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收时。
老天爷赏饭吃,又一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田间地头,农人们抢收,顾不上回家吃饭,只能家里做好送来,蹲在田埂、地头,就是一顿。
再悭吝的掌家婆娘,秋收也舍得割肉,做好饭食,给辛苦如牛马的家里人上膘。若是谁家肚里无油水,割稻时累晕在田里,可就成全村念到年尾的笑话了。
归云县今年也大丰收。
稻田齐齐整整,谷穗沉甸甸坠在枝头,老汉们头戴斗笠,闷不吭声,拿着镰刀刷刷刷往前头直直而去,身后留下齐整空地。
自有身体稍弱的女子或做不得重活的少年,来捆扎运送。
张五麻拎起搭在腰间的汗巾,擦擦额角汗珠,望了望天色,再回望自家稻田里闷头干活的老汉,叹了口气。
别人家的田里,齐齐整整割过去一道,倒伏也齐整,他家倒好——一排里头总有遗落,孤零零茬子似的立在田里,随风摇摆,看着凄楚可怜。
旁边干活的老姐妹也直起腰擦汗,倒水罐喝了口水,顺着她视线看过去,锤锤酸痛的腰,也跟着叹息:
“你家今年咋没请短工?”
庄稼人,看不得糟践粮食,禾苗也不行。
她也倒水罐,喝了口水,砸吧砸吧嘴,水里有丝甜味,又有丝咸味。儿媳这是放了糖,又放了盐。
心里头满意,又心疼,寻思着回去还得说说她,年轻人不知道节省,盐糖不便宜,下次少放些。
“本说要请几日,老头子死倔,心疼粮食,非说他能行!”她唉声叹气,后悔的不行。
张五麻的老汉,考一辈子科举,到老也不是秀才,是个老童生。没成亲时,上有爹娘,下有兄弟,用不着他操持庄稼。成亲以后,张五麻是个利落人,娘家兄弟又多,地里活也都不指望他。
后来儿子们长成,下地干活的机会就更少。
但今年,张五麻扭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几个儿子托关系,谋了活,都不在本县,别人秋收,他们也忙,回不了家。大儿特地托人捎话,叫请短工帮忙。
秋收农忙,短工要价不便宜,不光出银钱,还得给人家米粮。老汉心疼米粮,硬要下田,说甚农活不难,学学就会……
张五麻快把肠子悔青了,只是不能在外人面前落老汉面子。待要重新请短工,一时间又去哪里寻摸。也只好让他继续干,安慰自己,等娘家兄弟们忙完自家地里的活,定要来帮忙。
面对多年老姐妹,她难得抱怨两句,老姐妹说:“你三哥家那个上门女婿,叫什么猛子的,不是说家里精穷,兄弟又多,请他们来帮忙呀。”
张五麻斜乜她,她可太知道老姐妹的心思了…
嗤她:“人家二猛不得先忙自家的活?”
她三哥生了一儿一女,奈何侄子四五岁上掉进水里,风寒烧坏了脑子,痴痴呆呆,不能自理。家里做主,侄女坐家招婿,经人介绍找了隔壁县的宋二猛。
好些人议论,说他们该从本县招婿,知道人品。
张五麻“呸”的一口,唾在他们脸上——给人家当上门女婿的,要么家里穷的不行,要么自己是个赖汉。他们张家不想要赖汉,就得找个家里穷的。
可但凡是能活得下去,谁愿意把好好的儿子给人家当赘婿?就怕找来找去,上门女婿偷摸着贴补亲爹娘兄弟,等有了孙子辈,还要嚷嚷甚么“三代还宗”!
外县好呀。
离得远,家里不叨扰。
突然想起什么,她左右看看,低声说:“你歇了心思罢,人家二猛家里,如今了不得了…”
俗话说,莫欺少年穷。又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呢,一家子站出去五个兄弟,穷的叮当响的宋家,一夜之间就发了家。
舅家有本事,给城里大户打工,拉扯外甥们,各个有书读,有事做。也盖了两间砖瓦房,也要给他家那个瘸腿……哦,据说腿快治好了的大哥说亲……
宋家老五,从前跟着他哥哥来过自家一次,老姐妹瞧上人家机灵,想趁着孩子小,买来给她死了的大儿承继香火。
既不用管小儿的吃喝拉撒,又能看出品行,离得远,还不怕他去认亲爹娘。
老姐妹:“嗯?”
