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尚茵正扒着窗在抽烟,上半身前倾着,左手压着几张叠在一起的纸巾,姿势看起有点滑稽。
窗外冷风将她指间青白的烟雾不断地往屋里带,病房里全是烟味。
听见身后的动静,尚茵回头望向门口。
看见许之蘅,她挑了挑眉,微笑道:“许小姐。”
许之蘅揣在口袋里的手悄然握紧又松开,开口问:“有事么?”
尚茵:“看到我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啊。”
许之蘅没应声,默默脱下外套挂好,神色如常上床靠躺着。
尚茵依旧靠在窗边,抿吸着烟,目光跟随着她动。
见许之蘅上了床,她笑了声:“也是,惊讶的该是我,我以为你已经答应我了。”
“我没说过。”许之蘅说。
尚茵啊了一声,点点头:“对,你说的是知道了。”
许之蘅把枕头稍稍抬高垫在背后,抬头对她说:“病房里还有别人,抽烟不太好的。”
“你说那对夫妻啊?我给了他们一千块钱让他们晚两个小时再回来了。”尚茵笑了笑。
许之蘅沉默两秒,再度问道:“你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
许之蘅沉默着,伸手从一旁柜子上端过盘葡萄。
她将葡萄拨隔在一边,抽了几张纸巾垫在盘子的另一边,刚松开手,葡萄立马就滚了过去。
葡萄是昨天买的,洗过之后她吃了几颗就搁着了,这会儿剩了七八个,都失了些水分,有几颗看上去蔫蔫巴巴的。
尚茵抽了口烟,目光眺向窗外。
“我听蒋瑾他们说,姜和这些天可是夜夜笙歌啊,都把夜场当家了,然后我让人一查,嘿——就知道你在这儿了。”
“我跟他已经断了。”许之蘅面色平静拾起一颗葡萄,低头剥开。
“我又不傻,姜和都那样了。”
尚茵嘴角扬着,转过头看向许之蘅,“昨儿他们一帮人在宴卡攒了个局,我去小坐了一会儿,姜和也在的,他身边坐着个姑娘,眼型跟你还挺像的。”
话说到这,她眯眼捂嘴打了个哈欠,无趣道:“别的就算了,俗得很。听到蒋瑾他们聊点家里的事眼睛就亮得跟灯泡似的,整个人像胶水一样往姜和身上黏。”
“你想说什么?”许之蘅问。
尚茵稍稍一静,说:“我就是想说,我和姜和就是这么种关系。”
许之蘅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嘴中嚼了嚼囫囵吞下,认真地继续剥下一颗。
看她反应依旧平淡,尚茵微微怅然道:“所以说何必呢许小姐,不是你也会是别人的。”
“老实说啊,比起那种上蹿下跳作妖的女孩子,我更喜欢你的。”
许之蘅低头不语,手指揭开一颗鼓囊囊的葡萄的皮,汁水溅出来,在洁白的被套上留下一点渍。
她停下了手里动作,默了须臾,说:“别告诉姜和。”
尚茵没说话。
许之蘅抽了两张纸把手擦干净,终于抬了头。
她看着尚茵,眼里如同一池深潭般沉静。
“我是宫外孕,你告诉他也没有用的。”
尚茵将烟头戳在纸巾上揉作一团用力地捏了捏,丢进垃圾桶。
“许小姐,我有点搞不懂你了。”
“姜和肯定不是傻子,既然他把你看得那样重要,那说明你俩是有感情的吧?可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我给你说啊,人呐——有时候还是自私一点的好,太善良的话心里容易生病的。”
许之蘅默然不语,自顾自又剥了两颗葡萄。
尚茵看了她几秒,实在觉得气闷。
就这么着吧,操蛋的,爱谁谁。
许之蘅突然出声说:“尚小姐,你之前说过你女朋友生病了吧?”
尚茵愣了下,嗯了声。
“那如果她很健康,你还会结婚吗?”
