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沉絮(四)
    金平糖在明治以后已不像早年那样贵重了,但在江户时,在恋雪还在的那段时间,它贵得吓人。

    那样贵重的东西显然不是在村子里过着清苦日子的人能接触到的东西,当年的狛治也只是听人提起过,说那东西很甜,只要小小的一块,就能压下所有的味道。

    他起先并没太在意,毕竟那东西于他而言太遥远,而他一向只关注眼前的东西。

    可在看着恋雪喝下药汁的时候微微蹙起的眉头时,没来由的,他忽然就想起了那种东西。

    房间里总是充满着药的味道。

    即使只是闻着,都透着股浓重的苦味。

    恋雪从来都不会抱怨喝下的药汁苦,她也不会说任何会惹人担心的话——

    可她还是会觉得苦,所以才会皱起眉的,不是吗。

    狛治这样想。

    人在喝很苦的药汁时,可以用蜜饯来压口中的苦味。

    可山村里的蜜饯做得都很粗糙,味道也不算大好,恋雪没说过,但看她的样子,或许也不很喜欢。

    狛治便想,既然蜜饯不可以,那传说中那种贵重的金平糖呢?

    村子里没有卖金平糖的铺子,附近的镇子里也没有。

    狛治一路找到了江户城,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才找到一家有金平糖售卖的铺子。

    那的确是很昂贵的东西,只是区区一两糖,便能抵得上道场将近一整年的开销。

    可这并没让狛治退缩。

    相反,他愈发觉得想要将这样的东西送到恋雪的面前。

    那样昂贵的东西,一定是顶好的。

    而他总想把最好的拿给她。

    于是除开日常照料恋雪的一应起居与在道场里修行武道之外,他又多了一项活计。

    在零散的闲暇里,他便跑去村里挨家挨户地敲门,去问他们是否有他能帮得上忙的事,去用那副并不算宽阔的身躯,一文一文地攒起银钱来。

    天气一点点地热了起来,于是那段忙碌而充实的日子也仿佛被蒸得有些模糊。

    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做过什么,只记得最后的那一天,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攒够的一大把零钱,跑了几十里的路去了江户城的那家点心铺子,换了几颗鲜亮的糖回来。

    一两糖实在没有几颗,回家的路上,他紧贴着胸口仔细放着,生怕掉出去一点。

    可谁料想回到道场里的时候,原本棱角分明的糖块竟然有些微微变形,上面融开的糖水像是挂上去的泪痕。

    他觉得这样不好看,便想拿水去冲洗,想将它们的外皮洗净,然而那些小小的颗粒却在水中愈来愈小。

    他这才知道,糖是不能沾水的。

    他慌忙将化得只剩半枚指甲大小的糖捞了出来,心下有些懊恼,却终究还是压下了情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糖放进了碟子里,和盛着汤药的碗一起端到了恋雪的房间里。

    “这是什么?”

    恋雪疑惑。

    她从未见过金平糖,或许即使见过,大约也不太能认出这些已经被水浸得面目全非的糖块。

    “是金平糖,甜的,可以祛药的苦味。”

    狛治跪坐在一边,用自认为平静的语气说着。

    可落在膝头的双手却紧紧攥着裤腿上的衣料,自手臂开始,到整个身体,都仿佛绷成了拉满的弓弦。

    恋雪看着他,忽然莞尔。

    她伸出手,先是照惯常一样,将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接着伸出手指,捻起了一颗。

    那一个瞬间,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浅了几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表情,心脏忐忑得仿佛要跳出来。

    他看着她将那颗糖送进口中,看着她轻轻眯起眼,似乎是在一点点地感受着金平糖的味道。柔和的日光打在那张精致而温柔的脸上,镀着浅浅的金光。

    狛治心底忽然觉得有些躁动,因为她的神情仿佛还和之前一个样,一样地带着温柔的笑,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她到底带着怎样的情绪。

    让他有些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在欢喜。

    下一秒,她忽然张开了眼,眼神当中带着种别样的明亮。

    她伸出手,又捻起了一颗糖果,却没有再送进自己嘴里,而是递到了狛治的唇边。

    “您也尝尝吧。”

    狛治的眼睛微微张大。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要尝试这样金贵的东西,于是他几乎是本能地张了张嘴,想要拒绝。

    可在话音出口之前,便有什么东西在舌尖的味蕾上炸开。

    绵软而甜蜜,比他迄今为止尝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更甜。

    心脏在一瞬间跳乱了节奏。

    她看着他,笑得格外灿烂。

    “果然,是很甜的。”

    “狛治先生,谢谢您。”

    她说。

    “我很喜欢。”

    狛治接过了那袋糖。

    他其实不太在乎男孩去做什么,也没兴趣将他偷偷跑出来的事向他父亲告发。

    但那孩子眼中闪烁的东西,让他恍然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或许是年少的孩子在心底里微微泛起的一点恋心。

    如一颗金平糖一样的恋心。

    “夜里山间不太平,早些回去。”

    他姑且说了这样一句。

    这似乎只是个寻常的插曲,猗窝座并没很在意。

    他如往常一样,趁着夜色来到了附近的村落里,找到了相熟的人家,帮他们赶做今年的农事。

    于是他又听说了关于祭典的事。

    农人说这几日想把工作提前做完,这样等过两日祭典到来的时候,一家人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去镇上逛一整个晚上了。

    农人这样说的时候,这家的妇人正在屋内的灯下赶制一家三口去祭典时穿的浴衣。

    分明距离祭典还有许多日子,可村里已经开始有祭典的氛围了。

    人类总是这样,一旦有什么事情提前定好了,之后就总会不自觉地惦记。

    猗窝座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关注过人类祭典的事了,他也早就已经不是人类了。

    可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听说祭典这回事的时候,内心里竟然也生出了一点隐约的期待来。

    他不会忘记花火铺满天空时的样子。

    那样的场景一直记在他的心底里,哪怕是完全失去记忆的那些年里,在无意识间构筑起血鬼术的时候,招式还是会不经意地变成花火的形状。

    那是他和她一起看到过的绚烂。

    是会让平淡的生活出现些许不同的、独属于人类的绚烂。

    那么她会去看那样的祭典吗?

