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那个夏天
    桑青青回家的时候,桑顺生和吴秀英正在吃晚饭。

    两人低头吃着饭,桑顺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吴秀英却黑着一张脸,碗筷摔得震天响。

    气氛有点不对劲。

    桑青青猫着腰垫起脚,想要偷偷溜回房间。

    “一下午去哪里了?”

    吴秀英冷声喊住了桑青青。

    桑青青的心猛然一提。

    糟糕。

    她顿住脚步,目光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桑顺生。

    桑顺生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桑青青的目光,他将碗里的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端起饭碗走了。

    桑青青咬咬牙,转身冲吴秀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说:

    “奶,我和朋友一起玩呢。”

    她拿出一袋子杏子,挑了几个红的放在吴秀英手边,语气放得软软的,道:

    “看,毛子太太让我去摘的,最红的给奶你吃。”

    桑青青只挑真话讲,倒也不出错。

    吴秀英的目光落在手边的那几个红艳艳的杏子上,看了半晌,像是出了神,末了,抬头看着桑青青,说:

    “你下午真去摘李子去了?”

    桑青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慢吞吞地点点头。

    吴秀英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拍了拍桑青青的手,说:

    “这家里还有良心的就只有你了,你回房间吧。”

    桑青青一愣,疑惑道:

    “奶,你怎么了?”

    吴秀英摇摇头,说:

    “没事。”

    嘴上说没事,眼眶却已经红了。

    桑青青一下子慌了神,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板凳上,急道:

    “奶,爷又惹你生气了?”

    吴秀英又叹了一口气,她沉着脸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酒杯仰头喝了一口白酒。

    桑青青这才注意到吴秀英今晚喝了酒。

    吴秀英酒量很好,桑家的男人酒量不行,可是家里的女人却是一个比一个能喝。

    在桑青青的印象中,以前她小时候家里来客人,都是吴秀英坐在酒桌上和一群叔叔伯伯喝酒吃菜,桑顺生在后面刷碗洗筷。

    大概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喝得多了,吴秀英现在倒是不怎么喝酒,平时只有和桑顺生吵架的时候气不过才喝上一两杯。

    今晚看样子肯定是又吵架了。

    “奶,你别喝酒了,大晚上的喝多了胃难受。”

    桑青青一边劝一边伸手去拿吴秀英手里的酒杯。

    “你别管我,我自己喝两杯酒就好了。”

    吴秀英躲了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借着酒劲开始絮叨起桑顺生的不好。

    桑顺生是个老好人,见谁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这么多年了,村里没人说过他的不好。可在吴秀英嘴里,桑顺生却是一个顶坏顶坏的人。

    “人是好人,可是心肠却是最最硬的,那年我生你姑姑,寒冬腊月的,我挺着个大肚子还要给他们一家人做饭洗衣服,我早上把饭蒸上,肚子突然开始疼,自己回到房间生,孩子生完,饭还在锅上面冒着气。中午他和他妈妈从地里回来,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大冬天的,他和他妈妈从来不帮我洗一次尿布,我坐月子还要帮他们一家人洗衣服。冬天的水就跟刀子割人一样,我把手伸进去,感觉骨头都在痛,我跟他说水冷,他说‘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格外娇贵’。真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说的这句话。外人不了解,都说他人好。我就不明白了,他人到底哪里好?就是好,也都是对外人的好。我这一辈子跟了他,真是……真是说不出来的苦,每次讲起来都要淌眼泪。”

    吴秀英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她性格要强,所有的苦都往心里咽,到老了倒是愿意在饭桌上全都翻出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反复诉说。

    这些话桑青青都不是第一次听了,这些年来,吴秀英每次和桑顺生吵架的时候都会翻来覆去地说他过去对她的坏。

    不仅是桑青青,吴秀英和桑顺生的几个儿女也都在饭桌上听过无数遍。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家都很心酸,对吴秀英的遭遇既同情也佩服,也对故事里的“反派角色”桑顺生有些愤慨。

    可是后来听得多了,大家也就麻木了,现在就连故事里的另外一个主人公——桑青青的姑姑,听到这段话的时候也是淡淡的。

    相比起絮絮叨叨、满腹怨言的吴秀英,沉默老实、默默承受的桑顺生倒是更讨这些晚辈的喜欢。即使他年轻的时候确实不是一个好老公,甚至算不上一个好父亲。

    桑青青的爸爸妈妈——桑建平和胡爱华曾经私底下讨论过这个话题,两人长吁短叹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或许人不应该总是把自己的苦难拿出来说,说得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以前桑青青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她又在想:为什么不能拿出来说呢?如果不说出来,那些痛苦又去哪里找出口呢?

