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经吓。”周皇后柔和眉目间闪过一丝跳脱的狡黠。
宋愈、廖琨:……
周皇后身边女官笑着提点他们:“还不起来?”
两人迅速站起规矩行礼。
周皇后似乎凤体欠佳,说话的功夫唇色又白了些,小太监搬来躺椅小心服侍她靠着。
空蒙山色之中,她一双眸子漆黑如曜石。
“……廖太傅当年也是进士出身,后来得先帝赏识,特意让其教授当年还是十三皇子的陛下,如今在朝中也算是重臣了。”
周皇后语气像是在唠家常,廖琨却惊出一身冷汗。
他父亲当年不满先帝任人唯亲,宠信外戚,曾写诗暗喻讥讽彼时风头正盛的宦官头子,被人暗中使绊子从原本的地方县令调为皇子太傅,明面上是升了,但偏偏是最不受宠的十三皇子。好在他父亲为人刚正,依然尽心教授,之后陛下登基,廖家也水涨船高起来。
按理说,廖家应当是坚定的保皇党,但四年前科考舞弊案天子震怒,廖太傅就是那次的主考官。虽然最后此案无疾而终,但廖太傅也自此沉寂,常常称病不出。
周皇后却说他父亲是重臣……
如今帝后矛盾愈演愈烈,难道皇后是对廖家起了疑心?!
“年轻人胆子别这么小,但也不必总是胡思乱想。”周皇后一眼看出他的小心思,唤他上前,“本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表面上装的纨绔不愿意参加科举,实际上是担心自己中了进士,外人会说你父亲又走了老路子,说你这功名来路不正。但你也要想想,若你不参加,你父亲的名声就能好了吗?”
“世人多愚钝,人云亦云,他们只会对着你父亲指指点点,说‘亏得还是帝师,自己儿子连进士都考不上,真是徒有其名。’他们还会恶意揣测你拒绝参加科举跟你父亲当年之事是否有隐秘关系……”
“因为畏惧世人的口,而辗转难安、随波逐流,那是蠢货。”
“这话想来许多人都同你说过了,”周皇后叹息,对叛逆的孩子感到棘手,“你姐姐廖贵妃求到我宫里,别浪费她一片良苦用心。”
廖琨如遭雷击,怔愣在原地。
周皇后心知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剩下的要靠他自己开解。
她调转视线,看向宋愈,这个年轻鲜活的孩子。她看的很仔细,从头到脚连头顶翘起的头发丝都不曾放过。
良久。
她低声说了什么,宋愈隐约只听到一句“原来她喜欢……”
喜欢什么?谁喜欢?
宋愈云里雾里,周皇后却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反而若有所思起来。
片刻,她突然想到一出好戏似地轻笑出声。
周皇后看着眼底澄澈的年轻举子,骤然回想起前几日昭阳找上门的场景。
“我看上一个人。”昭阳一如既往开门见山。
“长得特别带劲,那腰,那身段,那脸……啧啧。”
她说这话时候,眼睛里是明晃晃的欲望。
周皇后自小跟昭阳、承乾帝以及镇北侯一起长大,对这群人再了解不过。
对于生来就为争夺并掌控权柄的人而言,欲望的沟壑永远不会填平,而对产生欲望的本身他们往往会采取最暴力、最直接的方式进行掠夺。
犹如极会伪装的凶兽,平日君子端方、高贵冷漠,一旦嗅到足以燃起欲望的猎物时,会瞬间褪下外面那层彬彬有礼的皮囊,成为抛弃礼义廉耻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疯子和疯子之间也像士族阶层一般存在区别。
譬如承乾帝,他喜欢用权柄、用礼制杀人,他无比享受皇权至上对所有人生杀予夺带来的快感,却总是披着谦和闻谏的明君皮囊,并将自己束缚在这层躯壳,贪婪嗜杀的灵魂透过这层皮无声窥探着大梁百姓和文武百官。
在周皇后心里,自己的丈夫属于疯子中的最下等,臭泥沟里的老鼠。
承乾帝一母同胞的妹妹昭阳长公主则是次等。
她的疯是在明面上。
她可以在上一秒在先帝病榻前哭得梨花带雨,孝心感天动地,下一秒就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亲手扼杀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皇的最后一丝鼻息。她是个足够狠的女人,周皇后欣赏她,但昭阳太过执着于满足自己的欲望,像一只贪婪至极的饕餮,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吊着她,就不用担心会失控。
所以她又不够疯。
周皇后此生所见的无数人里,只有一个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至今记得镇北侯的那双眼睛,在一片祥和充斥着欢乐的无忧无虑的时光里,他稚嫩的脸上一如年幼的十三皇子和昭阳公主那般笑着,那双已经初见锋利的眸子却是黑沉的,像狼崽子对一群只会咩咩叫的羔羊的无视。
从那一刻起,尚且还是周家小姐的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哪怕是龙子凤孙也不会让这样的人俯首称臣。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担忧他会倒戈相向,这一点忧虑在十三皇子决定造反开始到达了顶峰,那时的皇子妃夜半惊起时眼前都是那个狼一样的眼神,最严重时甚至整夜整夜睡不着。
十三皇子以为她是被造反吓的,怜惜地将她搂在怀里安抚,不停地向她承诺一定会成功。
