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苏织被人叫醒。蒙面歹人丢给她块干粮,道:“咱们这就出发,五娘子最好跟上脚程。”
否则就要迷晕,被人扛着。
苏织接过干粮,咬了一口进嘴慢慢化,点点麻袋:“他怎么了?活着死得?”
领头人嗤笑,“这个啊,迟早要死。”他抬头看看天,“阎王爷叫他未时报到……”他意有所指,瞥见苏织淡定,不免起了作弄心思,问:“五娘子知道阎王爷叫他怎么死吗?”
不等苏织发问,他一脚脚踢在麻袋上,眼神如同看一头死猪:“山里有个地方,叫鬼断窍,他得先断了气,从山崖上滚下去,叫野兽撕了。”
“哦对了,咱们还得生剖他的心肝呢。”
他咯咯笑,“你们这些有钱人家,比咱们当山匪的还歹毒……生剖心……怎么琢磨来着……”
却见后面有人呵止:“虎头!”
“废什么话,快点收拾,上路。”
虎头转身想走,被苏织叫住。
“哎,打个商量。”她说,“我这人吧,礼佛,心善,见不得人这么死我眼前。都快死了,还不给人吃顿饱饭?”
她指一指麻袋:“你给他松绑,给他点东西吃,别做饿死鬼罢。”见那歹人犹疑,她追加条件:“你派人去说,就说我同意的,你们提出的赎金不算,我单出一千两,买他吃顿饭,让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条件果然打动了虎头,他回去和人商议,袁名贵断然:“不行,”他阴恻恻看着虎头,“你少听她花言巧语。这小子背着大阴私,不容有失。”
“当真能出一千两?”他不同意,老八却意动,劝说:“咱们正要用钱,多一千两能多许多粮草药材,好叫兄弟们过个肥冬。
那小子已是半死不活,眼看就要死的命。给他顿饱饭又如何?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他怎么死的?”
袁名贵也有些意动,犹豫着:“可贵人说……”
“贵人没长千里眼,哪儿知道发生了什么。”
………
麻袋解开,手上用力一抖,满身是伤的少年滚葫芦似的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虎头一脚蹬在他胸膛,止住去势。
他捏住少年下巴,喂了颗药,见他咳嗽两声,幽幽转醒,丢下干粮水囊,哼道:“算你走运,死前吃顿饱的。”他警告:“别再想跑,否则就没这么简单了。”
那少年披头散发,人也浑浑噩噩,直到虎头离开才慢慢醒过神,手指头动了动,强撑身体瘫坐。法慧见他可怜,念了声佛,上去扶住,将水囊递到嘴边:“施主,快些吃喝,他们马上要启程。”
少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缓过神儿,感觉胃里火烧般饥饿难耐,抓过干粮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他边吃边问,声音嘶哑:“大师,我们这是在哪儿?”
打从他出现,苏织觉得眼熟,蹙眉透过乱发打量再三,拿不定主意,直到他说话,纵然听不出原来的声线,苏织却极为敏锐,惊疑不定:
“庄尧卿?”
庄尧卿身体一僵,咀嚼的动作暂停,他从披散的头发里往外看。
嫩白娇弱的小娘子,眼里透着惊异,在他抬头的刹那,如迸出一团炽热燃烧的火花。
他从未见过这位生机勃勃的小娘子。
苏织看着他,又看看扶住他的法慧,若非地点不合适,她真想仰天长啸,感叹人生轮回。她带着泪意,边笑边从身上撕下布条,无视男女之别,绕到庄尧卿身后,给他挽发成髻。
看着他挂着青紫,青涩陌生,但又隐约熟悉的脸,感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间、地点都不对,但该来的总还会来。前世里,她瞒着家中行事,不敢回去淮阳,也不曾在腊八日去寺中躲清闲。
顾祯也还住在帽顶村,一次意外,他救下了庄尧卿。本着一个也是救,两个也吃不多的念头,她允许庄尧卿在家里住了段时日。后来顾祯给他找了个去处,多年后京城再见,他已是名满天下的惠觉大师。
他名满天下,却并非善名,而是杀父弑母的恶名。
这是个实惨实惨,任谁听了,都为之潸然泪下的人物。
庄尧卿,北地大族子弟。他庄家,世代守在真定府,是真真正正的世家大族。庄尧卿本是族中普通子弟,奈何嫡枝无子,从族里千挑万选,过继庄尧卿为嗣子。开祠堂奉香火,从此叫嫡长房是父母,亲爹娘是叔婶。
庄尧卿天生聪慧,年仅十三考中秀才,父母年过半百,仅有他一子,虽不是亲生,却爱逾亲子。等父母百年,万贯家财、家族传承,尽归他一人所有。
故事到这里,本该有完美结局。可谁知,他的母亲,人过五十,老蚌生珠,居然生了个儿子!