张五麻叹息,谁能想到呢……为这事,她三哥愁的不行,就怕二猛起歪心,好在他是个实诚孩子,一家人也都实诚。人家大哥和舅舅带着礼物,亲自上门,好好地同他们家说。
道是当年家里遇上难处,银钱用急,多亏张家给银给粮,后来也不嫌弃,逢年过节也叫二猛回家走动。如今他们喘过气来,有能力搭手,愿意帮二猛一把。
但也请张家放心,宋家绝对不做无情义的负心汉。说好宋二猛入赘,一个唾沫一口钉,绝不更改。
他们如今手头宽裕,愿意和张家当亲家走动起来,希望他们不要介意……
想到此处,她神秘兮兮对老姐妹说:
“二猛家里头说,他们今年种的番薯,大丰收!”
平均一亩旱田能收二十三石,惊煞人!
据他三哥说,这还不算宋家开荒的山坡地。说是他们嫌絮烦,没有去估算山坡地的产量。他们帽顶村可发了,家家户户大丰收,只愁地窖放不下。
“番薯,那是个甚稀奇东西?”
张五麻得意的把她所知道的故事,讲给老姐妹。见她将信将疑,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气得一拍大腿。
“等割了稻,我家要种秋薯,等到明年一二月收,你就知道是不是好东西!”
虽说收获没有夏薯产量高,那也比荒地强——
张五麻从来心里都有算计。自听说了番薯这新奇东西,她就上心打听,得知果然高产,立马托侄女婿回家买薯种。
宋家说,这是苏家要推广,利民生的,只收少少成本钱,也毫不吝啬的把怎么种,怎么养,都告知他们。
据说,如果种的多,苏家会派人来指导。
她在心里念佛,苏家那位甚么五娘子,莫不是菩萨跟前的玉女托生……专门来救苦救难的吧……
老姐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殷勤的拎起自家水瓶,给张五麻倒了杯水。
张五麻喝了一口,心里头撇嘴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没放盐没放糖,山上摘的枣树叶子还炒糊了,喝进嘴,满口的糊茬子味儿。
“既这么好,你给我也见识见识呗…”
要么说,她们俩是多年的老姐妹呢,心思算计都一样,一个比一个精明。只是老姐妹命苦,早年丧父,她娘改嫁不带她,胡乱长到十四,嫁给大她十一岁,娶不上媳妇儿的光棍汉,成亲进门,床上连张像样的竹席都没有……
她进门半年就开怀,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连生了三四个,却一个养住的都没有。
等到了二十多,生了她大儿,才开始养住,接连又生了八个。孩子们小,只会张嘴等饭吃,又是十几年穷日子。
她大儿长到十一岁上,小小年纪就出门,去码头给人扛大包,城里头寻摸零工,赚的钱一分不留,全补贴给老娘。
就这么个贴心贴肺,比枕边人更体贴的儿子,眼看能娶亲了,有一日去给富户打杂,活儿没干完,夜里住人家里,谁知竟赶上山匪,把那富户满门灭口,她大儿自然也没跑了……
老姐妹差点把眼哭瞎。
富户全家死绝,家中银钱财物被山匪席卷一空,房子院子都被烧了,只剩下田产土地和铺子。他有个亲叔叔,偌大产业从天而降,得知老姐妹大儿的事情后,倒也不吝啬,赔偿她好一笔丧葬银。
死人死了,活人得活。
老姐妹收了银子,从富户家里抓了把灰,并着大儿穿过的衣裳给他立坟头。从此抹干眼泪,操持家务,给剩下的四个儿子娶亲,又发嫁了四个闺女。
虽这么些年,她绝口不提,但张五麻知道她心里头苦。也知道她惦念着要给大儿过继个孩子,叫他九泉之下有碗子孙饭。
奈何她四个儿子,谁都不肯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死去的大哥……谁叫他死的太早,甚么家业也没留下呢…但凡留下一星半点,何愁无人过继?
看看地里,白发苍苍,腰都直不起来还在卖力气的老汉,张五麻心里惋惜。
老姐妹啥都好,就是孩子没养好…
四个儿子各自娶妻生子,家里头打成一锅粥。她一气之下分了家,说好了老两口能动弹,单独过活,什么时候不能动了,四个儿子再轮流伺候养老…
虽说分家有里正、有村老们主持,也都讲好了条件…可他们老爹都六十多了,重孙辈都有了,他们也忍心叫他自己下田割稻,硬是不给搭把手……
她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晚上叫我儿媳妇整治两个菜,你们两口子也别起灶了,来我家一起喝两盅。”
农忙,浊酒总得饮上两杯,晚间睡得才香。
她连连摇头:“那不成,”家家日子不宽裕,张五麻家里头也是勉强凑合,多两张嘴,可不只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儿…
再者说,欠了人情,回头她还不起。
歇够了,张五麻把捆扎好的稻卷扔独轮车上,不容分说:“你别啰嗦!不是要见识番薯,晚上做给你吃,”见她吃力,老姐妹连忙来帮忙,她说:“你若过意不去,回头纳双鞋底给我…再没比你手艺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