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黄金
    “哥,”刀鬼满面胡茬,隐没在衣服艳丽奇异的人群中央,时间长了喊人越发顺口,“这赤铁矿我盯了一路,没见有什么异样啊?”

    幽州盐铁使郑澜将幽州知府一家灭门后脱逃,并暗中命人去山里将矿井上的人全部灭口,但好在黑甲军及时赶到,又恰逢泥石流,宋闵干脆将计就计,一部分黑甲卫替换了矿奴,他们则扮作运输矿石的人去摸清楚这些矿石的去向。

    谁知竟循着路线到了南诏!

    “不一定是赤铁矿。”宋闵坠在后面,不动声色道,“涔水场深处那片矿场我们没来得及去,但赤铁矿一般埋在山体之中,必须通过开掘矿井才能进行开采,幽州多雨,山体松软,矿井内必须经过火烧法进行加固,就算如此一旦下雨仍然会有危险。”

    他拍了拍被黑布遮挡严严实实的矿石,立刻有人虎视眈眈看向他,宋闵收回手,压低声音:“那监工当初说下雨天也不会影响开采,那就只能是露天矿……”

    刀鬼拧眉:“若不是赤铁矿,还能是什么?”

    宋闵目光沉沉:“赤铁矿多用于冶炼打造兵器,但无论是冶炼还是打铁,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因此多为官府垄断……”他突然话音一转,问:

    “若你造反,除了足够的兵马,还需要什么?”

    刀鬼愣了一下,:“自然是粮草补给……”否则那么多士兵养都养不起,还没打就散成一锅粥了。

    “……”到底是常年领兵作战,他霎时间便明白了宋闵的意思——

    “金银矿?!”

    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宋闵缓缓点头:“可能性极大。”

    “幽州怎么可能会有金银矿?!”他失声,“金银矿是露天矿,哪怕当地官府起了贪念不上报,但总有人能发现吧……为何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说的对,一定会有人察觉,哪怕被及时灭口一时半会儿起不了风浪,但时间长久了,单是幽州知府都换了好几任,难道没有一个官员敢上报朝廷吗?”

    只要上报,依照当今陛下的性子,以后官途必定会青云直上,不可能没有一个人动心。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是宫里那位默许的。”

    刀鬼匪夷所思:“皇帝让人隐瞒幽州金银矿,又暗中让人开采送往南诏?!”

    他脸上写满了“他疯了吧?”。

    宋闵却摇头:“他应当只知道这里有矿,但不知道具体位置,底下的人大概率瞒报了矿点和矿藏数量,不然当初他得知户部侍郎曹千山手上有真正的矿脉图时不会那么愤怒。”

    “老天爷,他都当皇帝了还防这个防那个……还好曹千山手里那份是假货。”

    宋闵闻言挑眉,意味不明看过去,刀鬼不躲不避,反而嘿嘿一笑。

    他懒得追问:“今晚落脚之后,找时机去察看一番——这些天骡车过去之后泥土凹陷下去的车辙不对劲……”

    南诏多雨,哪怕是特意为往来通商开辟的道路也免不了泥泞,他们两人跟在车队后面,起初车轮压过后地上痕迹深,但渐渐的,某些骡车过了泥路后压痕却浅了不少。

    “成。”刀鬼点头。

    “白克狄暗中带人回了西北,目前收到的消息,与北狄毗邻的涔城好长一段时间不曾遭受北狄人的侵扰,指不定又在憋什么坏,白克狄如今在查这事,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有消息了。”

    宋闵简短应了声,这里的空气仿佛浸满水的海绵,粘腻水汽在他锋利眉骨上凝结滑落,内心的焦躁也随着不断蒸腾上涌。

    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不自觉摩挲背在身前的包袱,内侧已经积累了数不清的划痕。

    “老道有消息递过来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离开前他同老道做了约定,由他帮忙看顾宋家和京城里的宋愈,但天高路远书信不好传递,常常信到了他们人却已经离开多时,所以他很少会问这种事,总是尽可能压缩时间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好尽快赶回去。