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因,她也曾尝试提醒十三皇子,但他根本不信。他们自幼一起长大,血液里流淌着剪不断的亲缘,谁都会背叛自己,只有裴陟不会。
周皇后那段时间几乎崩溃,她控制不住地监视着镇北侯的一举一动。
但他毫无破绽,永远带领着黑甲军冲在最前面,对功劳可有可无,仿佛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彼时的皇子妃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以为自己误解了他,直到一日清晨,暗卫死不瞑目的头颅血淋淋安放在她营帐的床头,甫一睁眼,四目相对。
周皇后自那时起,对人人称赞的镇北侯产生了刻骨的恐惧。
一直到最后,周皇后的担忧都没有成真,但她知道,这种看似没有欲望的疯子才最可怕,一旦他们遇到能让自己产生无穷无尽欲望的人或物,便会纠缠到死。
多么鲜活漂亮的郎君。
她想。
被疯子盯上的可怜人。
周皇后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宋公子也是少年英才,难怪昭阳那样高傲的性子也愿意同你结交,”她意有所指地提点,“你可莫要辜负昭阳的一片心意。”
“回娘娘,草民不……”
周皇后笑着抬手打断,“不必自谦,昭阳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她虽说有些过于随性,但本宫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你。”
宋愈终于察觉到她的意思,笑得勉强:“草民同殿下不过只见过一面……”
见一次就喜欢上,这也太扯了。
周皇后却不这么认为,反而兴致勃勃说:“有些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哪怕一面之缘也能成就一番良缘。”
……这不就是见色起意嘛。
宋愈默默吐槽。
他委婉劝道:“草民已有心上人,早就定下婚约的……”
谁知周皇后听了却不以为意:“不耽搁,昭阳不在意这些虚礼,你只管陪在她身边,等日后有了功名,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们好聚好散便是。”
宋愈:……懂了,拉皮条。
见他神色异常抗拒,周皇后笑得微妙,却没再强求。天色逐渐昏黄,宋愈借着寺中有友人在等的名头拉着神思出窍的廖琨跑路。
女官引着他们下了山,一路上静悄悄,只有林木随着风摇晃着枝桠,鬼手似的。
到了寺门前,章奎果然已经在了,他神色焦急四处张望,脚下转个不停,宋愈看到他时,他正拉着一个小沙弥问有没有看见他。
“章兄!我在这!”宋愈紧绷了一路的弦终于松了松,招手小跑过去。
女官遥遥行礼,宋愈再回头时已经看不见她了。
“弟弟,这位是?”
廖琨探头问。
宋愈为他们两个相互介绍了一番,瞧见廖琨笑嘻嘻跟人勾肩搭背,微顿。
廖琨扭头对他咧嘴一笑:“哥哥我演的如何?”
宋愈静了片刻,半晌挑眉:“精妙绝伦。”
连周皇后都被他骗过去了。
“周皇后性子狡诈,跟只千年狐狸成精似的,”廖琨跟他们勾肩搭背往山下走,“她嘴上说着为你好,心里估计早就把你给卖了,你可别听她的。”
“不过有一点你得提防,”他话音一转,正视着宋愈,道:“听皇后的意思,长公主是盯上你了……”
宋愈对京城诸事并不了解,闻言疑惑道:“长公主天横贵胄,我不愿意,她总不会强迫吧。”
廖琨啧啧两声,“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京城但凡长相好看点的官宦子弟都避她如蛇蝎,因为她不太正常。”
“寻常人看见喜欢的,要么默默看上几眼,要么主动结交,她不一样,她看上了直接上手抢!而且抢来之后玩腻了,十有八九是横着出来的。”
“就年前,李将军的小儿子被她看上,后来救回来时候人已经废了,李将军一把年纪跪在御书房前奏请惩治她,陛下最后也只是轻飘飘罚了她半年禁闭……”
廖琨神色复杂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沉痛道:“你这样的小身板估计连一旬都撑不住。”
宋愈:“……我还是不出门了。”
话这样说着,宋愈自从那天在浮屠寺回来也没有时间出门了,每日呆在家中温习功课,章奎也是如此。
廖琨跟着他们混下山,进了城门便分道扬镳,说是要去酒肆放纵,后来宋愈听说他又被廖府的人抓到押了回去。
京城的温度以一种宋愈难以理解的速度升高,仿佛某一天早晨起来就一下褪去了冬袄,所有人都换上了春衫。
窗外月桂新发了嫩芽,房外馄饨摊叫卖声渐渐低了下来,临近春闱时彻底没了声响。
这段时日出乎意料的平静。
长公主仿佛在京中沉寂了,一改往日招摇,待在公主府里闭门不出。有人瞧见府里日日有太医进出,有传闻说长公主患上了心悸之症。
倒是李不群找上来过一次,宋愈开的门,一抬眼撞见他满脸血,眼神一如既往的阴鸷粘腻,他伸手粗暴抹开流到眼珠的血,开口刚说了一句“小心你那个童养媳——”就被暗处冲出来的人按倒在地,一块破布堵住了剩下的话。
那些人一言不发带着李不群走了。
宋愈盯着李不群流在地上的血滴,在门前站了会儿,半晌起身用鞋底撩了些尘土盖住。
心说怎么一个个都让自己小心。
真是莫名其妙。
这些事对宋愈来说只是很小的插曲,他的心神被即将到来的事情占据。
三月中旬,春闱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