊,忍一忍,很快的。”

    她眉头紧锁,只点头,无法言语。

    火光里,一滴一滴的黑血逐渐转为鲜红,她痛得再度瘫倒在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咬着牙拼命忍着不去胡乱喘息。

    “要不要来点儿酒,醉了就不疼了。”

    她满头大汗淋漓而下,用衣袖胡乱擦拭了一把,推开了他的好意。

    “不行的,我酒品不好,会冲撞你。”

    李焉识心想,你发酒疯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便故作轻松道:“我是不怕冲撞,就怕你说我借机揩油。”

    喘息之中,她见缝插针地轻轻笑了两声:“不必,你继续吧。我得记得今夜的教训,只有刻骨铭心的痛才能让我终身难忘。”

    “什么教训?”

    “记得补刀。”

    “你这个时候还有闲心打趣儿。”

    “我没有打趣儿,我只是忽然发觉自己太仁慈了,从来不拿恶意揣测他人。我蹲在他身前时,只想着遵守约定,去要解药,却根本没意识到他依然有反击的能力,也忘记了他有反击意图的可能,更没想到他会违背约定。是我自己蠢,自己活该。以后不会了。”

    “若是该死之人,无论他是否继续进攻,都要扼杀这可能,绝不手软。”

    她说这话时,语气和眼神一样冷淡。

    “世道如此,不得不为之。”

    李焉识望着火光下她愈发失神的双目,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

    他记得,那时在清微山庄往白水的路上,即便是面对穷凶极恶的山匪,她也还是要给对方一个自首的机会,才着了道,被药粉迷了眼睛。

    他时常想着,这个小姑娘啊,太单纯,太容易信任旁人了,自己若不在身边护着,她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可如今看来,自己或许已然多余了。

    “对,先护好自己。旁人是不可信的。”

    他坦然应和着,话语间隙,又利落干脆地拔出第二根毒针,她还没来得及痛叫,他便又浇上烈酒,挤出一大片沿着腿上的酒渍洇开的黑血,擦净。

    她的衣袖遮住了脸,故而他瞧不出她此刻痛苦的神色。

    “鞋袜……可以脱吗?”他望着脚踝处的毒针,犯了难,转过头望向她。

    “有什么能比命更重要,有什么能比这辈子站不起来更重要。”

    他照做了。各自处理好,缠好纱布。才顾得上挪去她脑袋旁,扶她坐起来。

    他刚触及她的后背,才发觉她全身早已汗透,沾了一地灰尘,头发也浸湿了,打了绺黏在脸上,面无血色。

    他记起萧影,当初关在宁安司地牢之时,受了刑,也是这样闷着忍着,一声不吭。

    她真的……越来越像他了。

    好在……往事皆烟消云散,她终究不会像他那样背负仇恨。

    算是自己讨了便宜。

    “烤烤火吧,等身上干透了咱们再出发,否则夜里会着凉的。”

    他自责地细细擦拭着她颊上鬓边凉透的汗水,怨恨自己的无能才让她置身险境,可仅是怨恨有何用。林谦文……他绝不会放过。

    她无力地靠在他温热的怀里,气虚地微微点头,闭上眼睛,听着火堆噼啪的声音。

    她遍寻不得的,跨越弥久,那安心而熟悉的气味,忽然就被找见了。

    这气味,并非是两点之间骤然拉起的直线,明确,扎眼,明晃晃,切不断。

    更像是庭院央,透过窗缝,飘来书案边的一缕香,时有时无,似有似无,摸不着,看不见,飘忽不定,你望过去,它只静默伫立,不发一语。

    但她很确信,就是它的气息。

    她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他认真之中,不自禁流露真情的温柔双目,满腹疑惑地问道:“顾将军,我们以前……认识吗?”

    李焉识心里一阵恐慌,不知她何故出此疑问,便撇开眼睛不去看她,支支吾吾道:“我……是将军府的将士,平日私下里连女子都少见,更何况是,是你这样外来的江湖女子呢?”

    “也是……或许是我庄周梦蝶了。”她垂下双目,苦笑道。

    “庄周梦蝶?”他记起,在她昏迷之际,自己日夜读的书册里是提到过这样一个典故的,难道,她还记得?

    “何解?”他不敢问,却鬼使神差开了口。

    “你我今日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倒也不怕告诉你,我有一个……梦中人。”

    “梦中……我虽看不清他的模样,可却记得和他在一起的心情,那样真实,那样情切,真的……很幸福。可现实之中,我找不到这个人。”

    他心中苦痛交加,却装着正经,冷脸教训道:“你这叫阴桃花,千万不可去寻。还是踏踏实实嫁个老实本分的人才好。”

    她扑哧笑出了声:“你还信这个?”

