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 56 章
    岁晚事闲。

    从腊八日到除夕这段期间,苏家族亲们,既放闲,又忙碌。

    商队归家,在外奔波一年的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论地。族学里放假的小子们,在家闲不住,上蹿下跳的勾搭着,满城乱晃。

    作坊里做工的,大多都开始歇假,主妇们忙着置办过年要用的东西。五色纸钱、酒果、爆竹自不必说,那是迎送六神必备之物。家有余财的,屠苏酒总要备上两坛,麦芽糖也得给孩子们买来甜甜嘴儿,天行帖儿、财门,都要斟酌着,挑好的置办。

    去到商铺里头,碰见没放假的族亲,说起来互相羡慕。

    放了假的,羡慕他们多拿工钱,年底总会有大红封。在做工的,羡慕旁人早早歇假,清闲度日,擎等着守岁。

    仔细想想,年年如此,见面说的话都是套路,却年年也都说不烦。

    但承平二十八年的年末,似乎与往年不同。

    族亲们见了面,聊得不再是东家长西家短,他们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嘴里说的,叹息的,愤怒的,都和长房嫡女有关。

    “那歹人举起□□,三四尺呢,朝着五娘子斩了过去,”族亲神秘着,比划,仿佛亲眼所见,“幸亏她武艺高强,用了一招鹞子翻身,反手剑就驾住了那把□□……”

    “啧啧,真厉害……”听的族亲聚精会神,感慨不已,“从前没看出来她还有这等功夫。”

    “嗨!”那讲述的族亲一拍大腿,“现学的!”

    “你不知道,五娘子聘了个高手在家里,只当好玩儿,跟着人家学功夫,哪里知道就用上了呢。”

    “哎唷哎唷,幸亏她学了。丢了命可了不得……”

    “谁说不是呢……”,对方一再感叹,“那帮子歹人着实可恶!幸亏她是个武学奇才,否则咱们大年下的,都得挂白绫……”

    “说起来,你家小子,去不去?”对方好奇询问。

    族亲犹豫,“学武多累人哪,我寻思还是叫他学堂里头再念一年……”

    对方不以为意,“左右是吃学里先生板子的命,硬按着头皮,也成不了族长。”

    叫他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大家都瞧着嫡枝,眼巴巴瞅着,人家有出息子弟,读书上进,眼看就又能教出个族长。于是各个心里有想法,也都想让孩子考科举,当官,光宗耀祖。

    但读书这种事,它也势利眼得很!

    同样姓苏,嫡枝的几个孙辈,就知道上进,也念得好。他们的孩子,就如同烧焦的锤架儿,怎么敲,它也不响!

    “三婶儿说,五娘子唬着了,下决心要叫族人们跟着习武,说若是歹人再来,必要叫族亲们一拥而上,揍个满面开花。”

    三婶儿和嫡枝走得近,消息灵通。

    “她下了狠心,备好的嫁妆流水似的,都送进当铺换钱,要给去跟着操练的族人们发钱粮呢。”

    “当真?”那人吸气,不敢相信,“长辈们能同意?”

    嫡枝就这么一个女儿,金尊玉贵的。族亲们默认,她是要嫁高门,给苏家增光添彩的。她的嫁妆从小就开始攒,轻易不能动。

    “说是在族长跟前哭了三五日,族长没辙,只好同意。”

    “啧啧。拿孙女却太娇惯了……老太爷从前甚么性子!”约束族人,规训子弟,看着是大儒,罚起人来,可从不手软。

    “你管人家娇不娇呢!”那人翻个白眼,“钱粮!钱粮!”

    白给你学功夫,还发钱粮,也不拘禁人在外头找事赚钱。只需按时点卯,完成训练。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赚钱贴补家用,五娘子怕不是仙女下凡了罢。

    “和三郎君走得近的几个,都悄悄报名了。”现在天寒,但他听说,不等开春,就要操练起来呢。

    “我托了人去问,不是所有人都收。”有年龄限制,对身体、智力、脾性,都有考核呢。且收的人也有限。

    他家二小子正当年,报了名上去,叫等着挑选,家里为此好忐忑。若不是和他一贯交好,他才不会把消息白白泄漏,平白给自家二小子增添竞争。

    不过,他家小子都愚,在学里就比不过自家,纵竞争,也有限。

    族亲得意的想着。

    “要不,我也问问,叫幺儿报个名?”他果然意动。

    如此等谈话,比比皆是。

    也有些家中富裕,不在乎钱粮的,听说苏织险些被绑走这件事,勃然大怒。

    他们淮阳苏家,行善积德,往上数八辈,没有人作恶。就这么个世代绵延的好人家,居然有人敢来招惹!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出钱!集资!悬赏!一定要把歹人抓捕归案。

