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心跳
    长公主的马车走后,王掌柜扑通一声跪在凌月身前。

    “凌巡使,小人要状告赵卫长昨夜以凌巡使之名,将紫囊和商户们领回的失物又抢走了!”

    “王溪,你少在这血口喷人——”赵浪兴伸手拔刀,却被一股磐石般的力量压了回去。

    凌月仿佛感受不到掌间刀伤被按压的疼痛,面色肃然转向王溪,“王掌柜,你接着说。”

    王溪颤抖着望了一眼凌月腰间的香囊,拱手痛诉:“赵卫长声称,是奉凌巡使之命收回失物——他出示的信物,便是凌巡使腰间的香囊!”

    商铺中有商户上前跪在王溪身侧,“小人作证,昨日白天小人才刚领回给女儿打的银簪,夜里便又被赵卫长带着武卫抢走了……”

    “小人也可以作证!”

    跪地诉情的商户越来越多,他们零碎的话语逐渐拼凑出昨夜之事的全貌,凌月回身逼视眼珠溜转的赵浪兴,声音如浸寒霜:“你不是说香囊是你捡到的吗,什么时候变成我亲手交给你的了?”

    赵浪兴哆嗦一下跪俯在地,抱拳辩道:“凌巡使,是,是这些刁民诬陷属下,属下没有!”

    “有没有去武侯铺里一找便知。”凌月示意一眼赵浪兴身后的武卫,却见他们面露难色地垂首,未有动作。

    “你们也参与了此事,是吗?”

    她声色俱厉,众武卫骤然跪下一片,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如此情状,一切已不言自明。

    眼下凌月尚不明晰之事,唯剩一件。

    她移目凝向面色沉郁的沈夜,“沈巡辅,我的香囊究竟是你不慎丢失,还是赵浪兴私自让你交给他的?”

    “沈巡辅——”赵浪兴才刚要开口,银剑的剑锋便已逼至他的眉心。

    凌月直视着眼前沉寂的青年,不愿相信向来温和热切的同袍对她尽是假意利用。

    “沈夜,我要你告诉我实话。”

    青年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回过神来时,心中又生出一股躁意。

    他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信任,她将他视为朋友,她在相信着,即便他真的背叛了她,也是受赵浪兴所迫才不得已而为之。

    而她现在便要他当着众人的面揭露这一切龃龉。

    他身量比她高出一个头,很容易便能望进她的眼底,她清亮的双眸坦诚一片,可他垂下眼,以一个下属该有的口吻答道:“我不知道香囊是何时丢的,等我发现的时候,便已找不见了。”

    凌月注视了沈夜片刻,见他已然抿唇不再多言,她不再追问,只将银剑贴向赵浪兴的脖颈。

    “捡着本巡使的香囊,便假借我的名义抢占商客财物,赵卫长莫非忘了武卫管治条令所书?”

    赵浪兴梗着脖子往后缩了缩,“我,我没有——”

    “凭武力职权欺压西市商客,强占商客财物货品者,笞三十。”

    “可你还多了假借巡使之名,欺上瞒下之罪,便杖三十,押入卫狱。”

    以大棍棒杖打三十,少说也得休养几日,更别说还要押入卫狱,赵浪兴当即面色一变,“西市武卫隶属于千羽卫,凌巡使要惩治我,当报裘将军定夺!”

    “西市巡使统领西市所有武卫,赵卫长犯了错,本巡使自然有权惩治,待到了卫狱,再交由大将军进一步定罪。”凌月打量着他,“还是说,你觉得裘将军会包庇你的罪行?”