    止了笑,又缓缓地道:“我刚才听着这火堆燃烧的声儿,好像找回了些什么,犹在梦里。故而,出此一语。”

    “你衣裳似乎干了。”他有些慌乱地催促道。

    “可以再靠一会儿吗,我想……让这种心情多停留片刻。”

    “好,听你的。”

    他心中苦楚万分,她的苦难化作了前尘,却依旧留下了痕迹。是自己的不依不饶,才叫她经历了那般曲折。若时光倒流,该叫她一举探得身世。在这段故事发生之前,便一剑刺穿这个叫做李焉识的陌生人,肮脏的心脏。

    好在,这回她先遇上了戴黔,那样的人守护着她,再也不会同自己有任何纠葛。

    可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吻了她,这张嘴不仅会说谎,还会强吻,李焉识你真是可怕得很。你绝不能毁掉她得来不易的幸福。

    他神思之际,她却陡然开了口。

    “顾将军,刚才那人说的话里,有一个词我没听懂,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但说无妨。”

    “他刚才提及的‘活春功’,是什么功法?我也算步入江湖大半年了,从未听过江湖之中还有这等功法,好新奇。”

    “……”

    “你也不知道吗?那方才你怎地那般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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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这是……一种……不穿衣服打架的功法。”

    “噫……你还修这种东西。好变态喔。”

    “……”

    “你这门功夫是不是……靠不穿衣服来采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

    “……你少看点话本子。”

    “那你修的时候,是要去山林子里吗?要围着草裙拉着藤蔓荡吗?噢对,我忘了不能穿,那只能甩着荡……甩着胳膊荡啊……”

    他抱着她,无奈地拖长了尾音附和道:“是……在林子里荡,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一边荡,一边还得呜呜的叫,有时候还要甩着……甩着胳膊拍胸脯。”

    她闭着眼睛嗤嗤地笑着。

    李焉识老脸通红,岔开话题,好奇地问道:“方才听得你装……你说还会使重剑,你到底会多少种兵刃啊?”

    她沉思片刻:“家里叔叔伯伯,姨娘婶婶多,他们都是来自天南地北,所使的兵刃也不同,习武的时候我就看着,所以叫得上名儿的兵刃就都会一点,略通罢了。”

    “下回,倒是很想请教请教你的重剑。”

    她睁开眼睛,兴奋地望向他:“可以啊,一对一教学,一天一两,包月八折。你要多找几个人来,三人成团七折。除了重剑,我还会长枪,刀,鞭,你多报几种,我再额外给你优惠。多拉人头多返你点。”

    “……”

    见他不言语,她略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出门久了,实在是手头紧了,赚点小钱花花……不过分吧。”

    “不是……有他吗?”他迟疑地问道。

    “谁?”

    “那天……来问我的那位小兄弟。他似乎,身家……”

    提及此处,他心里是有些不大舒坦的。

    他向来对钱财无意,这些年来,他虽带着宁安司踏上致富之路,但与溪客交接之时,他并未多想,更是一分没留。溪客倒是劝他了,拿上点儿万一以后应急用。他还是那句:我是将军,不是土匪,要银子做什么?

    只是没想到,这竟然成了自己最明显逊色于情敌的短板。

    她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没穷到得找人借钱的地步。”

    “借?”

    “对啊,他家开钱庄的,你想想,找他借钱手续是不是多得要命,我才没那个脑子去烦这个神。”

    “可他说你是他……”

    提及此事她便一肚子气,没有他和萧影,今晚自己也不会受伤,不会沦落到这个伤心的地方。呸,两个罪魁祸首。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要买你一个时辰,还不是因为他?”

    李焉识脑子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我师父非要撮合我和他,我就拿你气他来着,他答应过我的,若是遇见了比他好的他自然会退出。所以我想请你配合我回去演场戏,省得他在我这蹉跎人生。”

    “你觉着,我比他好吗?”他向来很会抓重点,此刻暗自窃喜,吞吞吐吐问着。

    她摇了摇头。

    “其实他很好,哪里都好,博学多才,又多金,待我也很好,相貌也不错,人品家世都是知根知底。算是六边形战士,算是……我祖坟冒青烟也难以企及的那一类。”

    “那你……还不抓住这么个好男人?”

    她再度叹了口气,摇摇头失神道:“喜欢一个人,心是会到处乱跳的。和他在一块,我的心平静得像是入了土,坟头草都两丈高。”

    他揽着怀里的人,抿着嘴暗暗得意,轻轻笑出了声。

    她出神地喃喃道:“但是你亲我的时候,这种久违的感觉我找到了。好像是心底完全熄灭的陈年焦墟,莫名地死灰复燃了。”

    言毕,两人皆是噤口不言。

    她骤然回过神儿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小声地忐忑问道:“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是否有家室。”

    “并未。”

    她轻轻哦了一声,心中轻松又雀跃。抬起双目,一直紧紧盯着他垂下与自己对视的眸子,谁都舍不得扯开。两个人漆黑透彻的双目里皆是燃烧着明亮炽红的火堆。

    “我还想……心跳一回,可以吗?”

    火堆的噼啪衬托得夜色愈发寂静,黑沉沉的广袤梦粱,偏这一隅烧得通红。在跃动的火舌前,他以吻回应。

    她仰着头承接着他的爱意,冰冷的手慢慢抚上他的面颊,又被他攥住,贴在滚烫的心口。

    这样的梦在各自的夜晚并不少见,故而,相逢犹恐是梦中。

    火堆的炸响与他身上淡淡的气味,他的心跳交叠,她很确信,她找到了那个人,那种心情。

    那个人自此有了清晰的面影,从梦境之中跃进现实。

    外头传来渐渐靠近的马蹄声打搅了这份本不该有的缠绵。

    他晃过神来,睁开双目,缓缓松了口:“应当是我的同僚来了。来,我带你回去。”

    他抱起她,凌空跃至破损的大门之前候着。

    “将军,马车牵来了。”

    “嗯,里头那具尸体,抬回去。让那些人好好认认究竟是何方神圣。再把火熄了,证物,凶器拾掇好一并带回。”

    二人刚刚坐稳。

    “将军!内里搜了两遍,并无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