    ………

    帽顶村。

    村里老人说,天时有变,恐要落雨,叫后生们早点装车,给淮阳送节礼。

    礼物备得厚,比往年多装了两辆车。虽然都是些干菜、山货,人家不缺这点,总归是他们一番心意。

    等车装好,族长一屁股坐上牛车,叫出发,突然顿住,打簸箩筐里头揪出个人。

    “狗子,你藏这里作甚?”

    宋止戈顶了一头干草,被族长老迈却有力的大手揪住,如同被揪住后颈的小狗儿,吊着晃来晃去。

    他努力蹬腿,想要双腿着地,找回身体自主权。

    “咳,咳……大翁,我改名了,叫止戈呢……”

    族长不耐烦敷衍:“是是是,对对对。”整个帽顶村,从村东头的狗到村西头的□□,被他嚷嚷的,都知道主家娘子给他起了个好名。

    “问你呢,不去学堂,你藏这里作甚?”

    毕竟也是八九岁的小子,这半年又吃得好,不光长个儿,骨头都沉了,拎着累手。

    放下他,族长轻轻推他,叫他回家。

    “学里放假啦!夫子回乡过年,年后才来呢!”宋止戈带着抱怨,扑打身上的干草。

    他双腿一蹬,窜到车板上,亲亲热热猴着族长。

    “大翁,我跟着您进城,瞧我大舅去。”

    他指了指牛车角落,放着一篮杂七杂八,有衣裳、布鞋,也有些吃的喝的。

    “牛车走得慢,这一路可远,连带歇脚,得三五日呢…”他摇头,不赞同。

    “你小孩子家,没出过门,不晓得赶路辛苦。”,拍了拍他后背,催道:“快回家,大翁帮你带上,见到你大舅,一定告诉他你的心意。”

    宋止戈被拍下牛车,站在族长面前,倔强的如同一头牛。

    “我不。”

    他说:“大翁,我不怕吃苦。从前跟着进山,风餐露宿的,比出门儿还苦,我都不怕呢。”说着话,他央求:

    “带上我吧。我……”

    他有些羞赧。

    “我也想去瞧一瞧五娘子……”

    一晃半年多,音讯全无。五舅和几个表兄也在淮阳做事,好容易腊八节有假归家,却匆忙被人叫走,回来后又啥也不说。他死缠烂打,一个表兄受不住,悄悄告诉他,城里头五娘子出了点意外,好在没事,只受了惊吓。

    因为这个,大舅决定留在淮阳,不回家过年。

    舅娘和他阿娘挂心,商量,要趁族长送节礼,捎点东西上去。宋止戈听了这话,不声不响,偷了准备好的东西,悄悄藏在牛车上。

    见族长想断然拒绝,他忙说:“不光是我,大家都想五娘子,托我带了他们的字,给五娘子也看一看,高兴高兴。”

    为了证明,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字纸。他们学字有段时日了,各个都拿出最得意的功课,想给五娘子看一看,她没白费心思。

    去淮阳送节礼,那是大事,全村出动相送。村学的孩子们自然也在。

    他们挤在一处,眼巴巴看着这边,目光流露乞求与羡慕。

    见到宋止戈被揪出来,阿月走过来说情:“阿翁……我也想去……”

    族长断然:“你不行!”

    风餐露宿,女孩子不方便。

    他朝着宋止戈呼喝:“还不赶紧上车,坐好,当心颠簸你的屁股蛋子!”

    宋止戈大喜过望,跳上牛车,左右挪动三下找好了位置。见阿月咬着唇,他说:“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和五娘子说话,叫她给你回信。”

    族长嗤笑。主家娘子哪里有空,但孩子们一片天真赤诚,他也不愿说破,只是吆喝着启程出发。

    牛车一摇三晃,载着孩子们的期许与渴望,驶向淮阳。

    五天后,香芸接到了外院小丫鬟的报信。她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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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谁?”

