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慈再次醒过来时,眼前是蒙蒙一团漆黑,耳边是外面滴滴答答的雨水声音。
他费力地动了动手指,勉强还能弯曲,虽然伴随着钻心剜骨的疼痛,虚无的黑暗中,李怀慈无声笑了——居然还活着!
欣喜从僵硬的四肢百骸处涌过来,瞬间淹没了整个人,他强忍下喉头涌上的腥甜,竭力扭头,哑着声音问:“......怎么不点灯?”
斜前方有个单薄的身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一动不动、静悄悄地看着他醒过来。
李怀慈任他打量着,反正就算是歹人在他昏迷这段时间内也不知被看过多少次了。但他始终看那人很模糊,只能看见个大体轮廓,终身萦绕着烟气,不知是光线太暗的缘故,还是他已经快瞎了。
总不至于是无常索命吧......
被认作无常的许云月单手撑着竹杖,下颌微微抬起,没有回答他,反而说:“你手上有习武的薄茧,身上有经年累月积累的毒素,逃命至此,还是个京城人,还是个富贵人家里的人。”
她语气笃定,不是质问。
“答对了,但......没有奖励。”男子声音沙哑,带着余热未退的干涸,仍不失风度,能听出其中的诙谐。
外面哗啦啦的雨声传来轻微嘈杂声,有人回来了。
许云月没有搭理,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李怀慈寄人篱下,有问必答:“来寻求在下后半生的幸福,顺便......杀人。”
不待许云月接着问他,李怀慈先开了口:“韩陈宁范,薛赵季严——姑娘还可以猜一下我是八大姓中哪一家的家仆。”
他言笑晏晏,主动暴露,看上去十分坦诚,对方却没有被牵着走。
“哒哒”两声竹杖敲打在地上的清脆声音,那姑娘就毫不留情地转身走了,嚯,也是个瞎子。
李怀慈这么想着,下一刻就看见她掀帘出去,刺眼的白光射了进来,刺激得他许久未见光的眼眸酸疼难忍,侧目回避。
不对,应该是“嚯,是个瞎子”——他这次的蛊毒发作已经快要熬过去了,算不上是瞎子。
***
外面江采采穿着聊胜于无的蓑衣,浑身湿透了,瑟瑟发抖,脸色冻的苍白,愈发衬托的那双眼眸乌黑坚毅,若是许云月能看见,就会发现她眉眼比前两日内敛沉稳了许多。
她一边拧着身上的衣服,一边把几片树叶献宝似地向前递了过来,尽量用风轻云淡的声音,却还是压不住其中的雀跃:“喏,你瞧瞧我们后面几日是不是不用再吃晒干的野菜了?”
许云月循着声音摸过去,先摸到的是她微凉的指尖,再是湿润的泥土夹杂着毛发的触感。
“你打着山鸡了?”
“还拾了一些菌子,”江采采主动把树叶圆形底部的菌子扒拉出来,递到她的手上,让许云月能够摸到其形状。
“我都想好了,山鸡炖蘑菇,大补!”江采采颇有些得瑟。
清亮的声音穿过厚重的门帘进到屋子里,让人听着都忍不住高兴起来。
“里面那人醒了,”许云月没有迎合她的喜悦,蒙着黑布的眼眸准确地找准了江采采的位置,下颌微微扬起,不容置喙地说:“他合该吃药了,你送进去。”
江采采自然乐意。
屋内光线昏暗,清苦的药香萦绕在鼻间,莫名使人不敢高声语。
江采采衣服也没来得及换,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很难受。她端着黑乎乎一体的药碗,进去后却有些迟疑,声音极轻地唤道:“李春华?”
