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并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纠缠和拉扯,那就是许之蘅和姜和最后一次的交集。
日子一成不变,悄然入秋。
一日早上,许之蘅下楼打算去一趟超市。
在楼下大厅正好遇见了房东,老太太挎着个篮子像是也要出门。
许之蘅在篮子上落了眼,里头装着几个苹果和香蕉,几袋雪片糕,一小纸袋的香。
许之蘅问:“要去上香吗?”
老太太欸了一声,笑呵呵地说:“是喽,今天初一了。”
许之蘅想了想,问:“我能一起去么?”
老太太回她:“能呀,我看你天天都不出门,年纪轻轻的,这样身体会闷坏的。”
许之蘅笑着将她的篮子挎过来,“我帮您提吧。”
*
她们是坐公交上的山,老太太精神有些乏钝,上车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小盹。
车慢慢悠悠开了将近一小时,俩人在站台下了车,又往上走了一段路。
老太太腿脚不好,走得很慢,气喘吁吁地自嘲道:“老咯,以前年轻的时候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都累不倒,现在……唉……”
说实话,许之蘅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来平日里她就不太动弹,这会儿挎着篮子又要扶老太太,冒了一身的汗。
咬牙往上走过一段不长的石阶到了地儿,许之蘅的脚步都已经在发飘了。
那座寺庙看着就古旧,老太太说今天初一,可来参拜的人也不多,进出间只有寥寥几个。
正殿里有个年纪颇大的老和尚,闭眼坐在解签处,也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在打瞌睡。
许之蘅稍一抬头,迎目就是殿中央矗立着的那尊宝相庄严的佛像大金身。
佛低垂着眉眼,肃穆而慈悲,不知在俯瞰谁。
老太太恭敬摆完供品,上了香,跪在蒲团上喋喋开始念经。
浓浓的烧香味着实熏眼闷鼻,许之蘅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缓步走到殿外去透气。
都说佛门净地会令人心静安宁,她却是没有什么感觉。
*
半个多月后,许之蘅闲着没事,独自又去了一次那座佛寺。
那天落了雨,寺里格外冷清。
她握着伞,站在殿外檐下看了很久的雨,转身步入正殿。
殿内无人。
许之蘅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阖眼冥想,犹如入定。
过了很久,她伏地摊手长叩一头,握过签筒缓缓摇动。
木签落地,背面朝上,她弯腰拾起翻过来,红漆正面上刻着——
第七十签下下签
许之蘅垂眸望了几秒,把签放回筒里。
取签处无人。
她打开签本,翻到对应的一页,上面说——
第七十签,下下签。
奔波阻隔重重险,小儿命中犯三官
做事攻读难成就,万里千山去难还
解曰:命中带克之象
殿外淅沥的雨声,忽而哗然。
许之蘅侧抬起头,仰望着那尊沉默屹立的佛像。
仍旧是那样慈眉善目的一副俯相,连余光都是那样悲悯。
像在看她,却无法渡她。
*
再不久后,许之蘅买了一辆车。
十来万的黑色丰田,外形规规矩矩。
试开几天车后,许之蘅给房东太太又交了半年的房租,同她说自己要出去一段时间,转天便拎了个旅行袋开着那辆丰田上路了。
许之蘅基本只在夜里赶路,别人觉得乏闷无聊的高速路她却最喜欢开。
天好像永远都不会亮,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
无数的隧道长长短短,亮如白昼,可穿过去之后,眼前又是一条暗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就像她的人生。
可许之蘅并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彻底坏为一潭死水。