    她也会想去看那样的祭典吗?

    她也会……愿意和他一起来看这样的祭典吗?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猗窝座自己都觉得荒唐。

    他当然知道他与她从来都不是可以一起并肩去看祭典的关系,他也不会忘记,就算再怎么像,她也终究不可能是那个已经在百余年前便逝去的人。

    那么祭典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农户的工作不算繁重,也没有花耗猗窝座太多的时间,他如惯常一样拿了农人提供的报酬离开。

    而那个孩子还没回来。

    到底是小孩子,正是调皮又不知危险的时候。

    天已经很晚了,大半个村子都已经沉睡了过去,山林里的鸟兽虫豸都正在夜色间格外活跃。

    这样的时刻还在外面,委实太过危险了些。

    这样的念头在猗窝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也只是闪过而已,他不会为这种事更多地分神。

    他看了看站在门边向他挥手道别的农人,看样子,他对自家孩子偷偷跑出去的事当真一无所知。

    他想了想,便也什么都没说。

    这毕竟也只是这家人的事,与他并无多大关系。

    这样的念头只持续到了他踏入林子里的一瞬。

    空气中倏然浓郁的血腥味让他的脚步也不由得缓了缓。

    那味道很清晰,也很新鲜。

    透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清甜。

    顶着风险放纵的人会被危险吞噬也并不很奇怪。

    猗窝座想,这样的事他原本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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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要管。

    可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在往血腥味的源头赶了。

    他动作极快,跨过那段距离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而已。

    跨过树叶的遮挡,猗窝座看见,在月色笼罩的树影下,那个男孩瑟瑟发着抖,怀里却依然紧紧地抱着自己刚刚找到的山货。

    而在他面前不远的,正拖着长长舌头张牙舞爪向他逼近的家伙,身上透着一种让猗窝座感觉无比熟悉的气息。

    那是鬼。

    在深夜里跑来山间游荡的男孩,遇到了正在狩猎的鬼。

    那只鬼的力量很弱小,比起人类更像是没有理性的野兽,大概甚至连血鬼术也未曾觉醒。

    它似乎刚刚才堵到自己的猎物,正对着面前的男孩跃跃欲试。

    男孩的手臂上有几处擦伤,似乎是在树枝上刮蹭出来的,那里冒出的血腥的气味让那只鬼垂涎,但除此之外,那孩子身上还没有更多的伤。

    他来得似乎正是时候。

    男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那只鬼的感官比男孩更灵敏。

    来自更强大的鬼的威压让它几乎在一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它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股气息的来源一眼。

    它没有多少理性,但身体的本能告诉它,在更强大的上位者面前,它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它得尽快离开,它必须夹着尾巴离开。

    那只鬼想要逃,但猗窝座没给它逃走的机会。

    只是一个弹指间,原本还张牙舞爪的怪物便化成了一片血雾。

    猗窝座看着那个犹自在角落里看呆了的男孩,他看到那孩子的身体还在颤抖,神情里带着尚未反应过来的愕然。

    “大……哥哥?你……来救我了。”

    男孩的声音因为抽噎而有些不连贯,可听着却依然透着种莫名的情绪。

    像是安心,像是信赖。

    “你不怕我吗?”

    猗窝座忽然问。

    怕……吗?

    男孩有一瞬的怔愣,他定定看着眼前少年模样的上弦鬼。

    月色洒在他的背上,将那张面孔藏在了阴影里,看上去有点阴翳。

    平素看着只是苍白的脸上,此刻浮现着几道怪异的花纹。

    他的身上透着一种冰冷的气场,哪怕是在夏夜里,也令人生寒。

    可男孩却并不觉得冷。

    在那对金色的眼瞳注视着他的时候,他只觉得安心。

    最近几个月里,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

    他常给父亲帮工,父亲说他踏实肯干。

    他来给父亲帮工是为了换取粮食,母亲说,他独自养家不易,家里又似乎有病患要照顾,实在很可怜。

    但男孩看到的和父亲母亲都不同,他不知道这个少年模样的大哥哥帮父亲做过什么,也不知道母亲给他准备过什么。

    此时此刻,他能看到的只有在最危难关头出现的盖世英雄。

    “我不怕,因为大哥哥你救了我。”

    男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出被血污和泥土沾得脏兮兮的小手,想要去抹眼泪,却将小脸也蹭花了。

    “大哥哥是好人。”

    猗窝座怔了怔。

    “爹爹说过的,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

    “你一定很厉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帮爹爹,还跑来救我,但你帮了我,那么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很好很好的人。”

    猗窝座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久到男孩的抽噎终于停下,久到那张脸上的血渍几乎已经全然干涸。

    他终究也没说一句话,只是默然将男孩送回了家中。

    得知这一晚上的经过的农人对他千恩万谢,他救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也保住了一个姑且还算温馨的家庭。

    “您是家里的恩人,我们当真无以为报,您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与我们说——”

    得到了这样的允诺,猗窝座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

    “那么……”

    “就帮我赶制一套祭典时的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