李怀慈静静地躺在床上,忽然生了逗弄的恶趣味,悠悠道:“怎么不唤兄长?没大没小。”
他声音喑哑难听,即使尾调上扬,带着几许笑意,但仍听得出其中的痛苦。
江采采讶异于那日他都昏倒了居然还听到了自己对许云月胡诌八扯的身份。
不过此时瞧着李春华气息微弱、随时准备撒手人寰的样子,她明智地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外面凉风凛冽,屋檐的雨水似断线的珠子不停敲击在竹子围栏上,清脆沁人。一股暖意却缓缓流淌在屋里。
江采采摸黑走过去,将泛着苦味的药放在床旁边的木墩子上,泰然自若地说:“兄长,该吃药了。”
她自那日在山崖下遭了放血那一出之后愈发的耳聪目明,如今离得近了,虽说屋内昏暗,但她却可以看清李春华耳廓上浅浅缀上了一抹浅红。
江采采忍不住乘胜追击:“兄长,要不要我来喂你?”
李怀慈捂住嘴猛烈咳嗽了起来,像是被惊着了,连声否认:“这……在下就不敢劳烦江姑娘了。”
他用伤势较轻的那只手握拳撑在床榻上,支起半个身子,接过那碗黑漆漆的药,也不问治什么的,仰头一饮而尽,喝得干干净净。
李怀慈身形单薄,在床上躺了这么久,眉眼间全是缠绵的病气,陡然滚热的汤药入喉,在这阴冷的雨天额头上开始冒细密的汗珠。
他汗涔涔的眉毛下眼睛极亮,将药碗放回木墩子后也没有第一时间躺下去,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江采采,真诚直白地说:“谢谢江姑娘。”
江采采不甚自然地与他对视上,眼神飘忽不定,说:“不用太客气,毕竟我还有求于你。”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就听见男子态度变得颇有些冷淡:“若是问江厌相关的。抱歉,江姑娘,无可奉告!”
江采采不甘心,身子微微前倾,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预判了。
“若是问山崖上放血那事,”李怀慈顿了一下,喉咙间火烧火燎地疼,他闭上眼,俨然油盐不进的样子,“我也不懂。”
江采采:……。
刹那间江采采思绪万千,莫名有些跳跃——不懂就随随便便放别人的血,无可奉告还一直大喇喇地在她面前招摇?
但看见眼前男子绵长微翘的眼睫轻轻拂动,江采采还是把质疑咽了下去,拿起空药碗,低声道:“你好生歇着,有事唤我就行。”
接下来的几日,阴雨连绵,时大时小,却从来没断过。屋舍周围围绕着的竹林被洗涤了一遍,翠绿欲滴,却被这接连不断的雨一点一点压弯了。
王七脸色也是一日接一日的不好看——那日他去镇上辛苦晒干的草药根本没有药馆收,买回来的米面也就堪堪够他们用上不足十日。
镇上的粮价疯长,比春日里见风就长的竹胎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如今就剩富贵人家里有余粮了。
但他们巴不得粮价攀升,好好揽上一笔横财,将那些普通人家的银子搜刮个底朝天。
“我去的前一日,一两银子才能买两石粮食;我去那日,就已经涨到一两银子只能买一石粮食了,”王七低声与许云月道,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若雨还是这么一直下,虽说我们这个地方地势偏高,但田里的庄稼定然会泡坏,收成大打折扣。这……这是要出事啊。”
许云月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还是那般冰冷淡漠,似乎丝毫不在意:“饥荒、灾年……这些都是朝廷该考虑的事,就我们这些寻常人家,忧虑了有用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些刺耳,整个人情绪也有些偏激。
坐在小马扎上的江采采忍不住扭头看他们,一个讪讪地笑着,一个面沉如水。
气氛有些沉闷,雨水滴滴答答砸下来在院落里形成了深深浅浅的小坑。
“无碍的,王大哥。若是没有粮食了,我可以进山里打些野鸡野兔什么的,也能裹腹!”江采采极力缓和气氛。
李怀慈从她身后的侧屋里掀帘走了出来,步伐极慢,面色苍白,好歹干枯裂开的嘴唇休养了几日后有了一抹血色,不再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王七很是头疼,他看过的病人很少,江采采和李怀慈绝对算得上其中数一数二的刺头。不听医嘱,不遵医训,甚至不吃药,仗着年轻胡作非为……
