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的碎片
    杨文琼的酒气渐近,张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长眉微皱。

    暗夜的幽风拂过卢知照的发梢,那缕熟悉的兰花香顷刻击退了令人难耐的酒气。

    张霁的余光轻扫过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神思上有一瞬的溃散,呆怔在原地。

    杨文琼本是冲着张霁去的,眼前却登时出现个比他矮上整整一头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横亘在他与张霁之间,一副母鸡护鸡崽的模样。

    再瞧瞧隐在女子身后的张霁,木头桩似的一动不动,任由一个弱女子冲锋在前,杨文琼心中不齿,嘴里骂骂咧咧:“还是头一次见这么不知羞的小白脸!堂堂七尺男儿,叫一位小娘子护在后头!”

    杨文琼气性大,嗓门比气性还大,说起话来吐纳的空气里尽是些浑浊的酒气,通通冲着卢知照喷涌过去,扰得她将脑袋埋下去一个弧度。

    张霁不动声色地移了位,将卢知照护在身后,并不气恼:“在下走运,有人愿意护。”

    非但不以为耻,言行之间倒透着反以为荣的得意之色。

    杨文琼性情耿直,认死理,早年间礼部那些人精在口头上都占不了张霁的便宜,更别说他了。

    他一张俊脸憋得通红,暗地思忖老师嘱托的话,越想越气不过。

    一个巧舌如簧、搅弄权财的佞臣怎么值得老师如此对待!

    夜色逾晚,卢知照悄悄抬手,拧一把张霁的后腰,迈步走到他的身侧,望向眼前这位碰了一鼻子灰的荆州左卫,面上带笑:“杨大人,张大人也是嘴快,他同你开玩笑呢!”

    杨文琼见这女子柔声细语、善解人意,板着的脸色也放松下来:“你们就在此处落脚吧,城外的人我已派人去接,天色一亮,即刻护送你们回京都。”

    卢知照讶然,张霁却先她一步道谢。

    这一次,他行的是拜礼,一改方才剑拔弩张的态势,恳切道:“多谢。在下担保,只要我在朝一日,便不会让杨将军因为今日所行受到迫害。”

    杨文琼向来不在意这些虚礼,听了张霁此言,面上却浮起一阵羞赧。

    堂堂首辅,称他一声将军。

    他被逐斥离京的这些年,少时历经的大漠孤烟早已埋没在荆州城的黄土下,随他征战沙场、建立功勋的七星亮银枪也不知还能不能举得起来。

    已经许久没人称他一声将军。

    在他最不配被叫将军的时节,有人称他一声将军。

    杨文琼心思简单,此情此景下也顾不得去想对面的白面书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整整衣衫,回以一礼。

    飘飞的思绪随着酒气消散在风里,杨文琼在回府的路上咂摸了许久,最终得出一点,曾师所行向来有他的道理,他照做就是了,本来就想不明白,也没必要思虑那么多。

    其余的就交给昔归罢。

    寒夜漆黑,只杨氏府邸还余着一盏纱灯,一人身着布衣,头戴纶巾,候在门前,看清来人后急切迎了上去:“如何?”

    杨文琼发懵:“昔归,你怎么等在此处?”

    顾谌神色诧异:“你不会没有和张霁表明回京意愿吧?”

    “哎呀!平素我脑子就不好使,今日又喝多了酒……”

    杨文琼只敢用余光去瞥顾谌神情:“张霁那人又奉承了我一声将军,我脑袋一热,就……”

    顾谌一时无语,拂袖入府,言语里夹了几分怨气:“罢了罢了,我看咱们就在这荆州府扎根吧,我瞧你每日喝酒划拳倒是自得其乐。”

    杨文琼狠狠拍了拍脑袋,清醒些又连追上去:“昔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莫气了。”

    -

    “所以……顾谌早已料到我们处境?”

    张霁以袖掩口,轻咳了两声:“杨文琼虽武艺超然,但心思澄明,凭他一人,怎么能料到我们会求奔他?”

    杨文琼当年一朝跌落青云端,从正一品的昭武将军沦落为名不见经传的一位地方官,除了他的那个谋士顾昔归,再没有旁人愿意随他离京。

    卢知照了然,脑中将荆州城内的事情过了一遍,心里却还有一团疑云笼着。

    “我还有一点不明,杨文琼冒着得罪范慎的风险助我们返京是何缘故?若此事由顾谌牵出,我倒能将他的心思品出一二,无非是奔着你的身份,求一条返京的捷径。但是杨文琼……他不是会屈服于权势的人,况且你与他到底有些私怨。”

    张霁不自觉地用食指轻叩石桌,待她说完,咳嗽声也适时响起来,脸色竟也有些泛白,一时竟让卢知照辨别不出,他是真的病了,还是刻意避开话题。

    卢知照言色黯淡下来:“罢了,您早些回屋歇息吧。”

    她拔腿欲走,身后的咳嗽声却戛然而止。

    卢知照心中暗叹,杨文琼虽头脑简单,但看人倒是很准。

    张霁此人,真的不要脸。

    翌日清晨,卢知照被一阵草药香扰醒,推门看去,竟是一个孩童模样的男子坐在院落里煎草药。

    他抬头见了她,也不惊讶,态度里竟有几分熟稔:“你便是与大人一起的那个女官吧?”

