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学里用的宣纸品质一般,黄白相间,摸着也粗糙。字也不好,虽看得出有认真书写,但毕竟才习字不久,永、天、人、大四个字,比划写的不流畅。
沉吟片刻,苏织说:“备墨。”
她在书案前,边想边写,良久成信,装进裁好的信封中。又让人开箱,取了十几份红封,递给福金。
“去门子上问问,有谁愿意跑一趟,给他三倍赏。”
门子上有专门报信的快马。他们从乡里来,牛车慢晃,得三五日。
快马只需一日,但大年下的,若没有足够赏钱,谁愿意外出奔波呢……
“要是没人愿意……”她思忖着,“去镖局和驿站问问,他们的马更快。”
除夕夜,炮竹响满村,一匹快马踏着声响,进了帽顶村。骑士翻身下马,找准里正家。
里正本笑呵呵看着孙辈们点炮仗,听完对方来意,当即穿上鞋,领着他去了宋家。
窦家和宋家围坐一处,长辈们笑着看孩子们争抢炮仗,里正突然叫门,骑士递出手里的信件和木匣,说明来意。
宋止戈激动自不必提。
旁人都罢了,小花闻言却笑了起来。
“五娘子罚了福银姐姐和香芸甚么?”她认得这名来报信的骑士。
说来也巧,这人是小巧的姐夫。
福金想的周到。
府里族里,因五娘子的事情,本就喧闹的厉害。除夕夜派人出远门,虽然给足赏银,也怕那些碎嘴子,说主家不宽仁,大年下不叫一家团聚。
她知道小巧的姐夫在镖局做事,镖局歇年,她姐夫暂无事可做,叫她家去询问。
他家果然愿意。
临行前,小巧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说去她姐夫听,告诉他说,若是去了村里遇到小花,她必定要问。
此刻听到小花果然询问,他就笑了:
“罚了她们两个月月钱。本来就打算这么着,福金说不够,叫福银和香芸重新去学规矩,暂降一等,规矩学好了,才重新拿一等的份例。”
没想到罚的如此重,小花怔了怔。转念想到福银姐姐的性格,没有过于担心,说道:“香芸该要气坏了。”
………
香芸的确快要气疯了。
五娘子都说了,只罚两个月的月钱。
偏偏福金多事!
说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日敢私自拦下消息,明日就敢假传讯息……
真真是,狗拿耗子……
她一路腹诽着,往家里去。
五娘子早就说过,大过年的,她身边不用那么些人,叫她们自己排班,轮换回家陪伴父母。她原本想要明日休息,这一闹,自己没脸,也不想再看福金脸色,就告假,想回家守岁。
她家住在后面夹巷里,这一溜住的,大都是粗使。外头街上炮仗响,隐约可以听到孩童卖懵懂的呼喊。
“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见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
不厌其烦,一遍一遍。
绕过三户人家门口的脏水,嫌弃的提着裙角,吱哟一声,推开自家柴门。两间屋,一间半瓦砖胡乱搭就的灶房,一间铺雨布的烂柴棚,住一家六口,连带柴棚下头养的几只鸡。
推门进去,一家围坐,正笑语晏晏的说话。
听见推门声,王氏又惊又喜:“香芸回来了!”
一家纷纷起身,王氏上来拉她的手,小妹珍珠接过她手里包袱。
“不是说今儿忙,不得闲?怎地有假回家?”
一叠声问候着,给闺女擦手擦脸,按在桌前。香芸随便扫了眼,菜肴寒酸,一碟糟黄芽,一碟醋姜,一碟肉炒小菜,供祖用过的五辛盘,再加一盆馎饦。
见她脸色变得难看,王氏搓搓手:“羊肉还搁火上炖着呢…珍珠,快去端来,让你姐暖暖身子……”
香芸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气,带着怒的问:
“好歹摆上盘百事吉,图个好兆头罢。”
她月月往家拿钱,凡有赏赐,也都拿回家叫爹娘收着。爹娘和兄长都有活计,虽说月钱不多,也够一家使唤,这日子,怎地越过越差了呢。
王氏尴尬的笑:“也不知怎地,市集上柿子少,又贵……我和你爹说,就是个意头,也没必要非跟风……”
把柿子、橘子和柏枝放到同一个盘子里,是为“柏柿橘”,取谐音意为“百事吉”,这些年越发时兴起来,凡家里能过得去,都愿意年下买上一份,图个好兆头。
香芸脸色更加难看:“我不是叫人送了钱家来?”
生怕过年家里开销大,她特意托人捎钱回家,就想让旁人看看,自家今非昔比——有她这个出息女儿在!
“那……你哥也该说亲……”觑了女儿脸色,王氏压低声音。
香芸兄长比她大三岁,早该说亲成家了。从前家里贫寒,他又不愿意将就,亲事上就艰难。左邻右舍,差不多年纪的,都抱上儿子了,就他还孤单单一个,王氏急得不行。
这半年里头,香芸送了不少银钱回家,王氏都攒着,想等年后同隔壁商量,给他家些银钱,借着两家砖墙,起间屋,好娶新妇。
闻听此事,香芸冷笑,不说话了。
左右打量一眼,又问:“阿弟呢?”
话题转移,王氏心里松了口气,高兴道:“街上卖懵懂去了!”
“他可卖什么呢,”话里带着尖酸刻薄,脸上倒还笑盈盈:“倒是见过千贯,还是摸过万贯?我看他不必卖,平日里就足够痴呆……图这个兆头,有甚么用!”
