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窝座没有回答恋雪的任何一个问题。
他也无法回答那样的问题。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现实。
在看着眼前的少女时,他满心满眼都是过去,可若讲这些宣之于口,将真实的手伸向那片状似美好的镜花水月,能触碰到的会是什么呢?
他不敢去触碰,也不愿去触碰。
可她偏将一切都抖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想逃。
可他不知道该往哪儿逃。
他不敢抬头去看少女的面孔,不敢去看她那双含着花瓣的眼睛。
过往与现实在脑内交叠,接着混淆到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程度。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可一夜的兵荒马乱终还是会过去。
第二天还是会到来。
只是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
因为那日夜深时,忽然来了一阵骤风,卷着春寒与冻雪将庭前的樱花打得七零八落。
重新回到房间里的恋雪其实并不能准确地得知外面天气的变化。
室内的空气倒是依然灼热,猗窝座依然并不在房间里更多逗留,一切似乎都与平常的日子也并无太多区别。
但仿佛还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卧在寝具里的恋雪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幛子门的缝隙透进来的丝丝缕缕的寒气。
在那场高烧之后,在身体逐渐开始恢复知觉之后,她的感官便格外灵敏。
她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她能感受到新抽出的春叶在枝头轻颤,她能感受到远处的飞虫在风中震颤着薄翅,理所当然地,她也能感受得到那只上弦鬼在这座道场里的一举一动。
她甚至能从他的呼吸间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
尝试终究不会毫无效果。
她的力量在逐渐恢复,她想,或许总有一天,她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不,她得比从前更强才行。
关于身体正在逐渐恢复这件事,恋雪当然不会告诉猗窝座。
哪怕过去这段时光平静到几乎让人忘了他是什么。
绝大多数时间里,猗窝座都会在演武场静坐,偶尔会演练一些素流的武术。
一招一式,伴着空气流动的声音,恋雪甚至能在脑内描摹出他动作的轨迹。
等到了三餐将近的时候,他便会去厨房准备餐食,热腾腾的蒸汽混杂着食物的气息,哪怕隔着很远,她也能感觉到那些食材一点一点地变熟。
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穿过长长的回廊由远及近,当它停驻在她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甚至能隔着门感受到他此刻带着的细微情绪。
有期许,有迟疑,还有他自己或许也并不知晓的茫然无措。
过去和现在似乎始终都在他的那副身体里抗衡,在推开门之前,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他占了上风。
在夜深的时候,猗窝座偶尔也会出门。
荒山的道场里没有像样的食物,但他每一餐带来的食物都很精良。
恋雪猜想,那些大抵都是他在附近的村落里找到的。
恋雪不知道他究竟在附近的村子里做了什么,他没说过,她也没问过。
极偶尔的时候,在天明之前赶会道场的猗窝座身上会带着些许血腥味。
起先闻到的时候,她只觉得心情发沉,但很快她便意识到,那些血的味道并非来自人类——
人类与鸟兽的血闻起来是截然不同的。
鸟兽的血不会带着那种令人惊惧又战栗的可怖味道。
猗窝座的身上也没有。
打从来到这个道场之后,猗窝座从来都没有杀过人。
至少在恋雪能察觉的范围里一次都没有。
哪怕鬼对人的血肉会产生本能的渴望,哪怕在过往的岁月里,杀戮与掠夺早就成了他的本能——
他选择对抗本能。
他在努力地回想着过去的样子,他想变回过去的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可以被改悔轻描淡写的揭过吗?
难道他放下了屠刀,别人便也要陪着他把过往的那些当成没发生过吗?