    他唤她女官……

    不对。

    卢知照疑惑:“大人?你家大人是张霁?”

    小童继续埋头煎药:“自然。”

    卢知照心中一震:“你自京都来?”

    他神色有些不耐:“不然呢?姐姐,你话好多。”

    依着京都自荆州的脚程,张霁离京不久应该就已传信令眼前的小童赶往荆州,可那时他们还未查到李家众人扯谎、范慎违令封城……他竟已经预料到荆州的这一程?

    艳阳高照下,卢知照的后背却无声起了一层森然的冷汗。

    张霁这样的人,不是不能当对手,只是不适合成为对手。

    她回过神来,俯身凑近那小童,狐疑道:“你家大人是真生病了?”

    小童应激般否认:“姐姐,你休要胡说,大人才没病,只是调理身子,有益无害的。”

    卢知照瞧他反应奇怪,也不逗他,安抚道:“好好,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正蹲着询问,身后传来一道人声截断了她的话:“翥黔,专心煮药,莫要同旁人多舌。”

    身旁的孩子乖乖巧巧应话:“是的,先生。”

    卢知照抬眼朝声音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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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望去,却见那人披着一层青衫,斜靠在门框处睨着眼瞧她,一头乌亮的长发散乱下来,松垮垮搭在肩侧,唇色苍白,那双眼睛却溢满水色,直勾勾般引着她。

    她迈步向他那边去,眼神扫过他周身,最后不自觉地停在他的嘴唇处:“张大人最近真是睡得好了,已近辰时,您却还未更衣。如此散漫,想来是笃定京都会有人替您看着李北行?”

    张霁指尖搓弄着木质的门框,荆州府年久失修,他没拨弄几下,门套就被他弄下一块缺口。

    他适时停住,收手在后,面色有些局促:“我有一事相求。”

    卢知照对上他的眼睛:“是杨文琼的去处?”

    张霁无声默认。

    她嘴角挂笑:“除了这个,我猜不出其他,您想让我出言同皇后请功,调杨文琼回京?”

    张霁语气平静:“若你不愿与官场牵扯过多,就当替在下向皇后递个话,这个人情记在张某头上,我日后会还。”

    卢知照明白张霁在顾虑什么,他若出言替杨文琼邀功,势必会令百官乃至陛下觉得杨文琼归张霁一党。

    而玘朝内阁纷争良久,谗诲、污蔑、离间、杀机,任一一样,只要令盛历皇帝起了疑心,无论多么位高之人,哪怕是当朝首辅,都会倾覆在滔天的皇权之下。

    张霁在顾虑,在害怕。

    可他还是尽己之能将一个忠君卫国的将帅剔除在了权力纷争之外。

    他这样的人,竟会踩着纯臣的尸身往上爬吗?

    卢知照再看向眼前人时,张霁已经朝她作揖,她连忙上前轻扶住他将落的小臂。

    这一揖,她不该受。

    谁料她只是轻轻碰到了他的小臂,他却连忙一缩,整个身子抽离了门框外。

    她看见他的额前起了一层薄汗,面色更加苍白,与死人的脸色也不差了。

    她进前一步:“您是怎么了?”

    张霁确实气急,想吼却发不出声音,冷汗直流,拂袖叫她离开,却被卢知照一把拽过袖口,轻撩了上去。

    触目的红痕曝露在天光下,在白皙肌肤的反衬下显得更加骇人,她眼睛发涩,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声音止不住颤意:“你昨夜遭了刺客?!”

    不对。

    刺客才不会这么规整地落下这一刀刀。

    她的目光再度落下,又在那三两刀痕的周围瞧见了深深浅浅的旧伤痕迹,密集地聚在张霁的左侧小臂上,深浅不一,新旧不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出自一人之手。

    卢知照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完完全全是自残的印记。

    张霁面色越来越难看,眸底血红,挣扎着想要收回手,他身子虚弱,炎症未消,力气上落了下风,整个人被卢知照狠狠制住。

    她眸光轻掠过他小臂上的深深浅浅,看得仔细,一遍又一遍,审视一般,直到他的新伤因为不住的挣扎将要渗出血来,她才松开了他。

    她脑中一片空白,愣在原处,见张霁神色仓皇,逃命似的朝屋内挪步。

    那个瘦削的身影纸糊似的,一时不撑,又直直倒了下去。

    “张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