    刀鬼听到时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按时间,今明两天信鸽差不多能到,只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收到。”

    宋闵“嗯”了声,不知为何他这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宁,总担心是不是小郎君那边出了什么事,夜夜睡不安宁,白日又经常头疼……

    他无声呼出一口浊气,看向远处乌压压的黑云,又有一场暴雨降至了。

    雨滴说落就落,不给人反应时间。

    负责运送矿石的队伍领头是个南诏人,但通晓大梁官话,在雨里大喊着指挥去不远处的驿馆里避雨。

    宋闵两人飞快对了个眼神,步伐快了些走到最前面,先一步进入驿馆。

    “货物都运到这里!检查好盖布,从前往后依次排列,不要弄乱!”

    领头的见他们安排的井然有序,也乐的自在,去找店家买酒喝。

    南诏素日炎热,偏偏一下雨就冷的不行,负责运输的人都是些半大小子,体力再好也耐不住一连十几日风刮雨淋的,一个个在马棚里打着哆嗦。

    宋闵拍拍手,将目光吸引到自己这里:“大家辛苦了,快去驿馆吃点热乎的,剩下的我来清点。”

    闻言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撒腿就往屋里跑。

    宋闵在身后默默看着,等所有人都走干净了才转身一个个清点。

    “数量对的上。”

    刀鬼从后面冒出来:“我揭开两个,里面都是赤铁矿,重量有没有问题从外面看不出来。”

    宋闵随机掀开一层黑布,里面集满了赤红色矿石,看起来一点没有少,他伸手往里面掏了掏,昏暗灯光下指间残留的依然是赤红。

    他退后两步仔细打量木箱,伸出手臂对比了下,突然半蹲拍了拍箱子最底下,“空的。”

    刀鬼在他话落的一瞬间上前,袖中短刃脱手而出,从侧面撬出一指的缝隙,油灯凑近。

    “你们干嘛呢?还没清点完!”

    一声厉喝陡然响起,两人僵了一瞬,宋闵一手按在刀鬼想要暴起的肩膀,缓缓起身,冲一手拎酒壶脸颊通红的领头道:“这小子笨手笨脚,刚卸货不小心滑了下手,箱子磕地上了,我让他看看磕破没,这要是破了,东西就得全撒出来……”

    那南诏人不知是信了没信,怒气冲冲过来:“你们这群大梁狗,敢误了大事,要你们的狗命!”

    刀鬼起身,低着头跟在宋闵身后。

    南诏人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油灯,弯腰往下凑近:“要是敢让我发现你们在搞鬼——”

    一顿,箱角确实有磕碰的痕迹,倒也不深,不影响运输。

    他面色不善直起身,恶狠狠瞪他们一眼,拎着酒壶骂骂咧咧走了。

    “我们也进去。”

    刀鬼松了口气,方才他临时在箱子上做了点手脚,好在夜色昏暗,那个领头的喝醉的酒,这才蒙混过关。

    “哥,是黄金。”他说。

    刀鬼眼睛瞪得硕大,里面全是震惊和兴奋,“满满一层黄金!这得值多少粮草!”

    黑漆漆马棚里,宋闵回头,眸若两点寒星:“传信给老道……”

    刀鬼连连点头。

    谁知夜半时信还没写好,就先一步收到了传书。

    鸽子浑身湿透,呼扇着翅膀甩雨,宋闵披衣起身,从鸽子腿上解下信筒,不大的纸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一目十行过去,看到中间瞬间眉头紧锁,一直看到最后那句“佳人无恙”才稍微放松。

    刀鬼凑上来,他不识字,好奇问:“说了什么?”

    宋闵放松地屈指烧了信:“京城出了大事。”他简短说了下春闱有人击鼓状告科举舞弊的事。

    “……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吗?”刀鬼奇怪,“你笑这么开心干啥?”

