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涔水场。
古铜色筋骨此起彼伏,远处望去仿若又一座矿山。
“你们两个,对,那两个傻大个,都过来。”监工不耐烦地一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了本厚实的名册。
被叫到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沉默走近。
监工挑剔地打量两人,骨架坚实,背阔胸宽。
这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这两兄弟不会说话,又不识字。
心思转了几番,监工才开口:“宋文,宋武是吧?”
两人面无表情点头。
监工嘴角扯出弧度:“你们可撞上大运了!明天,不,就现在,立刻收拾东西跟我走。”
宋氏兄弟一声不吭转身就往矿井旁用破布搭成的棚子走,监工摸了摸腰间的银子,心里更是满意。
“……主子。”刀鬼余光谨慎扫过周围,确定没人注意到这边才低声道。
宋闵面无表情收拾极少的衣物被褥,只有嘴唇不着痕迹翕动:“在外面别叫这个。”
“闵哥。”刀鬼果断换了称呼,稍稍凑近,“我们在这潜伏了快两个月,一直没动静。现在白克狄那边估计查到关键地方了,就是不知道咱们会被调去哪里。”
他们到了幽州没多久就发现有大量人口失踪,但失踪的多是街边乞讨的或是些流民。官府给出的理由是治理有条,这些人都被官府征作徭役,为朝廷采矿。
然而,在调查后他们发现,幽州上报的矿点主要集中在涔水场一带,至多需要矿工一万,但失踪的足足有五万有余了。
白克狄那边负责调查失踪人口的去向,以及被曹舜鸣供出的幽州盐铁使郑澜。
他和宋闵扮作北边来的逃奴,在街边风餐露宿好几日,果然有人找上门,他们受了些考验,混进了涔水场。这段时日他们一边采矿,一边观察,果然发现人数对不上。
宋闵将衣服叠好用布包成简易包裹,那块布内侧勾了不少丝线,乍一看仿佛被什么东西刮花了。
宋闵指尖微动,又多了一条。
“尽快吧,春闱快到了。”
刀鬼悄悄翻了个白眼,把原本就皱巴巴的衣服随意攮成一团,一手抓起跟着宋闵去找监工。
.
京城,二月初二。
这几日京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有一个贡生不知怎么的,突然在家中自缢了。
这事在一堆即将参加春闱的贡生里掀起不小的波澜,有人心有戚戚,有人嗤之以鼻。
听说那贡生家里人都死绝了,后来尸身被官府带走料理了后事。
“章兄,听闻郊外浮屠寺的桃花开了,要一同去赏花吗?”
宋愈熟练推开破了个大洞的门,探头探脑道。
章奎正在院子里读《公羊传》,旁边架子上晒了不少萝卜干,是他自己做的,提前腌制过,能直接吃。
滋味很不错,宋愈吃过一次便惦记上了,见他又做不少,眼睛亮晶晶的推门而入。
章奎笑着放下边角破损的书,去灶台旁取了个小碟子,给他挑了些已经入味的,又往上面撒了些芝麻。
宋愈乖乖坐在矮凳上,眼巴巴瞅着,章奎被他看得心里一软。
“少吃些,留着肚子吃饭。”
宋愈连连点头。
章奎看着眼前俊俏的年轻人,一时感慨万分。
那天宋愈从别院白着脸被送回来,恰好路过护城河,他胃里还泛着恶心,脑袋便从马车窗户里伸出来透气。
正半死不活随着颠簸一点一点,一个抬头就瞧见寒风急急的河边,一瘦高人影孤身立于河畔。
这么冷的天还在赏雪,真有兴致啊。
正想着,就见那人影突然往前一步。
宋愈:“……”
他登时吓得酒醒了大半,赶紧叫住马夫,下车就往河边跑。
把公主府的人都吓懵了,以为他想不开要自尽,一群人又沸沸扬扬嚷嚷着追了过去。
章奎当时心情低落,原是站在河边悲春伤秋,正感叹自己半生落拓,突然瞧见河底居然有条鱼在对着他吐泡泡,不禁咽了咽口水往前移半步。
不远处,一阵焦急的脚步传来。
他闻声看过去,就见一身穿着狐裘,面容漂亮的少年人眼神焦急,炮弹似地朝他冲过来。
章奎一愣,“你——”
砰!
“我按住他了!快来人!”
章奎:???
他正一头雾水被压在河边,就见少年身后乌泱泱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冲过来。
没等他反应,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就把他从少年身下拉出来,胳膊别在身后,半点动弹不得。
后来他跟宋愈解释过很多次他当时不是自尽,但宋愈似乎有自己的理解,之后时常以各种理由来找他。
一来二去越聊越投机,尽管年龄差距很大,他们关系还是亲近了起来。
“听说浮屠寺求前程很灵验的,一起去吧。”宋愈嘴里塞的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说。
章奎奇道:“我以为你不会信神佛?”
宋愈也奇怪:“我难道不像吗?”