这句话把尚茵问住了,她迟疑着,一时未答。
许之蘅低声说:“你想为她好不是么?所以你回去吧。”
这次轮到尚茵沉默了。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仍旧垂头剥着葡萄的许之蘅,突然觉得姜和没留住她,真的有点可惜。
像她和姜和这样出身的人,想要什么得不到呢?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用钱就能买到。
唯独一颗真心,错过了可能就真的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尚茵走到床边,轻轻将一张银行卡压在床上,声音轻不可闻地叹道:“真傻。”
说完这句,她转身离开。
许之蘅一直没抬头,只是听着她的靴子跟嗒嗒的踩地声由近去远,直到消失不见。
她捏起盘子里的最后一颗葡萄剥开递进口中。
这颗颜色最青,皮难剥,入口格外的酸涩。
不是应季的水果,吃起来终归差了点什么。
许之蘅把盘子放回一边,抽纸巾擦手,可不管她怎么擦拭,手上仍旧有点黏黏的。
她撑身坐起,默默去洗手间洗手。
水冰凉刺骨,她的双手很快被冲得通红僵硬。
许之蘅麻木地搓着手,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原来,她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吗?
也是的,同姜和分手时她没有哭,现在流了孩子她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尚茵作为旁人会这么想很正常。
许之蘅恹恹地垂下头,关掉了水龙头。
在她转身要出去时,一股冰凉的恶心感令她瞬间反胃。
许之蘅迅速转身扶住盥洗台,猛地前倾身体用力呕了几下,酸水顶在喉头侵蚀着,却怎么都上不来。
她急促地喘息几下,一阵头晕眼花。
一定要剔肉剜心才叫痛吗?一定要泣血流泪才叫难过吗?
她怎么会不难过——
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呐,又不是无心无情的木偶。
她也委屈啊,她的难过都快从心里溢出来了。
*
这样重复着吃药、挂点滴、抽血的过程又过了三天。
第四天便是复查。
还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医生,看了许之蘅的抽血报告单,眼波不动地对她说:“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降下来了,一个星期之后再来复查,回去好好休息,尽量多卧床,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许之蘅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公寓。
头几天她总睡得不好,梦里一片漆黑,总是有婴儿啼哭,又有奶声奶气的小孩哭喊着:坏人!你是坏人!
她跪在黑暗里不断地道歉,眼泪流了满脸,可那声音却一直不肯停歇。
在公寓里像尸体一样躺了一个星期,又到了复查的时间。
早上八点多,许之蘅爬起来去医院复查。
天气好得不像话,是最近最暖和的一天。
天空湛蓝,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迈出的步子都轻快几分。
复查的结果很好,医生说包块小了许多。
许之蘅出了医院,在路边随便找了家店吃了早饭,又到商业街逛了一圈买了两套冬装,回去把公寓里里外外地清扫了一遍。
忙忙碌碌一天,刚入夜她就上了床,灯一关,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
隔天一大早许之蘅就起了床,一瞧外头的天——
不同于昨日的好天气,今天是一丝太阳光都没有,阴沉又干冷。
许之蘅出门吃了份热腾腾的早餐,打车去了附近的图书馆,一坐就到中午。
简单吃过中午饭之后,她不想回家,只好在外面像游魂一样地闲逛。
许之蘅的脑袋很钝,从这条街道一直走到那条街道上,越走越远,路痴的毛病令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许之蘅走进去买了包烟,在门口拆掉包装点了根烟。抬头瞥了一眼便利店玻璃门上贴着的广告纸。
看了几秒,许之蘅收回目光,站在旁边台阶上安静地抽烟。
天冷得不行,她只是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脚底生寒,一时都分不清嘴里呵出的气是烟雾还是寒气。
一根烟抽完,许之蘅朝便利店里头的前台张望了眼——
店里此刻没有客人,前台那个学生模样的女孩靠在烟柜旁,盯着手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许之蘅犹豫了下,灭了烟又折回店里。
门铃晃动,声音清脆。
许之蘅说话的声音有些闷:“你好,我看到门口有贴招兼职的广告,请问还招人吗?”