她有很多钱,也有着大把的时间。
所以她要想去看最秀丽巍峨的风景,吃令人愉悦的美味食物。
网上说哪里好玩哪里值得去,她便去。每到一处她也会在网上搜索当地的特色美食去堂食品尝。
有时觉得累了,她就随便在某个地方停下来,找一个住处暂时歇脚几天。
足足小半年,她都飘荡在外面没回过岛城。
可去的地方越多,许之蘅就愈加感到乏累。
纵然那些风景再美,她过目便忘,实在发不出一声惊叹。唯一想的就是那些旅游地的人太多了,太拥挤了。
各地的特色美食再诱人垂涎三尺,她也只觉得吃下肚同白粥无异,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许之蘅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丧失了大悲大喜的能力,不管什么对她而言都像白水一样地凉淡无味。
时间里头好像掺了胶水,随着日子钻进她的毛孔,渗进了血液里,渐渐在她全身流动。
她的身子便僵了,感知力也在凝钝。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吹羽毛的人——
怕羽毛落入谷底,所以只能不停鼓嘴吹气,哪怕缺氧到头晕眼花也仍要让羽毛坚持漂浮在空中。
看起来是那样滑稽,令人发笑。
可哪怕知道这样无用,她还是不断四处去走,固执地让身心飘荡没有落点。
许之蘅只不过想这样熬熬看,她想熬到能心胸开阔的那天,她想坦然放下一切面对新的生活。
*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高速路上堵得像老年人的肠道,很久都不蠕动一下。
许之蘅已经在服务区逗留了四个多小时了。
她在车上小憩了会儿,醒来发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远处的山隐在雪雾里,看不真切了。
许之蘅摸了烟盒火机和一小包纸巾,缩头缩脑地下车去上厕所。
回来时听见一旁有音乐飘过来。
那歌给人一种八十年代迪厅的感觉,在冷冽的空气里一下就抓住了她的耳朵。
许之蘅目光顺了过去。
不远处停了一辆黄色的小车。
车窗降着,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孩子,她穿着亮粉色的羽绒服,嘴里嚼着口香糖吐出一个圆泡抿破,点头跟唱——
迪斯扣……怎么可能不知道
女孩摇晃着脑袋,渐入佳境地在车里子里快乐耸肩。
许之蘅走回自己个儿车边,靠着车身点了根烟,拿手机上百度搜索那一句歌词。
她听错了,那个词原来不是迪斯扣,是disco。
不知觉间,那首歌结束了。
许之蘅长长吐出一口烟雾,冷得指间僵凉。
她一直固执吹浮的那片羽毛,终究还是在渐渐淡散的烟雾里无声落入了深谷。
*
许之蘅放弃了本来要走的路线,改路回程。
春运堵得厉害,她开了两天的车,在除夕中午时分才回到岛城。
岛城无雪,天有点阴,湿寒交加。
许之蘅将车停在巷子外面的一家快捷酒店的停车场,走回出租屋。
离得老远就看见房东太太站在门口,身旁放了一把梯子,颤颤巍巍好像是要爬上去换对联。
许之蘅连忙疾走过去,唤了她一声:“婆婆。”
老太太一回头见是许之蘅,满是沟壑的脸上半点讶色,“回来了呀?”
许之蘅点点头,望向塑料袋问:“要换对联吗?”
老太太笑着说:“过年了嘛。”
许之蘅说:“我帮你贴吧。”
“好好,那真是麻烦你喽,我儿子他们可能晚上才回来。”
许之蘅爬上梯子,将去年的旧对联撕下来递给她,又从她手中接过新对联,展开紧贴在门边辨了辨正歪固定好,低头询问道:“这样可以吗?”
“往左边一点点,哎对喽这样正好。”
“好,透明胶弄一点点给我。”
老太太将旧对联仔细折好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从塑料袋里拿出灯笼递给她,顺嘴问:“不回家过年啊?”
许之蘅往梯子上又踩了两阶,淡淡答道:“嗯,我家太远了。”
“过年当然要回家的呀,现在飞机什么得不是很快窝?”