    小丫鬟还没留头,专门负责在内外院传话,笑的见牙不见眼:“帽顶村的,来送节礼。”

    村里人穿着寒酸,倒很知礼节,道她辛苦,抓给她一把油亮油亮的松子。

    这等上好货,干货铺子卖的可不便宜。

    “他们送节礼,自有管家打发,管五娘子什么事?”

    香芸又疑惑,又不以为意。随手泼掉盆里残水,看它们滴滴答答渗入花根。

    年下忙,福金几个被二主母调去,说要她们跟着学个眉眼高低,将来好帮衬五娘子。

    五娘子有些受了寒,主母不许她去校场,早起在屋里练了一套怪模怪样的拳,倒头睡了回笼觉,日上三竿才起。

    屋里叫水洗漱,她吩咐小巧端水,这丫头却惯会讨好主子,两句话功夫,哄得五娘子眉开眼笑,留下她在屋里通头选首饰。

    她一个大丫鬟,反要替她出来倒水!

    她心中颇有些不平。

    跟着五娘子经历险境的,那是她!忠心护主,没有乱跑的,也是她!

    怎么回来以后,她就跪了一整日,被关在屋里忐忑不安,同去的小花福银两个,却能好好跟在主母身边。

    等到五娘子回来,她们都被好生告诫,知道兹事体大,不能乱说。

    好歹也有同生共死的情分——

    五娘子轻飘飘赏了些衣裳,宽慰几句,再没别的了!

    这些日子,开库房,奇珍异宝流水似的送出去,也没见她赏给一根针。

    二主母叫她身边人去学管家掌事,也没想着她!

    如今越发连个三等丫鬟都比不上了……

    如此说着话,她自然没有好声气,道:“就说五娘子知道了,天冷,她就不出去见了,谢谢他们挂念。”

    乡下来的泥腿子,五娘子不过去过一次,厚着脸皮就要攀上来。

    漫不经心接过小丫鬟递来的一叠字纸,打开看,和鬼画符似的也看不太懂,进门随手压在书案的一本书下头。

    直到除夕前一日,家里要点灯照虚耗,福银收拾东西,碰掉了,字纸散落一地。

    她捡起来,看到孩童练笔,每张还都写有名字,蹙眉询问,香芸这才回想起来。

    听闻她压根不曾报给五娘子,福银怒急,瞪了她一眼,捧着字纸去内室寻苏织。

    苏织遣人去问,帽顶村的人早都回乡去了。因是福金亲自去问,内院管事娘子重视,也亲自来回。

    “他们送了活兔,山鸡,还有处理好的两只獐子,也有山货干菜,几坛农家酿的黄酒。”

    管事娘子毕恭毕敬,说:“他们说五娘子在乡里住时,爱吃他们山里出产的蘑菇,捡好的送来三筐,都仔细挑了草,晒得干透。二主母叫给您送到厨房,这几日都有炖了汤送来呢。”

    想到顿顿都有,换着花样的蘑菇汤,苏织恍然。

    “他们几时走得?”

    “住了一夜。”听出五娘子语带怒气,管事娘子不知发生何事,但还是尽心回想。

    “来得是他们村里正、几个壮年汉子,还有个小孩儿,好像叫宋……”

    “止戈?”

    猛不丁里,春檀提醒她。

    “对,对,”管事娘子想起来了。她家那口子负责接待,因为这孩子不姓苏,回家时还特意啰嗦了两句。

    “说是窦教习的外甥还是什么……”她也闹不太清,“他在窦教习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跟着车回去了。”

    “五娘子放心,咱们回送的节礼厚厚的,保准没叫他们吃亏。”忖度着她心思,管事娘子安慰。

    “小花怎么没进来报我?”

    送走管事娘子,香芸嗫喏着嘴唇想给自己辩驳,苏织看也没看她,叫人去问福银。

    窦大舅决定不回乡过年,孤单单一个人不像话,苏织叫小花去陪他,等过了年再进来。

    “小花跟着回乡了。”福银也有些懊恼。

    当时小花叫人进来说了一声,只说是凑巧有车,她想阿娘,跟着回去过年。她正忙,也没详细问,想着她出府前,五娘子吩咐备足了节礼,也就没有在意。

    她还以为是窦家人又上来,小花顺路,哪里想到会是村里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