那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反应慢了两秒:“……啊?”
“请问你们还招兼职么?”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招的,但是你得问老板,打那广告纸上的电话就行。”
“好的,谢谢。”
许之蘅按着广告纸上的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说话带着H市本地口音的男人。
大概是真急缺人手,许之蘅刚表达了自己想应聘的想法,那头男人立马秃噜了一连串话出来:“可以的可以的,但我那个店里现在缺的是晚班的兼职,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有时候可能会轮班,你看你时间对的上吗?”
许之蘅静了两秒,说:“可以。”
“好好,那先试用三天,可以的话到时候一天工资是一百一啊,你看行不行噫?”
“可以。”
“好好,那你今天晚上能来么?到时候我再教你上货之类要做的事情。”
“好的。”许之蘅挂了电话,回家去了。
*
晚上许之蘅见到便利店老板时,对方反而犹豫起来,“你不是学生吧?”
“嗯,不是。”许之蘅答。
“你真要做兼职啊?这个很辛苦的,你吃不吃得消噫……”
许之蘅抿抿嘴,问:“不是说试用三天么?”
老板人胖胖的,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细缝,他用那细线一般的眼睛把许之蘅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移开目光才没一会儿又转回来打量她。
“你这一身都是名牌……长得又这么漂亮,看着也不像需要做兼职的啊。”他顿了顿,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先做做看吧好吧?”
“谢谢。”许之蘅说。
一切都很顺利。
许之蘅白天没事就来便利店帮衬白班那个兼职女孩,便利店的活简单,她上手很快。
唯独让她觉得有点困难的就是那些香烟和关东煮的名字太多了,她老记不清。
三天之后,许之蘅开始正式做起了便利店的夜班兼职来。
老板对她相当满意,试用期结束时他还说了一句:“没想到噫,手脚真勤快。就是话少……话少也挺好挺好。”
许之蘅没有回应,回头朝他笑了笑,把一瓶瓶饮料推进冰柜里摆齐。
她现在就需要这样一份不需要动脑力的工作。
*
黎韵走时说是去一个星期,可直到元旦才回来,估计是在那男人身上捞到不少好处,,整个人的气色堪称容光焕发。
她回来的那个点,许之蘅正要出门去便利店。
黎韵脱着鞋,瞅她一眼:“你怎么瘦了一圈?”
许之蘅脸色平淡:“前段时间感冒了。”
黎韵哦了一声,见她穿着整齐要出门的样子,随口问:“去哪儿啊?”
“上班。”
“上班?”黎韵眨了眨疑惑的眼睛,“你上什么班?”
“便利店兼职,夜班。”
“What?!”黎韵扶着鞋柜,下巴差点惊掉。
她连忙拦住许之蘅,拿着手里那个新买的lv包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你没事儿吧?啊?你没事儿吧?”
许之蘅弯腰穿鞋,笑了笑说:“我挺好的。”
黎韵无语极了:“哇,你……哇——”
她是真不理解许之蘅,几百万握在手里几乎算是小富婆了,非要给自己找个破兼职,还是夜班,这不是没苦硬吃么?