章奎:“没见你在家里供奉过佛龛。”
当朝信仰佛祖的信徒们,哪怕是穷苦人家也会在家里供一尊佛像,时不时拜一拜,哪像宋愈,好不容易去次寺庙,还是为了看桃花。
宋愈道:“我幼时身体不好,我母亲经常烧香拜佛,她信,我便也跟着信了。”
他想了想,突然笑起来:“说起来,我跟我家未来夫郎也算是因佛结缘了。”
章奎收拾着桌面,闻言来了兴致。
“大约四年前吧,我当时病入膏肓了,江南一代的名医看了遍,都说活不了,我母亲去求佛,方丈对我母亲说‘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若能寻到八字全阳之人与之结亲,便能将命系与其身,化劫成龙’。”
“我爹娘死马当活马医,四处悬赏,上门的不少,但都是骗钱的……我病的越来越重。”
“直到我家郎君出现。”
“他是自己找上门的,说他想试试。我爹娘问他名字,他说自己不知道,又问他八字,也说不知道。我爹娘以为又是个骗子,但实在没办法了,便找了那位方丈为他测算……”
“……他到我身边之后,我竟然慢慢好转起来!”
章奎崇尚儒学,但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听到友人所说,虽然惊奇,却并未全信。
“听起来倒像话本里的故事。”
“这说明我跟我家闵哥是天作之合。”
章奎被秀了一脸:“……走吧,先去赏花,路上慢慢说。”
宋愈欣然应下。
.
“……”
“……花呢?”
宋愈看着眼前光秃秃只有枝丫边上一簇病歪歪的花苞,愣在原地。
章奎:“……来这里的没人是真正为了看花。”
二月初二,看鬼的桃花,都是些小年轻借口出来见面幽会,桃花没有,野鸳鸯倒是不少。
哦,不对。
他扫了眼站在桃花树下失落的宋愈,补充道这里倒是有个一心赏花的。
他明智没讲出来。
“去大殿上份香火吧。”章奎劝道。
他们拾阶而上,跟着人流走到了据说解签很灵的庙宇前。
谁知名义上来赏花踏青的人都挤在了大殿内,香客们摩肩接踵,小沙弥在一旁手忙脚乱,白净脸上隐隐崩溃。
午后阳光正盛,透过稀疏枝桠倾泄而下,落在脸上暖洋洋的。
“章兄,”宋愈面无表情,“我现在觉得,呆在屋里读圣贤书是一件更有意义的事了。”
章奎无奈。
“那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在地藏王菩萨那里供了盏灯,想去拜拜。”
宋愈微顿,“我也一起吧,为嫂子她们添些香火……”
章奎却摇头,低声说:“我想单独同她们说些话。”
宋愈见他坚持,也不强求,往他手里塞了个袋子,章奎下意识想推脱,却被制止了。
“里面是些蜜饯一类的吃食,还有小孩子喜欢的玩偶。”宋愈也放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亡人,“嫂子那里我不便送些什么,这些就当我送侄女的见面礼物……”
章奎低头掩饰红了的眼眶,“你想的周到,我真是……”
宋愈拍了拍他的肩膀,察觉到凸起的肩胛骨在微微颤抖,一顿,催促道:“快些去吧。”
“公子,咱们快回去吧,夫人让您在厢房静心准备春闱,若是被夫人发现您一直往外跑,肯定要大发雷霆罚我的啊!”
少年人腿长步伐大,小厮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不住哭喊,他却充耳不闻,轻门熟路摸到寺庙后墙门……旁边的狗洞。
他一双桃花眼微眯,盯着不大的狗洞,又回头看看快追过来的负责监督他的小厮。
果断扭头俯身开钻。
少年人:“……”
卡住了,好丢脸。
“应当没人看到吧……”他喃喃自语。
目睹全程的宋愈:“……”
要不他现在走?
可惜来不及了,那钻狗洞的少年已经发现他,俊俏白净的脸蛋瞬间涨红。
他脸色狰狞,压低声线怒道:“你敢说出去,本公子——呜呜呜!”
宋愈收回往他嘴里塞萝卜干的手,京城不仅风水不好,一个个的达官显贵子嗣还多,一个不小心就不小心得罪了哪位龙子凤孙。
还好这次他眼疾手快,心里为自己的机智默默点头。
“我眼神不好,”宋愈闭眼转身后退一气呵成,“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站住!”少年怒吼,但言语间有些窘迫,“你拉我出来,我便不追究你方才对本公子的不敬,还会重重有赏!”
“是吗?你准备赏什么?”
少年嗤道:“本公子乃当朝太傅之子廖琨,你带我出来是你的荣幸。”
宋愈:“……你知道上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现在在何处吗?”