许之蘅没应声,抻高胳膊把旧灯笼取下来换上新的。
末了,她从梯子上下去,又抬头看了一眼。
左右两盏灯笼晃来晃去,金色的花篦也跟着摇荡。
“晚上你下来我家吃年夜饭吧。”老太太说。
“不用了。”
“别客气呀,也就多双筷子的事情窝。”
许之蘅笑了下,“真不用了。”
*
傍晚,房东家的两个儿子陆续带着家人回来了。
楼不隔音,闹腾腾的,全是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吵得人脑袋发涨。
不消多时,许之蘅的房门被人叩响。
许之蘅下床去开门,看见门外站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脸肥嘟嘟的,眼睛特别亮。
小男孩手里抓着个小汽车,半点都不怯人,昂着脑袋奶声奶气说:“你好姐姐!奶奶叫我叫你下去吃饭。”
许之蘅微微弯腰朝他笑了笑,温声道:“你好,麻烦你跟奶奶说一声,姐姐要出去跟朋友吃饭了。”
小男孩应了一声,腾腾就奔下楼去了,嘴里还叫着——
“奶奶!奶奶!姐姐说她跟朋友吃!”
许之蘅关门回屋换了身厚衣服,锁门出门。
楼梯间里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气,能听见几把声音在用本地话笑谈着。
下到二楼,许之蘅瞄了一眼左边老太太家的饭厅,里头灯光亮堂堂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
她收回目光,悄默声地下楼去了。
*
今天其实有点冷,街上路人行色匆匆,脸上大多都挂着回家的喜意。
四处都是张灯结彩,街道两边的绿化带挂着的电子灯笼红彤彤地发着光,一路明亮延伸到远处。
许之蘅四处游荡了会儿,勉强在一条街上找到了家还开着的小炒店。
她赶得巧,踩进店里时店主刚解下围裙,像是准备打烊。
本着多赚一笔是一笔的想法,老板只犹豫了下,又重新把围裙系上了,憨厚地问:“美女,吃点啥?”
许之蘅走到菜柜旁,低头看了会儿。
见她没出声,老板又说:“菜是不多了,前头都被打包走了。”
“炒个娃娃菜吧,蒜苔炒肉……再来个牡蛎豆腐汤。”
“好嘞!”
老板动作麻利,将菜端到许之蘅桌上,坐到一边拿手机看起视频来。
没几分钟,老板接了个电话,许之蘅听见他说:“马上就回啦,啊——等会儿的。”
许之蘅实在不好意思细嚼慢咽让人等,加快速度扒了几口饭菜,盛了碗汤喝完,温声问:“多少钱?”
老板诧异抬头:“吃好了?”他往许之蘅桌上瞅了眼,又说:“都没吃啊,要给你打包不?”
“谢谢不用了,多少钱?”
“五十九。”
许之蘅付了钱,走出小炒店。
七点多的光景,街道上比先前更加冷清。
许之蘅抽抽鼻子,又在街上晃悠了两圈,居然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方才饭吃得太快,她这会儿觉得胃一阵抽疼,冷风一吹更是头晕目眩。
连忙找个背风处,蹲在地上抽了两根烟才稍稍缓过来点。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烟花窜天的倏响。
许之蘅抬头,看见很远外的两幢高楼中间一条光线迅速上升到最高点,在沉厉的夜色中炸出几朵绚烂的花,缓慢湮灭下去。
居然,又是一年了。
*
过了初五,老太太的儿子相继离去,闹腾的小楼意兴阑珊,再度回归沉静。
许之蘅没再出远门了,任外头再如何春意喧嚣,她依旧无动于衷地龟缩在出租屋里。
电视机没日没夜无声开着,她却从来不看,抱着个手机如同烂泥一样地在房间里站着、坐着、躺着。
许之蘅在网上看到有人说手工编织是天然的抗抑郁剂,于是便出门去买了好多的毛线团和竹针回来。
小时候她曾见过刘雨晴打毛衣时手指翻动飞舞的模样,看上去那样简单。
可等她自己找了个织围巾教程上手织才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最开始时,许之蘅很难集中注意力,拿针也笨拙,一团毛线总是织了又拆,拆了又织。
一段时间之后手练熟了,她也能像刘雨晴那样,不看针线也能织得飞快。
刘雨晴什么都会,会织毛衣、围巾、袜子,还能勾鞋子、毯子和地垫。
可许之蘅只会织一种款式的围巾,没再去学其他的。
她织了不同颜色的很多条,衣柜里被她塞得满满当当,她却仍旧在织。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在即将给围巾收针时才发现——
围巾中间有一块针脚被她织错了。
许之蘅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地脱了竹针往回抽线。