    宋闵唇角一直没下去过:“我家小郎君中了。”

    刀鬼“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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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第几啊?”

    他也是好奇心泛滥,毕竟他们这群人没有一个是正儿八经读书人走科举出身,路子一个比一个邪门,难得有个根正苗红的好苗子很难不好奇。

    谁知这话一出,宋闵瞬间变了脸,冷道:“你怎能说这种话?”

    “???”

    刀鬼满头雾水,我说什么了?

    宋闵眉头皱的很紧:“读书本就耗费心力,我家小郎君又刻苦,他在我心中自然是顶顶好,你却问出这种话,也不想想你自己去能不能上榜……”

    “……”玛德。

    我就说了一句!

    刀鬼欲言又止,半晌,憋出来一句:“对不起,我错了。”

    宋闵这才罢休。

    他这些天一直压抑着情绪,如今得了准话,倒彻底放下了心,临睡前还有心思琢磨等回去了该让小郎君怎么给自己办婚宴……

    少说也得八抬大轿吧。

    他想象起小郎君身穿朱红艳色袍子,身骑高头大马的模样,瞬间精神了。

    “啧。”

    他猛的起身,看向身下,暗骂:“没出息的玩意儿。”

    他懒得弄,又躺下,等它自己消下去。

    窗户没有关严,外面雨声噼里啪啦掩盖了一切。宋闵这些时日确实累极了,恍惚间坠入梦乡。

    雨滴顺着青瓦汇成丝线,一串一串地从屋檐坠落在泥土里,宋闵被这声音扰的心烦,他下意识睁眼。

    入目的却是满眼雪白。

    他起初视线模糊,以为是满天柳絮纷飞,心道西北怎么会有这么多柳絮?

    但很快,他发现不是。

    一片“柳絮”缓缓地、打着旋落在他掌心,很薄,很轻,像一片云。

    他垂眸,是圆形粗糙的纸片,中间被掏空成铜钱的方孔形状……

    这是一枚纸钱。

    水汽氤氲,鼻腔后知后觉灌入一大口氧气……泥土特有的腥气,夹杂着雨中月桂潮湿香味,还有大股无法忽视的香火味。

    宋闵抬眼,眼前那层薄雾渐渐散去。

    这里,原来是一处灵堂。

    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骨子里透着冷,他漠然看了一眼灵堂内,里面空空荡荡,漆黑棺椁半开着,还未钉上棺材钉,棺椁后摆着灵位,离得太远,看不清人名。

    这逝去之人似乎人缘不太好,吊唁的只有一人,看背影是个年轻男人,只顾垂着头往火盆里烧纸,大概是兄弟。

    宋闵眼珠颤了下,转身离开。

    但片刻后,他再次回到了这里。

    这次他在外面站了很久。

    久到夜色降临,吊唁的人也离去。

    灵烛随风摇曳,昏暗夜色里乍一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白幡舞动的灵堂,正常人不说吓一大跳,至少也会心里发毛。但很奇异的,宋闵咂摸半晌,发现自己的感觉竟然是安宁!

    烛火终究有燃尽的时候,在烛台快要见底时,他终于有了动作,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跨过门槛,走近那漆黑棺椁。

    快看到时又莫名其妙停住。

    他目光移动,落到灵牌上,“荆州宋氏宋无恙。”

    他微哂:“怎么叫无恙,人却抱恙……”

    宋闵挑了下眉,打算瞻仰一番这位倒霉蛋的遗容。

    先前吊唁那人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如今棺椁大开着,从他的角度看去,最先入目的是一只骨节细长苍白没有血色的手。

    他又莫名其妙盯着看了半晌,入神了般移不开眼。

    “……这手,”他微顿,“适合写诗作画。”

    神经病。

    他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该看这位仁兄的遗容了,但不知为何他突然生出一丝踟蹰。

    脚下动了动,他转到棺椁侧面,深吸一口气抬眼去看。

    只一眼。

    他刹那间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