两口子欣喜若狂,对老来子爱如珍宝。随着亲儿一天天长大,过继来的儿子,就怎么都看不顺眼。尽管庄尧卿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一如既往的孝顺,嫡长房却不想留他。
他们和族中商议,想要重写族谱,将他送归亲生父母身边。庄尧卿和他亲爹娘,都愿意,奈何族老们不肯同意。他们说,庄氏大族,没有这般道理。
几经磋磨,不得心愿。眼看他要去考举人,若考上,恐怕会更加难以制衡。他宗法上的父母再难忍耐,趁他外出游学时,找来匪徒,将他绑走,想要让他死在千里之外。
顾祯救了庄尧卿后,借了苏家人手,返乡找他亲生父母,却得知他亲生父母家中失火,一家五口,无一生还。
当年苏织得知此事,也为其唏嘘。但后续如何,都是顾祯一手安排,她并不知情。只知道,庄尧卿后来跟着顾祯入行伍,后来领兵返回家乡,手刃了那对禽兽不如,宗法上的父母。大约是恨极了,他割下他们的头颅,挂在城门整整七日。
此事引发天下舆论,无数人以血上书,要严惩庄尧卿,要他以命相偿。
但,庄尧卿由高僧剃度,入了佛门。
彼时顾祯大权在握,面对朝议纷争,他轻描淡写,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力保庄尧卿性命。也不知他有何际遇,竟当真做起了和尚,法号惠觉,据说还是得道高僧……
当年顾祯是如何救下了庄尧卿,她不在意,也没有细问。惠觉结局如何,她死的早,不清楚。但她清楚的知道,若不想办法,庄尧卿将会死在这座山里。
若说先前拿千两银换他一顿饱饭,是她大发善心,同时也好奇麻袋里究竟是何人。那么此刻面对庄尧卿,苏织真心想着,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她眼前。
无论他以后能给顾祯多少助力,无论他未来是敌是友,她真心希望庄尧卿能活下来,活着回到西北,再杀一遍父母。
如此想着,她把自己的那份干粮递过去,说:“吃吧吃吧,多吃点,有力气。”
面对他疑问的眼神,苏织笑的和蔼,“别急,回头咱们慢慢说。”她撩起头发,扎了个男子发髻,用力撕下长裙摆,用布条扎住小腿,看着山匪们熄灭篝火,吆喝着启程。
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藏着一手,别死,活着,才有未来。”
话音刚落,虎头与另一名蒙面匪徒骂骂咧咧过来,呼喝着快走、快走。
前有人探路,后有人押送。苏织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
她边走边不着声色的探寻四周,脑中极力回想,窦大舅曾告诉她的山里地势、地形、位置……哪里能利用,哪里可躲藏,若歹人追来,哪里又能设防……
深山行走,殊为不易。山匪们似乎并不太熟悉地形,他们需要辨别方向,不断走走停停。在又一次停下歇脚时,苏织假装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她们三人绑在一条绳上,区别只是苏织被绑的松松垮垮,大略做个样子,法慧和庄尧卿却被结结实实绑着双手。
苏织摔倒,用力一拽绳子,两个人也滚在一处。负责看管他们的山匪正忙着歇脚喝水,随便瞄了一眼,并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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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慧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横里伸来一只手,按住,说:“别动,躺着。”