鹅黄色的毛线在她一下又一下的拉扯中就像卷曲的方便面落下,在床上渐渐团成凌乱的一团,莫名间结出了好多个难解开的结。
许之蘅心平气和地握着毛线球,边解结边往回滚线。
解着解着,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逐渐开始涣散。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此刻在做什么。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许之蘅停住了动作,眉眼黯然地放下毛线球。
就那样一动不动静了约莫半分钟,她缓缓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许之蘅不是感觉累了,只是突然觉得一切都只是徒劳。
不管她怎么样努力去尝试,挣扎还是摆烂,都是枉然。
她愿意向生活妥协低头,却始终没办法同自己和解。
她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最惨的,当初同她一起误入歧途的小芸被逼得疯疯癫癫,现在人在何处都生死未知。
为了一口饭像狗一样卖力干活的比比皆是;医院里苟延残喘只为抓住一点生机的人也多如牛毛。
世界上比她惨的大有人在。
命运对所有人都残酷,每个人都不容易。
道理她当然都懂,可是她就是走不出去。
人生一定要无比惨烈才有资格痛苦吗?
那何不如直接做不会独立思考的畜生,吃吃睡睡,临了挨上一刀干干脆脆?
许之蘅对命运已经无力愤然怨怼,可有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会想——
她是什么很坏的人吗?
她自问从来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情,怎么就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她在年少时确实无谓犯下了一个错误,但她真的已经知错了,可为什么她的人生就再也没了回头的可能呢?
小时候,许之蘅最喜欢哆啦a梦的任意门,自由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光是想想都令人觉得快乐。
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要任意门了,她幻想着祈求着上天让她坐一次时光机。
她想回去,回到一切错误都还没开始前的十八岁去。
她真的……好想回去。
*
春夏秋冬,昼夜交替。
时间像按下加速键般地流逝而去,而许之蘅的生活却如一潭死水般毫无变化。
许之蘅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但她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哪里病了。
她不觉得孤独难熬,能吃能睡,大部分的时间里,她要么长久地发呆,要么就在并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游魂般地晃悠。
偶尔她会去到窗边,点一根烟仰望巷子顶端的天空,总觉得一切都很迷幻,总是雾蒙蒙的。
随着时间逝去,她的思绪变得更加混沌。
她彻底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不分昼夜地总是缩在床上睡觉。
可她想念的那些人,却从来不到她的梦里来。
*
22年七月底末,许之蘅去厦门看了那个歌手的演唱会。
那天炎热异常,她挤在摇曳晃动的人群里,像被潮水裹住一样的呼吸困难。
人真的太多了,多得让许之蘅心生恐慌。
她的身体被前后左右的人夹推着,完全不由自己。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在年幼时,许之蘅特别喜欢热闹,也很显眼包,她耐不住寂寞,爱人多的地方钻。
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回汇演,老师没让她上,她大哭大闹了一场,最后美滋滋地如愿以偿上了场,虽然只是后排的位置。
那时她好开朗,像小太阳一样灿烂笑着,面对着台下无数大人笨拙却又自信地跳着并不熟练的舞蹈,心里充满花开般五彩缤纷的喜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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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热闹的人潮却只会给她带来一种窒息感。