    言外之意,便是赵浪兴为恶背后有裘权授意。

    赵浪兴当即闭了嘴。

    “跟随赵浪兴为恶者,犯了从罪,杖二十,押入卫狱。”

    凌月扫了一眼武侯铺前怔立的武卫,给他们打了一剂强心针,“武卫长很快就要换了——其余未参与此次恶行的武卫,若能好好执行杖刑,记功一件,表现最优者,擢武卫长。”

    闻言,有几个平日被赵浪兴打压的武卫蠢蠢欲动,近来这个女子风头正盛,竟屡屡让礼部的人吃瘪,若是对她献点殷勤,指不定能傍上大腿平步青云。

    半个时辰之后,此起彼伏的哀嚎自东北角的独柳树荡向云边,商客们的叫好声响彻整个西市,将清寒的晚风也笼罩得温暖了些许。

    赵浪兴被押到千羽卫总廨署的卫狱之后,趴在潮湿腐朽的草堆上哀嚎了几个时辰,才将裘权的身影盼回了廨署。

    “大将军,小的都是按照您的吩咐行事,您千万要为小的做主啊!”

    “闭嘴,没用的东西!”明灭壁灯下,裘权晃动的手臂在石壁上投下斑驳阴影,“派人通风报信都不知道找个腿脚快的,害本将军白跑皇宮一趟!”

    想到陛下见了长公主后便将他拒之殿外,他的心中就怒火中烧,那双鹰眼笼在阴暗之中,翕然一动,吩咐身侧近卫:“去,把沈夜叫来见我。”

    *

    宫城西内苑的凤阳殿内,一盏盏描金孔雀纱灯荧荧流光,在静谧的案上投下澄黄的清影。

    长公主端坐于青玉案前,若有所思,乌黑的秀发未挽发髻,披散如墨色河流。

    忽而纱灯摇曳,一声女官的禀报唤醒静夜:“皇后娘娘驾到——”

    凤冠霞帔的端庄身影步入殿内,长公主起身见礼,“母后。”

    “你们都退下。”

    屏退宫人,一道愠怒之音沉沉落下:“跪下。”

    长公主依言照做,脊背笔直。

    “不但退了婚事,竟还擅自以我的名义公布了新《女则》,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

    长公主沉静地抬眸,直视着皇后道:“母后觉得女儿做错了吗?”

    皇后面色一滞,却仍坚声道:“你已二十有三,寻常女子到了这般年纪早已嫁人生子,你父皇终日为了你的婚事忧心,你却这般任性,说拒便拒了。”

    长公主轻哂一声,“年纪长了些便该随意嫁人么?我不觉得自己这样轻贱。”

    “父皇和母后便是因为太着急了,才听从纯妃之言,定了齐睿这么个败絮其中的纨绔,难道母后真想女儿下嫁给这样的人?”

    皇后目色动摇,一言不发。

    “可我不愿。”

    “母后无子,从小便把我当男子养,既学琴棋书画也学治国韬略,甚至幼时让我与三弟比试骑马射箭,为的就是证明我不逊于其他男子,可若到头来只能嫁给这样的地痞无赖,女儿岂不愧对母后从小的期望和教导?”

    “若说《女则》,那本就是纯妃陷害萧妃娘娘所致,而非母后所愿,不是么?”

    皇后秾丽的眉眼有些黯然,叹道:“此事没有你想得那般简单。”

    思及过往,皇后面上浮现万般怅惘,她有些无力地坐在梨木榻上,陷入沉默。

    没有生出儿子一直是她心头的隐痛,也因此,她曾不服输地栽培过自己的女儿,让自己的兄长——当朝中书令兼太傅欧阳望带着长公主与几位皇子一同读书。

    彼时她与珏王的母妃萧贵妃关系融洽,又因时任太保的萧老将军是萧贵妃的外祖父,长公主便也与皇子一同跟着萧老将军学习武艺。

    然而萧贵妃带着珏王骑马时踏伤了突然蹿进马道的五公主——纯妃的女儿、威王的胞妹,尽管明眼人都能看出是纯妃看护女儿不当,可陛下震怒,命她立规训诫后宫及天下女子,《女则》于是应运而生,从此宫中禁了女子骑射,萧贵妃自此郁郁寡欢。