    已经苦了一辈子了,要这体面又有什么用呢?

    桑青青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来劝慰吴秀英。

    她想吴秀英或许也不需要别人的劝慰,她只是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不甘心她的苦就这么轻轻被人一笔带过。

    就算别人都忘记也无所谓,她自己不能忘记。

    夏夜很安静,门帘忘了放下来,蚊虫飞进屋子里来,绕着头顶的灯泡一圈圈地打着转,偶尔撞到灯泡上,发出细小的“砰砰”声。

    吴秀英说完了桑顺生的不好,又开始说起了别的事情。

    “我为什么从来不吃鸡肉,以前家里穷,一年到头就养几只小鸡,只有来了客人才杀鸡,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筷子,一只小鸡怎么够吃?你爷也是不懂事的,夹在小孩子中间抢。我没办法,就只能让筷子,说自己不喜欢吃鸡,就这么一直让筷子不吃。后来我再吃鸡就总觉得有一股怪味道,直到现在也是。你别看我养那么多鸡,我自己从来不吃一块,都是给你们吃的。”

    吴秀英是个很有奉献精神的人。

    但桑青青觉得这种奉献精神并不是吴秀英想要的,那是整个世界强加给她的。

    有时候桑青青会想,像吴秀英这样要强坚韧的女人,如果有一个不一样的生活环境,肯定会拥有一个很精彩的人生。

    但是在农村,她的要强和坚韧只会让她承受更多的苦难和委屈。

    夜已经深了。

    吴秀英的苦诉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晃晃悠悠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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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就睡。

    桑青青把厨房收拾干净了,坐在屋檐下看着头顶的月亮。

    周围安静极了,连蝉鸣声都低下去了。

    她拿出一个杏子,洗干净了,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农村生活确实是平静的,很多人的一生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中湮灭无声了。

    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更好,可这样的平静也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青杏子的味道酸涩极了,那是一种尖锐又莽撞的酸,在她的口腔里四处冲撞着,丝毫不考虑她味蕾的承受能力。

    桑青青被酸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抬头去看——

    头顶的星子闪烁着,漆黑广袤的夜幕,闪烁不定的星辰,让人联想起宇宙之类的更遥远、更宏大的话题。

    她的思绪又变得轻盈起来。

    桑青青想起刚才李悟开车送她回来,她做贼心虚,不敢让他送到家门口,在一个离家很远的路口就让他停下来。

    李悟从善如流,听话地停了车,目送着她离开。

    乡间的小路路面并不平整,虽然铺上了石子,但要是碰上了下雨天,从石子缝隙里冒出来的灰褐色土地和沿途的茂密野草野花依旧会蹭得人一裤腿的泥水。

    可是在这样干燥炙热的夏夜里,那条路就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一条路。

    路是笔直的,在一片绿色的原野和广袤的星空下,像是一道流淌的银河,沿途长满了蓬勃的野生植物。狗尾巴草是乡间最常见也最有生命力的植物;飞蓬草和益母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鹅黄色的野菊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其中;还有趴在碧绿草地上的婆婆丁,淡紫色的小花朵清秀可爱;蛇莓果已经熟透了,鲜艳的红色吸引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的视线。

    世界是彩色的,连空气都是微微甜的。

    桑青青每次回头都看见李悟站在路尽头注视着她的方向。

    夜色中,他脸上的神情专注又温柔,让人联想起海盐味的汽水和薄荷味道的风。

    桑青青的心跳得飞快。

    她眉眼弯弯冲他露出一个笑。

    李悟见了,也冲她扬扬嘴角。

    桑青青回头继续往前走。

    可是她好像连路都不会走了,手臂也不知道该怎么摆动。

    桑青青有些紧张,也有些懊恼——这么美好的场景,如果她留给他的背影是僵硬又滑稽的,那得多煞风景啊。

    可是桑青青已然顾不得这么多了,因为她的心已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她只管低着头往前走。

    那样躁动不安的夏夜里。

    那样波澜壮阔的夏夜里。

    桑青青听见身后少年高高扬起的声音,像一艘迎着海风竖起的洁白船帆——

    “青青,明天下午我去找你。”

    青青,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像是一个小小的跳跃音符。

    桑青青的心踩着这样甜蜜又轻盈的节奏,隐秘又欢快的舞着。

    她又咬了一口手里的那颗青杏子。

    杏子依旧是酸的。

    可是这回桑青青的味蕾显然已经做足了准备。

    她奇异地在这酸涩的滋味中,品尝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