可不等她劝,许之蘅人已经带门出去了。
*
黎韵这次回来之后,跟那冤大头富商打得火热,红堤也不去了,整日不见人影。
可但凡她空闲在家,永远都是在苦口婆心地唠叨许之蘅,劝她赶紧把那破兼职给辞了。
翻来覆去都是一样的话,许之蘅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黎韵这点跟青子很像,可她又和青子有一点不同。
青子嘴毒惯了,心是好的,话说出口却是总戳人肺管子的。
黎韵不同,她从来不在许之蘅面前提姜和,一个字都没有问过。
许之蘅的生活彻底倒成规律的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去做兼职。
有时候醒得早,她就会去图书馆打发时间。
平平淡淡的,小半个月很快过去了,天也一天比一天更冷。
周末那天,许之蘅醒得很早,自个儿下厨煮了碗清汤面挑了几口,出门去了图书馆。
八点多,图书馆人并不多。
尽管天很冷,她还是找了个开着窗的位置。
只要再坐一会儿,阳光就会爬到天边高处,把玻璃窗的最上面照出五彩斑斓的光晕来。
许之蘅很喜欢盯着那些光斑发呆。
坐了个把小时,许之蘅去上了趟厕所。
回来之后发现桌上书旁多了瓶瓶饮料,水蜜桃味的。
瓶身底下,压着一张折起来的小小纸片。
许之蘅转头四处循望几眼,没察觉出异常来。
她坐下,拈起纸条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写着——
你好,我看你经常来图书馆,今天你看的这本书我也挺喜欢的。
笔迹工整好看,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写得很认真。
许之蘅目光偏向那本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来打发时间的书籍看了两秒,重新又移到纸条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好像……有人在看她。
许之蘅有所察觉地侧过头,就看见左前方不远处的书架旁一个男孩子探头探脑的,见她转过头,他的脑袋立马嗖一下地缩了回去。
快到她只捕捉到一瞬即逝的眼镜反光。
但许之蘅居然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人来。
那是一个青涩年轻的男孩子,学生模样,人并不太高,看起来很文气。
她经常能在图书馆见到他,有时他坐得近,有时又很远。
上个周末,她离开图书馆时,和他迎面撞上过一次。
当时她只不过目光刚好随意地瞥到他身上而已。
可那男孩就像是吓到,目光躲闪着连忙低下头去,耳朵红得格外引人注目。
于是许之蘅又多看了他一眼。
*
天上有云遮住太阳,桌上映着的阳光随之朝后褪。
室内黯淡,也安静。
许之蘅却仿佛听见有什么在响,那声音微弱地在她耳边一下又一下的。
滋……滋滋……
慢慢变成了千奇百怪的声音——
气球被针扎了小洞在放气,烟叶在燃烧,卫生间没拧紧的水龙头在滴水……
风从窗口倒灌进来,许之蘅突感一阵恶寒。
她想起来那些都是什么声音了。
那是每次她从梦境中苏醒,归于现实时耳边会响起的声音。
差一点,她就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许之蘅低下头去,轻轻翻过书的一页。
下一页上写着几行字——
沙漠的游牧民族,一到晚上就回把骆驼栓在树上。
早上解开缰绳。
久而久之,骆驼没有绳子牵绊也不会逃走。
因为它记得被栓在树上的那一个个夜晚。
阳光悄无声息再次爬上了桌面,斜斜地映出窗廓的线条倒影。
恍惚间,许之蘅好像在那阴影里看见黑色粘稠的暗流随着潮涨嚣张地去而又返,一点点从她脚跟下漫上来,不疾不徐地翻涌出水泡,破裂时炸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有个幽幽的声音在问她——
你觉得现在这种日子也不错,是不是?
你想重新开始吗?忘了自己犯过什么错吗?
那道声音陡然狠厉,利声尖气怨毒喊着——
自私鬼!少做梦了!你想都不要想!
许之蘅畏惧地闭了闭眼睛,低头将纸条认真折好,重新压回瓶子底下。
*
当天回家之后,许之蘅就给便利店老板打电话辞掉了兼职,并答应老板会一直工作到新人来接替她。
老板埋怨着:“你这才干不到一个月……都年底了,你就这样撂挑子我上哪儿去找人啊?”