许之蘅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她昂着下巴,像棵树一样努力抓住地面站着,目光越过无数双高举摇动的双手栖在舞台上。
那个叫张蔷的歌手穿着红色亮片上衣,红色爆炸头长发,她看起来是那样蓬勃张扬,那样富有生命力。
她在唱——
每当disco音乐又响起,假装我们还是在一起
人群热烈而哄闹,身边无数跃动的身影,许之蘅却只是安静地站着,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张蔷还在唱——
disco,怎么可能不知道……disco,怎么可能都忘掉
节奏那么欢快的一首歌,却无端令人觉得悲伤。
许之蘅默然低下头去,闭上酸涩难忍的双眼。
听完那首歌之后,她从兴奋的人群里艰难地挤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天气热的原因,亦或许在人堆里呆太久了,许之蘅只觉得脑袋昏沉。
夜风轻柔地扑在她的脸上,她慢慢踱步往前走,目不斜视望着前方,脚步却愈来愈慢。
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灯清晰地变成绿色,车流与人潮往那同一个方向涌去。
许之蘅忽而止住脚步。
嘈杂躁热的陌生街道,人潮川流不息好像幻影般闪烁来去。
她缓缓蹲下身去,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感,抱住膝盖大口喘息着,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她像鸵鸟一样蒙头紧紧抱住自己,因为找不到归途而害怕到身子不停颤抖着。
*
从厦门回到H市之后,许之蘅就病了。
一场炎热夏季里的重感冒,把她死死钉在床上昏昏沉沉了一个多星期。
那天,许之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在梦里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年——
在C市那座噩梦般的三层小楼里,她轻轻一拳就砸破了那扇卫生间的门,拽着小芸死里逃生。
可跑着跑着,小芸就不见了。
余进和容国盛在身后追着她,狞笑着喊:“莺莺——你的身份证!莺莺……你不要身份证了吗?!”
她骇然到不敢回头,在诡谲复杂的山之间穿梭狂奔,稍稍一跳就飞起来跳得好高,一座又一座。
路好长,天一直不亮。
许之蘅奔逃得精疲力尽,周边的地面变成冰层分崩裂开,她瑟瑟地趴在冰上,听见有人喊她。
她抬起头就看见姜和蹲在不远处的岸上,身后停着那辆醒目的骚气红跑。
他笑得眉梢疏朗,看着她说:“娇娇过来,我送你回家。”
许之蘅坐进他的跑车副驾,却怎么都系不上安全带,满心慌张不停回头去望。
姜和倾身帮她,轻轻叹息道:“怎么就这么笨呢。”
天渐渐亮了,跑车在光里一路疾驰,容国盛和余进的追骂声渐渐消歇。
她的耳边就只剩姜和一路不断的咳嗽声,每一声都扯痛她的心脏。
许之蘅流了一脸的泪,轻声问他:“姜和,你怎么老是在咳嗽呢?”
姜和只是笑,不说话。
热泪滑进了许之蘅的嘴里,她吞着咸涩的眼泪,同他说:“姜和,你不要生病。”
姜和把她送回f城,在她家小区楼下,他没下车,低咳一声,温柔看着她说:“上去吧。”
许之蘅用力点头,上了楼心怀喜悦地打开门——
家里好安静,似乎没有人在家。
她侧过头,看见父母的石碑静静地立在客厅的茶几上。
照片上的两人流出血泪来,漫延而下顺着茶几一直流淌到地上,汇在一起不断翻滚着变换颜色,变成浓稠的黑水,像裂纹一样散开朝她爬来。
许之蘅躲进了卫生间,又看见镜子中自己融化成一滩的烂脸。
她尖叫着,瑟瑟发抖缩在角落。
黑水从门下缝隙流进来,在她脚下化出几双手,抓住了她的脚腕把她往下一拖——
许之蘅骤然惊醒,眼前是一片像墨般化不开的漆黑,只觉心如擂鼓,手脚全麻。
她睡在床的最边上,枕头不翼而飞,身下的床单被汗泪濡湿了一大片,又湿又热。
她既感到满足,又觉得悲伤。
她甚至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
*
大病初愈的那天,许之蘅终于拖着重若千斤的身子出了门。
她走进了一家沙县小吃想要吃点东西。
可她好多天没说话了,以至于张口时,声带发紧,分明说了话,但却没有声音。
一时间,她有点茫然。
老板没听清,问她:“吃什么?”