怎么可能呢。
他是上弦三,他是猗窝座。
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那么谁也不会再有其他选择。
他必须死。
她必须杀了他。
只有这样,只有当他将所有欠下的血债都还清,他才能真正摆脱属于“猗窝座”的因果。
而她——
她是身负十七颗灵魂的复仇者。
她恨着剥夺了她一切的上弦之三猗窝座。
她必须恨他,也只能恨他。
不管发生了什么。
不管她想起了什么。
即使恋雪不去提起,时间久了,猗窝座到底还是能感觉得到恋雪身上发生的变化。
她刚刚醒来的时候,甚至连手指也无法动弹,但现在她已经可以独自坐着进食了。
她在逐渐好转,猗窝座很清楚这一点。
而他分不清自己是欣喜多一点还是不安多一点。
他也并不是不希望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好起来,可是他也不敢去想,如果她真的完全好起来了,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时间能停在某处就好了,如果一切都停留在现在的模样,他不必再回想过去,也不必再忧虑未来,只有荒山与道场,只有在房间里的两个人,如果可以只是这样就好了。
可没有人能留下流水,也没有人能留下逐渐逝去的时光。
而在日复一日月升日落的更迭里,那个被樱花瓣飘满的春夜仿佛如满树的樱花一样,在那夜之后彻底被遗忘。
日子恢复了平静与相安无事。
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的。
当吹过林间的风开始变得燥热的时候,猗窝座又趁着夜色去了附近的农庄。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总是隔一段时间就要来这里一次。
荒山里没有充足的补给,病中的恋雪又需要粮食和药物,这些东西只有人类聚集的地方才会有。
林子附近有不少开垦过的农田,农田边上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村庄。
对于猗窝座来说,不管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将村子里的人全部杀死,然后打包带走他们家里的存粮,其实都不是太困难的事。
但他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项。
因为在他第一次走出那片山林的时候,在他顶着风雪走进一座小村落之前,意外地在树林间遇到了一个因为追逐山鸡而踩进猎人陷阱里而受了伤的农夫。
那是个很普通的农夫,身上穿着粗布衣裳,皮肤晒得黝黑,一言一动都显得尤其憨实。
伤腿让他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但他还是死死地抓着手里的那只山鸡。
因为那是住在村里务农的人难得能吃到的荤腥。
猗窝座迟疑了许久,却还是冲那个农人迈开了步子。
他伸出手,将那个男人扶了起来,将他送回了村子里,接着理所当然地获得了那户人家的感谢。
他们热情地邀请他一起享用那只新捡回来的山鸡,邀请他在家里留宿,等到天明时再出去赶路。
村子里并未通电,还用的是昏黄的油灯,或许也正是光线太过昏暗的缘故,他们没有注意到猗窝座与寻常人类之间的不同——
又或许他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没有去在意罢了。
他们记得的只有猗窝座帮了他们这件事,其他旁的,仿佛都可以不去在乎。
于是猗窝座也并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住在林子里的人,来村里想换些粮食和草药。
听他这样说,农人便立刻开始着手为他准备起食粮。
看着那一家人忙前忙后的身影,猗窝座忽然就想起了一件旧日的小事。
那是夏日中,恋雪已经能披着羽织在廊下坐着了,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午后,他和恋雪正在背风的缘侧纳凉聊天,忽然有一只折了翅膀的雀儿,摇摇晃晃地扎到了他的面前。
狛治最初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甚至没有更多地去注意那只雀儿。
只是恋雪的眼里充满担忧,于是他便伸出了手,替那只半个巴掌大的鸟儿包扎。
它太小了,也太脆弱了,仿佛一阵风都能让它死去。
于是为了让它好好地存活下去,两个人都花了不少心力。
在将那只雀儿重新放飞的时候,狛治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只是他没想到,在雀儿飞走之后的某个下午,它忽然回到廊下叽叽喳喳地叫,他出门查看,才看到它竟然衔来了几枚稻谷。
院外依稀有村民抱怨,说今年的鸟雀胆子很大,竟敢当着他的面偷粮食。
院内的恋雪坐在屋檐下,披着更厚实些的羽织,脸上却漾起了笑。
“今年再买粮食的时候,多去那家看看吧。”
她这样说着,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雀儿。
“都说万物有灵,狛治先生,你帮了这孩子,它也会记得呢。”
伴着她的声音,雀儿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在附和。
少女半掩着面,另一只手逗着它在少年的手上跳来跳去,一双眼睛也格外明亮。
狛治就看着她和雀儿玩得欢畅,良久,才忽然问了一句:
“那你呢?”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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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雪一时似是没听清,又或是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于是反问了一句。
“不,没什么……”
他觉得耳廓微微有些发热,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雀儿会不会记得好他其实不在乎,但他想让她记得他帮了雀儿的这件事。
现在想来,那样的问询只是一时的冲动,可他着实没有再重复一次的勇气。
他为她做过很多事,他想,哪怕没有稻谷,可如果能在她的记忆当中留下一笔,也是好的。
他想要被她记住,他想要被她看到,他想要——
“我当然也会记得。”
她忽然说。
狛治愕然看向她。
却见她手上落着那只雀儿,视线却是凝向遥远的天空,于是脸上的笑容似乎也被天光映衬得有些模糊。
“狛治先生做的一切我都记得。”
她说。
轻描淡写的,却将什么在他心底敲成了擂鼓。
他并没什么乐于助人的爱好,可她却待所有人都很温柔。
他想着,若他也学着那样的温柔,或许她也会觉得高兴。
于是他帮了受伤的农人,然后换来了需要的食物。
之后的日子里,他也时常会去那个村落,有时是帮那里的住人做些小工,有时是去山里猎些野物,带着去山下跟他们交换。
哪怕他仍是鬼,哪怕他仍对人类的血肉有着本能的渴望,哪怕在变成鬼之后,他已经有百余年没有像这样和人类接触过了,可他还是如一个人类一样,踏踏实实地用自己的双手交换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也曾想过要把这一切都说给恋雪听,可她和记忆中的人不同,说了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于是他只是一直在这样做,却始终什么也没说。
猗窝座独自穿过已经走了许多遍的山路,相较最初时被雪苍白的风景,眼下的景色已经变了几轮。
春日的花早就已经落了,早夏的绣球也已经凋零了大半,只剩下落瓣残瘦在枝头无力地随着夜风摆动。
耳边有窸窣的虫鸣,几乎能掩盖人穿林打叶的脚步声,夏日的夜其实并不很安静。
在遥遥能看到村落间亮着的灯光时,猗窝座忽然在小路上看到了一道瘦小的影子。
他是鬼,夜视能力极好,五感也很灵敏,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也在一瞬间辨认出了那道影子属于谁。
“小鬼,你怎么在这里?”
猗窝座沉着一张脸,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那道影子面前。
影子的主人被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了声。
在看清了猗窝座的脸之后,他才放下了捂着嘴的小手,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原来是大哥哥你呀。”
“是又来跟爹爹换粮吗?”
说话的是猗窝座最初救下那个农人的儿子,十岁的半大小子,正是开始懂事又不大懂事的年纪。
农人和他抱怨了几次说家里的孩子调皮,整日喜欢在外面乱跑,不过猗窝座平时只在晚上出没,所以大多数时候,男孩都乖乖地被圈在家里。
方才他在那边晃荡的样子实在不算坦荡,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眼神也不住乱飘,猗窝座立刻就明白,这小子绝对是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
于是猗窝座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
男孩的表情愈发心虚,他视线东飘西飘,就是不敢看猗窝座,可不管怎么飘,最终却还是被猗窝座盯了个正着,于是男孩顿时像是泄了气一样,撇撇嘴,小声说道:
“爹爹今天去了镇上的集市,说不久之后,镇上要有一场祭典。我想趁着夜里找些虫子和草药,攒些钱,到祭典上给花子买苹果糖和发簪。”
“爹爹不让我晚上出门,你要是告诉他,他肯定会生气,我以后就跑不出来了。”
男孩的脑袋越垂越低,隔了许久,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最终将什么摸了出来,举到了猗窝座的面前。
月色照了下来,在男孩的掌心里折射着光彩。
“这个给你……求你了,别告诉爹爹,我肯定很快就会回去的。”
猗窝座很久都没有说话。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在思量男孩的话,而是因为他托在掌心里的东西,让他的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过往。
那在当下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那似乎是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意儿。
月色洒在上面,像是泼了一层水,几乎要将粗糙的表面融化在男孩的掌心一样。
那是,一小把金平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