许之蘅静了静,同他道歉:“真的……很抱歉。”
老板气得不行,可看她那样坚持也没再留她。
没等很久,顶了三天的班,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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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又成了无业游民。
黎韵以为她是受不了那份苦,打趣她道:“我就说你做不了的吧。”
许之蘅神情寡淡地倚在窗边抽烟,没有回应她的调侃。
童话里美丽的小人鱼有一条漂亮的鱼尾,变成了人上岸太久就会缺水死掉所以必须回到幽蓝广阔的大海。
而她大概不太幸运,变成了又臭又丑的泥人在烂泥里反复挣扎。
她湿淋淋的,爬上岸了——
暴烈的太阳晒干了她的身体,皮肤干裂剥落,露出来的内里却仍是脏臭的泥,吓得她无面目见人。
每一次都是这样,到最后她总是又会跌进绝望的泥潭。
姜和给她的钱,照她的消费水平大概她用到死都花不完。
可许之蘅无所事事在家宅了几天之后,又再次回到了红堤。
黎韵又有的说了:“我是真搞不懂你,几百万捏手里你还要回去吃那苦干什么……”
许之蘅只是笑,不回应。
她不缺钱,也不是贱,她只是始终无处可去。
她有得选,尚能去试错;也大可去重新开始,可是她太累了,所以烂就烂吧。
她的身心重得像七八十岁的枯朽老人,再也迈不出一步了。
可这些,没人能明白,也没人会在乎。
*
2019年春节的前些天,许之蘅抽空回了趟f城。
她特地去租了辆不显眼贴了防窥膜的黑色汽车,在李光晨的打配合下,把车停进了他们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等了一个多小时,许之蘅抽了半包烟。
车里空调打得她整张脸热扑扑的。
手机亮了。
李光晨给她发了条短信:[差不多进车库了。]
没过几分钟,一辆白色的大众缓缓从入口进来,停在她旁边隔了两个车身的车位上。
车里烟雾浓重,许之蘅没有开灯,尽管她知道从外面看不到自己,可还是下意识地收紧下巴,身子向下缩了点。
她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坐着,看着许之芜抱着淡蓝色的襁褓从李光晨那辆大众的车后座下来。
许之芜生了孩子之后胖了许多。
看得出李光晨把她养得很好,现在的她身材丰腴,肤色白皙,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十分温柔,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刘雨晴。
此刻她侧头似乎在指挥着李光晨把后座上的东西拿出来,又笑盈盈低下头替宝宝正了正挂着线球的毛线帽。
许之蘅目光定定地胶在她身上,发僵的嘴角终于也抿起了一点弧度。
许之蘅有点想抽烟,可她舍不得浪费时间低下头去点上一根。
这样的场景不过持续了一辆分钟,他们便往楼内电梯口走去,穿过门转个弯就不见了。
许之蘅依旧怔怔看着那儿。
好半天过去,她才回过神低头点根烟,身子朝后靠去,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新年快乐,姐姐。
*
许之蘅还了车,连夜又回到了H市。
转日又回到红堤,别人家人团聚,而她巧笑倩兮地在男人堆中打转。
她就像个陀螺,怕崩溃,怕散架,所以要一直转一直转,压根不敢停下来。
在二十五岁这一年,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分水岭的这头,遥遥望见对面曾经的自己已经变成了黑暗里模糊缥缈的一道黑影,再也没了面目。
而这头的她,面目也不再是自己的。
她像黎韵,像青子,像风月场里沉浮的每一个女人。
她不再木讷,同客人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取悦他们,甚至连酒量都日渐强悍。
她只陪他们喝酒聊天,可找她的熟客却越来越多了,大把大把的小费和酒水提成流进她的口袋里。
许之蘅不再是最低等的佳丽,跻身进了红堤的红牌行列。