于是许之蘅又沙哑着声重复一遍:“一碗馄饨。”
馄饨上来之后,许之蘅在碗里加了很多的醋,酸得她眯起了眼睛,口中生津,胃里一阵翻绞。
天气并不好,她走回家还不到两分钟就下起了阵雨。
暴雨如鞭,来得迅疾而猛烈。
噼啪作响地打在敞开的窗户上,飞溅到地面的金刚板上。
许之蘅去关窗,湿润中带点土腥味的雨水就扑了她一脸。
她抬眼,望了望天。
灰厚的阴云像包袱一样把天空裹得很暗,仿佛随时都要坍落下来一般。
余光里,靠斜对面那幢楼的三楼一个窗台子上放着的几盆盆栽,在猛烈倾倒的雨帘里被压得低了脑袋。
有一盆里头有两朵簇在一起的花开得很好,艳俗的玫红色,在阴沉暗淡的天色下格外引人注目。
风雨暴烈,它们被吹得彼此分分合合,左摇右摆。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折了,浇死了,或者整盆掉下楼去摔个稀巴烂。
许之蘅的双眼被雨水模糊,又涩又辣。
她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身关上窗去洗澡。
*
十来分钟,骤雨停歇。
许之蘅开窗,没见着那盆花,目光顺着往下溜——
巷子路面上,盆栽瓦盆摔得四分五裂,泥土到处都是,那两朵花软趴趴地伏在地上。
浑浊的雨水从它的花瓣枝叶间静静流淌而过。
许之蘅突然想起在姜和那套公寓阳台上的那两盆茉莉来。
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她垂着眼皮淡漠望了一会儿,再度阖窗,坐到梳妆台前。
镜中的自个儿依旧一脸病气,唇色淡,眼下青。
照着镜子一阵涂涂抹抹,许之蘅突然在颧骨内侧的皮肤上发现了两颗淡棕色的斑点。
她轻轻拿指腹去揩了揩,不痛不痒,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生了出来。
许之蘅沉默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倦怠。
她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七?还是二十八?
她居然——记不清了。
她的记忆像泡在水里许多年的一块烂布,搅动一下就断裂,沉甸的杂质扬起来,一切都变得模糊迟钝。
二十多岁的年纪,是人一生里最热烈最生猛的年华,却让她过成了老态龙钟的风烛残年。
许之蘅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时间消泯一切。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时间再怎么强大,那些蛰伏在暗处的往事也不会消失。最终会像这从前未生的斑点,时间过得越久,它们就越是嚣张明显。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绳拴住脚的鸟,惴惴不语,无论她怎样扑腾逃窜,仍被拖拽回原地,进退都是枉然,徒增一身尘土和伤口。
也像一只乌龟,一切往事都变成她身上那沉重的壳子,日复一日,它同她的肌肤血肉嵌黏在一起,轻轻掰扯都令她觉得痛。
她没办法放过自己,所以只能默默驮着它走,生生淌出一条血路。
她是受害者吗?是吗?
亦或者,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自己,是吗?
许之蘅分不清楚了,也不想再去叩问自己。
她已经厌倦了。
她等得已经足够久了。
窗外的天色似乎一瞬便沉了下去,没开灯的屋子里变得昏暗一片。
许之蘅静坐良久,摸过烟盒抽出一根揿火点燃。
第一口烟抿进嘴时,她鼻间突地嗤出一声轻笑来。
那声儿是淡淡的,无可奈何的、妥协的。
就当——
她只是不够幸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