三个人躺在地面,靠的极近。苏织的声音近乎耳语:“庄尧卿,你爹娘,你弟弟和妹妹,都在家等你呢。你若不回去,你娘怕要哭瞎了眼。”
她知道庄尧卿有办法逃。
顾祯曾经说过,庄尧卿虽是读书人,但家乡苦寒,又紧邻边塞,常年与外敌交锋,庄家人都会几手自保的本事。他从家乡被带出,得知曾视若亲生的父母,要害他性命,一时间万念俱灰,打算一死了之,以酬养育之恩。
抓他的人是恶行累累的两个江洋大盗,他们似乎得了吩咐,带着他千里奔波,行至淮阳,与一伙山匪接头。行至半路时,那两个江洋大盗不再顾忌,肆无忌惮的嘲笑他,谈论他一家都要死于非命,死后还要被钉上断魂钉,以免投胎转世。
他们以为庄尧卿昏迷不醒,但其实他在当时有些意识。听得他们的恶毒打算,才奋起反抗,从山匪手中逃出,遇见顾祯。
苏织不清楚他究竟有何能耐,但必须先唤醒他活着的欲望,才能谋后。
“你……究竟是谁……”庄尧卿心中大为震撼,却怎么想不出她是谁。
“你先别问,”她按了按酸软的小腿,“再往前一段,是个名叫鬼断窍的陡峭山崖,他们打算在那里了结你。咱们不能去那儿。”
透过两人身体之间的缝隙,她打量着周围环境,“一会儿找个机会,我叫他们解开绳索,你想办法,咱们一起逃。”
她眼神示意西北方向:“往那里去,那儿有人。”
她听大舅提起过,那里住着一家极厉害的猎户。
不等两人回答,苏织一个翻身,打地上爬起,喊话:“饿死了,什么时候开饭!”
虎头走过来,眉头紧皱,“这才走了多一会儿?”
仗着他们要拿自己换赎金,苏织做出无赖样:“你还好意思说!”她指责对方,“早上就给我一块干饼子,咽都咽不下去,我扔了,没吃——现在快饿死了,走不动道。”
她伸出被虚绑的双手,一指前方,“你们不是带着米粮呢嘛,走了这么久,又渴又累,生火做饭,我要吃粥。”
他被气得险些笑出来。
“你当是出游呢?还点名要吃粥……粥没有,大巴掌你吃不吃?”说着威胁,他伸出大掌,作势要扇。
苏织冷哼:“一千两呢!”她娇纵着:“你们收了我一千两,连碗米粥都不舍得?”
她早看出,虎头说了不算,故意朝着前头大声嚷嚷:“俗话说,江湖道义,盗亦有道,你们好歹也是官府里有名有姓的人物,说话不算话,算什么英雄好汉!”
就听前方有人沉声:“虎头,叫兄弟们休息会儿。”默许了她的要求。
苏织欣喜,朝两人使个眼色,重新坐回地上,打袖子里掏出三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塞到两人手里,自己拿一块,借着遮挡,开始割捆绑的绳索。
法慧:…….
割了有一会儿,苏织突然纳过闷儿来,马上要开饭,她可以要求解开绳子,何必费这个力气!
于是又高声呼喊,叫他们给解开绳子。
前头几人头也不回,商议几句,虎头实在不愿意来面对她,刚想叫个兄弟过去,有人主动站出来:“老大,我去吧,刚好想要小解。”
这种小事,也无人在意,那人来到苏织三个旁边,骂骂咧咧解绳子。
到苏织时,他动作迅疾的塞过来一把匕首,轻声说:“往北跑,有人接应。”
苏织愣了愣,犹疑打量他,那人也蒙着面,只能看出一双灿亮的眼眸,见她打量,轻笑道:“窦莫准是我救命恩人。”
她一时没想起,直到那人吹着口哨,往旁处去,电光火石间,想到了窦大舅曾经救下过一名商人——
莫非……是他?
他不是隐匿行踪,回县里报仇去了?怎么和山匪混在一起?又说有人接应,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