“在蹲大狱。”
宋愈认真道。
廖琨:……
虽是这么说着,宋愈觉得这人很有意思,还是拉他出来了。
“你这人够意思,你去哪?我同你一起。”廖琨拍拍身上蹭上的尘土,开心问。
宋愈在前面带路,他追上来:“你还有没有萝卜干了?还挺好吃。”
宋愈捂住腰间金鱼样式的腰袋,警惕道:“没了。”
廖琨长臂一展,好哥俩似地自来熟揽住他。
“别小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气,哥以后带你一起玩。”
宋愈往路边退了退,廖琨也跟着凑,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他被缠的烦了,解开袋子给他瞧,廖琨也不客气,探头去看,还真空了。
他眼珠一转,视线落到宋愈微微凸起的心口处。
宋愈起初没注意,但廖琨视线太炙热,由不得他忽视,下意识用手盖住,手下触感微硬,是宋闵送别时给他系上的玉佩。
先前他对上郑椿一行人时,事先将玉佩取了下来,如今平安无事便又重新贴身带着。
“……这不是,我带你去找做萝卜干的人。”
廖琨便跟着他直奔供奉地藏王的庙宇,他原想寻着章奎一起下山,谁知他们两个左转右转,在鳞次栉比的山路上走了快半个时辰,都累的气喘吁吁,反而乱入到无路的山林。
“……小兄弟,你到底带我上哪去?”
宋愈说了以后,廖琨眼前发黑:“你确定是走这个方向?我怎么记得不是?”
宋愈沉默。
廖琨灵光一闪,不可思议问:“你不认识路啊!”
“完了。”他绝望抱头蹲下,“我被家里人一顶轿子押到这里的,这是我第一次跑出来,也不认识路啊!”
“这山那么高,不会有老虎吧?!我皮糙肉厚不好吃的!”
宋愈嘴角微微抽搐,四处张望,隔着郁郁葱葱的松林瞧见不远处有一处飞檐楼阁,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光彩。
“那处应当有人在住,我们去问问路。”
廖琨立刻起身,“也成。”
.
“……南诏使者现在正落脚在官驿,奴婢派人去打听了,说是想把今年岁贡提前,他们大王子乌图利亲自护送,正在路上,约莫春闱后不久便能到京。”
女音咬字很轻,似乎身体不太好,“南诏王没来?”
婢女回道:“探子传来的消息,南诏王妃于一月前病逝,南诏王紧随其后也病倒了。”
“这倒有意思了,”那女声语气玩味,“这大王子不急着待在家里跟他那一帮兄弟姐妹争权,倒来送什么岁贡,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兄弟,咱俩听到了人家密谋,今天怕是要同日死了,”廖琨一脸菜色,低声说:“但我还不知道弟弟你名讳,万一到了地府,无常问起来‘你兄弟是何人’,我只能支支吾吾说‘你去找最好看那个,那个肯定是’,无常估计会骂我‘死鬼,都死了哪有好看的’……”
“……”宋愈无语,快速报了自己的名字,又问:“你认识这里的主人?”
廖琨拉着宋愈往草堆里躲了躲,“嘘!你看那桃树底下坐着的那位……”
宋愈闻言看过去,那女子一身素白,眉若远黛,似颦非颦,有弱柳扶风之态,单是随处坐着就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他看了会儿,却总觉得这女子侧脸说不出的眼熟。
廖琨又指她旁边站着的婢女,意有所指:“那婢女身上穿的是宫装。”
宫里的人?
宋愈愣住,当今圣上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后宫妃子极少,且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子,母亲早逝,眼下养在皇后宫里。能毫无顾忌出宫的妃嫔少之又少,皇后便是其中之一。
那女子竟是皇后?!
他细细打量,果然从她眉眼间瞧出一丝与曹夫人相像之处。
廖琨从他神色里见他明白了,点头确认,又说:“眼下皇上跟以皇后为首的世族一派斗的很凶,皇上不喜世族势大,世族又想要更多的权力,可不狗咬狗嘛!”
“……廖兄,你家里人送你上山,不是为了科举吧。”宋愈眨眼,缓慢道,“其实是怕你这张嘴给家里招祸……”
廖琨瞪大眼,直瞅着他,“为兄看你一脸纯良,没想到你竟然也是个黑心的!”
“为兄喜欢!”
他激动地一掌拍在宋愈肩胛骨上,但没控制好力道,等两人反应过来时,宋愈一脸惊恐往前栽去,眼看就要脸着地。
一道黑影骤然闪过,宋愈在失重中晃晃悠悠站在了平地上。
“弟!”廖琨一个虎扑,却扑了空,趴在地上灰头土脸抬头,却落到一团阴影里:“…………”
女人笑眯眯俯身,柔顺发丝顺着动作流水似地从肩头滑落,“哪来的两只小老鼠,敢偷听大人说话。”
廖琨脸红到脖子根,一声不吭看着她。
周皇后细细打量他,片刻细长白皙的手温和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细语道:“你是廖太傅家的孩子?”
廖琨含混点头。
“是那个不愿意参加科举的孩子吧。”
宋愈惊诧看过去,却见廖琨脸更红了,像漫山的桃花。
没等他惊讶完,只见周皇后眼波流转,羽毛似地轻盈落到自己身上。
“真是个漂亮孩子。”她惊叹,“不怪昭阳对你念念不忘,在我耳边念叨了许久。”
“你们听到了什么?”她笑眯眯看着凑在一起白纸似的两个少年人,问道。
宋愈他们刚想摇头,却见温柔和善的周皇后突然眸色沉下来,周身气势骤变。
她明明还在笑着,眼里却没有了一丝温度,冷的看一眼就让人遍体生寒,“罢了,不必回答,不管听没听到,你们今日都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