    哪怕,陛下一开始便是因被萧贵妃骑马恣肆的身姿倾倒,才念念不忘,登基后便立即将她纳入后宫。

    那时她便明白,哪怕男人会为女人雄鹰一般的英姿倾倒,但征服之后却只会希望她柔顺恭从。

    女子再怎么英武能干终究只能屈居后宅,甚至比寻常女子更多十分不甘,如同萧贵妃一般郁郁而终;而若循规蹈矩地相夫教子便能安度一生,那么这便成为她对女儿新的期许。

    此后,她收养了已故柔妃的儿子,二皇子江宇轩,一是因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二是为了让她的女儿不必再如男子那般要求自己,只要一生平安喜乐便已足矣。

    可长公主的性子从那时起便一直执拗下去,竟至今日还无法折转。

    她只当是自己害了女儿,喟然长叹,“婚事退了便退了,那个齐睿确实配不上你。”

    “可新《女则》一事,你的父皇尚未发话重拟,你不该这样擅自妄为——”她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眸中厉色被慈爱所包裹,“母后不愿你卷入权力的旋涡之中,你明白吗?”

    “女儿明白。”长公主凤目清明一片,回望向她的目光未有丝毫动摇,“可这便是女儿想走的路。”

    “身为女子,女儿饱受束缚,哪怕身份比寻常女子尊贵,却亦逃脱不了寻常女子相夫教子的命运。可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女子入朝为官,不惜此身杀出一条血路,女儿又怎么能白白放弃这个开辟新局的机会?”

    “凌月所行之事终会改变女子的处境,女儿深信这一点,所以,我不能让《女则》成为她的阻碍。”

    皇后久久端凝着女儿果决的面容,片刻之后,她缓缓道:“新《女则》都写了些什么,你一一道来,本宫现在誊抄一份,免得陛下问起,露了馅。”

    长公主荧荧凤目如黑夜流火,俯身长拜,“女儿叩谢母后。”

    *

    雪梅园内清净寂寥,凌月拨亮廊下孤灯,匆忙在旁侧厢房将寒袍脱下,她素来体热,只着黑色劲装迈入雪堂。

    “殿下,您找我?”

    她有些纳罕,今夜是殿下特遣崔统领去凌宅唤她入府,不知所为何事。

    “过来坐。”

    凌月就座于江风之对侧铺着毛皮的紫檀榻上,看见案几上放着创药瓷瓶和纱布,面上讶异,“殿下叫我前来,竟是为了给我包扎么?”

    她目光闪闪,声音轻了些许:“我还以为,殿下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

    望见她的模样,江风之便知她没有重视自己的伤势,凝眸道:“这便是要事。”

    “把手给我。”

    凌月乖乖照做,将掌心摊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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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了他,毫不设防的模样。

    她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这会不会太劳烦您了?”

    江风之弯了弯唇角,垂眸看向包裹她双掌的凌乱纱布,上面凝着干涸的血迹。

    他眸光轻颤,雪白长指轻柔灵活地解开纱布,小心避免触及她的肌肤,“包扎伤口不能这般随意。”

    凌月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是沈夜包扎的。”

    揭开纱布的长指一顿,江风之抬眼凝向她似有顾虑的面容,唇线平了下去,“所以,你不想换掉这个纱布?”

    “啊?”凌月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她自然不知道江风之误会了她对沈夜的情谊,可她能够领会他字面之意,便道:“我想换。”

    江风之未料她如此直接,欲要出口的话鲠在喉间,缓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为何?”

    为何?