日复一日,黎娟看着她的神情越来越如沐春风,说话更是轻声细语。
甚至连黎韵都忍不住打趣说她开了窍。
可许之蘅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的躯壳依旧完整,心却像破了一个大洞的垃圾袋,薄薄的装不起任何东西。
她时时刻刻总是在微笑,笑得眼波流光溢彩,嘴角边两个梨涡深深的。
像还未完成蜕变的蝶,硬逼着自己挤出蛹,挣脱时艳丽的翅膀只剩下残缺的一半,扑扇几下便跌进泥土里,破败又凄美。
*
许之蘅记不得自己就这样在红堤呆了多久,她对时间的概念一日比一日模糊。
世事在变,客人也走马观花地换,可她的身心却好似被劈成了两半,脸上笑靥如花,心里却全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重新见到姜和的那一天很平常。
那是五月的一个晚上。
有个做房地产的小老板给她订了个包厢,被她哄得五迷三道冲了三万的卡。
“哥你对我真好。”许之蘅娇笑着朝那小老板抛出个媚眼,走出门叫服务员充卡。
跟服务员核对填卡信息时,对面左边的一间包厢门正好打开。
许之蘅稍稍抬了下眼,望过去。
五六个衣着昂贵的青年男人搂着姑娘从里头出来。
那一眼,许之蘅看到了陈玖。
陈玖也瞧见了她,脸色变了变,脑袋立马往后转去。
于是——
许之蘅便看见了最后走出来的姜和。
他穿了套低调随意的黑色休闲装,胳膊搭在一个女孩肩膀上,侧低着头像在逗她,笑得放肆而风流。
他瘦了。
许之蘅看着他,脑袋里突然蹦出了这三个字。
紧接着,她的目光看向他搂着的那个女孩。
那姑娘看着年纪很小,五官秀气精致,此刻她脸红扑扑的,望着姜和的那双眼睛特别干净明亮。
许之蘅想起她宫外孕住院那会儿,尚茵同她说——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的。
走廊里还放着音乐,可许之蘅突然听不见了,她的耳朵里充斥着死气沉沉的嗡鸣声。
不过短暂的几秒钟,却令许之蘅觉得漫长的骇人。
她不是没设想过这种重遇的场景,但往往她的脑子都会变得一片模糊。
她真的想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肯定会落荒而逃。
此刻的她的理智告诉她,自己应该转身,可她却一步都挪不开脚。
她的灵魂好像一出溜儿地从天灵盖冒了出去,高高漂浮着,冷眼看着自己——
对,那是她。顶着一张妆容精致的脸,短裙之下踩着高跟的腿细直白皙,手里还夹着没有烧尽的烟。
像一只绰约盛开的花,在缭绕的青白烟雾里,风情迷人眼。
她的状态无懈可击,很完美不是么?
于是她的灵魂在瞬间又被抽回了身体之内。
许之蘅屏着气,嘴角的笑容像被涂上了速干胶水,凝固得又僵又硬。
可当她重新看向姜和时,还是忍不住心慌了,耳朵里好像钻进了无数只振翅的蜜蜂,嗡嗡狂响。
她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般把那只拿烟的手背到身后,不过因为腕上的那只手表。
姜和同女孩说完话,抬头时视线转了过来,正好和她略微慌乱的目光碰上。
耳鸣声消失,许之蘅的世界突然静默得可怕。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起最后分开时,他恨恨笑着威胁她说——
“要是让我再见到你,我真的会弄死你知道吗?”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姜和仿佛只是和陌生人正好对上了眼神。
他的眼里云淡风轻,脸上的笑甚至都没变一分。
在相隔两三米的距离里,他们立于不同世界应当的位置上,目光越过糜沉浑浊的空气,碰撞几秒——
是姜和先平静地别过了头,迈着步气定神闲地搂着姑娘往电梯口的方向走去。
许之蘅则垂下眼去,一眼都不敢再看。
擦肩而过时,她嗅到了空气中浮荡而来一股熟悉的松柏冽香。
那味道甚至都不愿多弥留几秒,瞬间就被走廊里点的浓香吞没。
两声咳嗽声幽幽传来,低沉朦胧,在喧嚣的人声里听不太真切。
嘈杂渐远,指间起了烫意。
许之蘅幡然回神,扔掉烟转身回包厢里去。
她怕是——
没办法再呆在红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