这番话一出,全家脸色都难看起来。
王氏脸上的笑僵了僵,不愿意得罪好容易归家的女儿,轻轻拍她头发,从珍珠手里接过羊肉,放到香芸面前。
“你这孩子……快尝尝,炖了三个时辰,肯定软烂了。”
一打岔,话题就此过去,一家子也没再说别的,边吃饭边说些咸淡话。
夜里守岁,两个小的困得直打瞌睡,香芸看的好笑,拿碟里的炒黄豆扔阿弟,余光瞧见阿娘满脸心疼欲言又止,她故意装作看不见,又拿炒瓜子去扔珍珠。
王氏舍不得掉在地上的炒货,撵走两个小的去睡觉,自己捡起来填在嘴里,小声问:
“我前头和你商量,想叫你妹妹去五娘子院里,可能成行?”
珍珠今年七岁,模样不输香芸,人也机灵能干。香芸之前提过,说五娘子院里头,粗使丫鬟都能有一百文月钱,王氏动了心,想让香芸托托关系,叫珍珠也进去。
她此前和香芸商量,正是她春风得意,受主子喜爱满心壮志之际,虽没满口答应,但也同意去想办法。
可今天回来,一路上冷冷清清,心里本就不痛快,听到阿娘偏心妹妹,更加生气。
“主子院里,是那么好进的?”
她讥诮道:“我大冬天泡冷水帮人刷锅洗衣裳,靠自己巴结来的机会,好容易得主子青眼爬上去,怎么妹妹这里,就还得要我想办法?”
说着话,她抹眼泪:“人家有本事的爹娘,自是儿女助力。没本事的,也知道帮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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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脸面,偏我命苦,爹娘不疼,兄妹不爱,回家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她刚看过,屋里没她的被褥和枕头了!
王氏呆了呆,张张嘴,不知该如何辩驳。
他家一共两间屋,堂屋隔出来,充作他们两口子的卧室。另一间用帘子隔开,哥俩儿住一处,姐妹住一处。自打香芸进府里伺候,那里规矩大,轻易不叫她回家过夜。
“是…是阿娘的错,阿娘不该……”
王氏急得团团转,偏生嘴笨,不知如何劝慰。
隔着窗,珍珠却扬声道:“阿娘不必认错。”
“我也不用姐姐帮我,早前就同隔壁林家说好了,他家里需要人帮忙,我去他家打杂,一月给三十文。”
不等旁人出声,珍珠声音脆生生:“先时阿娘同姐姐商量,也是姐姐主动说,不在家里住,叫我自己铺整被褥睡得舒坦,怎么今日又来胡搅?
我瞧你带着气儿回来,竟不是要过团圆,是往我们身上找舒坦呢!”
她不顾弟弟在旁拉扯,一径说道:“姐姐嫌我们一家子埋汰,不给你长脸,那真真儿是怨怪错了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上辈子没修德,不能投胎成五娘子……”
香芸气急败坏,掀开门帘,出来就要去撕扯珍珠。王氏和她阿弟急忙拉她,她心里更加来气,觉得全家人都偏心眼儿,不向着她。
不顾爹娘拉扯,一甩手,甩开阿娘,夺门而出。
王氏急得跺脚,一面点着珍珠额头气得不行,一面催促香芸大哥去追。
然而巷道七弯八拐,前头又是小巷连巷,她大哥追出去几条街,也没见到人影。
香芸冲到街面上,一路疾行至大街,平静下来后,心里又有些后悔,不该和阿娘拌嘴,也不该贸然跑出家门。
因为过年,平日能摆摊至深夜的摊主们也早都回家祭祀、守岁。
刚过了家家户户祭祀的时间,空中弥漫着香火制钱的味道。大街上行人不多,偶有马车驶过,压得石板嘎嘎作响。
她徘徊在街上,看着家家灯火,处处传出欢声笑语,踌躇间,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时一辆马车从后面驶来,她听见声音,抹把眼泪,往旁边躲了躲。
马车里传出“咦”的一声疑惑,走没几步,停在路中央。方平撩开车帘,仔细打量她一眼,缩回头说:
“的确是五娘子的丫鬟。”
再撩开车帘时,他笑吟吟招手:“香芸,你去哪儿,我们送你一程。”
年夜祭祖。
借住苏家,顾祯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里头,祭祀自己祖先。他和方平商量着,去了空旷无人处,给各自的祖先烧纸,又到寺里供奉长明灯,聊表心意。
回程时,方平眼尖,说路上走着的,像是五娘子的贴身丫鬟,顾祯立即叫停车询问。
香芸再没想到能遇上陆郎君,她眼儿红红,扭捏着上了车,对陆郎君拜了拜。
顾祯和颜悦色:“你要去哪儿?”
香芸愁楚,不知自己该去何处,眼圈发红,声音哽咽:“我…”
瞧着好不可怜。
虽不知她发生何事,总归是阿织身边人。街面上人影减少,留她自己,恐出意外。
顾祯说:“我们要回府里,载你一程,一同回去罢。”
听到“一同”二字,她心尖儿一颤,偷偷抬眼去看他,只见他面如冠玉,含情带笑,顿时心里扑腾扑腾跳个不停,甚么苦楚,甚么不忿,全都忘到天边,只顾上点头:
“都听郎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