    凌月心间一动,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与江风之对话时不会思忖过多,有什么便坦然出口,只因她深知殿下君子冰心,不会伤害于她,故而方才她出口之时亦没有细思原由,此刻想来,一时竟也有些茫然。

    茫然的人不只是她。

    问出口后,江风之本能地想要回避这个答案,便掩唇轻咳,淡声揭过:“先换药吧。”

    纱布缓缓揭开,露出一双血痕历历的掌心,锋利如刻,上下各一,是她极力压紧剑刃所致。

    “疼么?”他嗓音微凝。

    凌月笑笑,“不疼,殿下。”

    他没再说什么,只用药酒将手一净,打开了瓷瓶。

    膏体莹白,药膏的清香自瓶中逸出,江风之以手指揩了一瓣,如雪山托云。

    “这是白玉膏,能让伤口不留疤痕。”

    一片冰凉随即覆上凌月手背,她呼吸微滞,见他修长五指托住她的手掌,手指轻柔地将药膏抹上她掌心伤痕。

    摩挲的触感酥酥痒痒,滑而冰润,让她倏然心间一颤。

    清香缭绕,她不由抬眸看向江风之认真的面容。

    他微垂首,远山淡眉下挺鼻薄唇,纤长的羽睫洒下一片清灰色的阴影。肤白胜雪,在黑夜中好似莹莹生光,干净得不染纤尘。

    ——如传闻那般俊朗无双。

    似乎觉察到她灼热的注视,他掀起眼凝了过来,眸光交汇的刹那,长夜静得只剩她的心跳。

    他没有立即移开目光,她亦没有,于是,他们便这般沉默地凝望着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江风之轻咳一声,垂眸道:“这几日你做得很好。”

    “不但揭穿了礼部捉钱令史的面目,保护了西市百姓,还顺水推舟引出齐睿,让长公主有由头退掉与齐睿的婚事。”

    凌月上任西市巡使前给长公主留了一封信笺,让其今日循机赶往西市,撞破齐睿恶行,既能借此退掉长公主厌恶的婚事,又能以此事为柄,让陛下彻查礼部。

    而此信是由江风之在长公主探病之时代为转交,亦是为了避免直接与长公主私联,以免被有心人构陷结党。

    谈及正事,凌月神色恢复如常,“此事还要多谢殿下的配合,若不是殿下以大皇子牵绊住了裘权,让他们失了面圣的先机,此事也难保没有变数。”

    “不过眼下只是开端,明日或许还有硬仗要打,不能掉以轻心。”

    江风之微颔首,面色肃然,“这几日你辛苦了,明日,我会助你。”

    *

    长夜四寂,永和坊内的一处小宅前响起拍门之声。

    来寻沈夜的近卫拍门许久不见回应,正骂了一句欲要去寻武卫开门,却骤然被一道寒芒抵住咽喉。

    浓云惊动,寒月倾洒。

    近卫惊愕的视线自颈边匕首上移至来人面庞,那人却更快地辨清他的面容,凌厉的锋芒已然隐去。

    “刘副将?”

    近卫刘副将勃然大怒,“沈夜!你宵禁之时不在家待着,穿着一身黑衣干什么去了?!”

    他无法分辨自己的怒气是因发现沈夜违背宵禁,还是因方才竟丝毫没有觉察他的逼近。

    沈夜抱拳垂首,模样恭顺,“下官正从醉春酒肆饮归,听见拍门声,情急之下才出手相向,不知是刘副将,多有得罪。”

    没有出坊,便不算违背宵禁。

    他周身酒气做不得假,时间紧迫,刘副将啐了一声,没好气道:“裘将军找你!”

    千羽卫廨署之内,裘权沉着脸从案几后探出身体,阴鹜的双眼紧盯着默立垂首的沈夜。

    “按照陛下的性子,明日多半会将此事交于大理寺审理,大理寺那边殿下会去打点。”

    “只要你咬定是凌月让你将香囊交给赵浪兴的,她在大理寺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冷笑一声,“而没了凌月,莫说西市巡使,就算让你当千羽卫副将也未尝不可。”

    “沈夜,你听明白了吗?”

    沈夜不知醉了没醉,好半晌,才轻轻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