他转过身去看雨,避免看见那两坨令大夫糟心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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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慈没再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女子衣裳——他身形变回来之后,足有八尺之余,就连王七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有点局促,裤脚刚到脚踝上处。
凉风习习,吹得他身上衣袂猎猎。李怀慈眯着眼,在昏暗的房间里待太久了,陡然面临这光天白日,眼睛酸痛得泛红。
“京城不是派过人来了吗?”李怀慈不经意地提起,“唔,听说一个月还是半月前就有赈灾大臣到南边来了,还有西北青州调过来的救济粮。”
许云月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倒是王七苦笑着:“但这不是今年湖州受灾更为严重吗?可能救济粮都先送到那边去了。不过今年也是奇怪……”
他欲言又止,显然不愿意随便议论朝廷。
但在李怀慈和江采采灼灼的注视下,他还是说了:“今年湖州灾情虽然严重,但是我听闻城中百姓都能领到官府的救济粮,饮食上甚至比受灾前还要好……”
江采采和李怀慈对视一眼,两人如出一辙地眉头一皱,眼中写满迷茫:“这……这说明了什么?当地父母官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一心为民,所以受灾后能让百姓生活更上一层楼?”
他们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番荒谬的话。
许云月在旁边嗤笑一声,随即敲打着竹棍摸索着躺在了竹椅上,神情颇为悠然自得。
王七尴尬地看着他们,汗颜道:“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他语气不确定,环视一周,迫切想要寻求得到肯定。
但江采采和李怀慈两人用近乎纯良的目光注视着他,眼眸中有不解、疑惑、甚至是求知若渴,唯独没有赞同。
倒是许云月在旁边心情不错地来了句:“继续说下去呗。”
她今日眼上换了个白绸,穿过青丝系了个结,看上去无害了许多,也没有了往日的咄咄逼人。
此时躺在竹椅上摇摇晃晃的,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有些苍凉粗糙,算不上好听。
江采采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她匆匆看了一眼,又垂下了头。
王七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脖颈处开始蔓延开了一片绯红,压低声音继续说:“湖州刺史已经在此地任了十多年的职了。十年有八年里都遇到过洪灾,年年都因灾情处理不当,百姓外逃受到上面驳斥,湖州也愈发贫瘠。反而往年扬州、虞城等地受灾后因为本来就富庶,加之官府救灾及时,百姓生活才没有多大波折。这些地方官员也是连连高升,官运亨通。但今年这各地受灾后的情形完全变了啊……”
扬州、虞城等地今年受灾后百姓过的苦不堪言,贫瘠的湖州却算得上安定——至少在百姓眼中看来是这样的。
他说完已经是面颊泛红,口干舌燥。
江采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属实古怪。
李怀慈不甚走心地夸赞道:“看来今年的赈灾大臣厉害啊,属于是……劫富济贫了?”
他近来瘦削得厉害,披着外袍也是空荡荡的,腿脚也不大利索,关节处总是有着阴冷的疼,如蛆附骨。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江采采——劫富济贫?原本朦胧涣散的眼神清明变亮了不少。
王七又在唠唠叨叨说这连绵雨天。
李怀慈时不时点头附和着,偶尔侧头捂嘴轻咳,似有所感地对视上了江采采的目光。
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了他的不适,起身走了,随即端了一大碗滚烫、冒着热气的草药过来。
王七一拍自己的脑子,有些歉意地对李怀慈说:“对不起,李大哥,我这一激动就说多了,忘记这药还煎着……”
李怀慈目不转睛地盯着,插科打诨了两句,尽量快步地朝着江采采走过去,如画眉目舒展,眼角含笑,唇角微微勾起,接过尚且滚烫的药碗,他低声说:“谢谢采采妹妹。”
同一时间,湖州朱府一间幽雅的书室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客眉目温润秀逸,对来接应的朱大人略有迟疑:“这赈灾大臣……难不成劫富济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