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56章
    现实中并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纠缠和拉扯,那就是许之蘅和姜和最后一次的交集。

    日子一成不变,悄然入秋。

    一日早上,许之蘅下楼打算去一趟超市。

    在楼下大厅正好遇见了房东,老太太挎着个篮子像是也要出门。

    许之蘅在篮子上落了眼,里头装着几个苹果和香蕉,几袋雪片糕,一小纸袋的香。

    许之蘅问:“要去上香吗?”

    老太太欸了一声,笑呵呵地说:“是喽,今天初一了。”

    许之蘅想了想,问:“我能一起去么?”

    老太太回她:“能呀,我看你天天都不出门,年纪轻轻的,这样身体会闷坏的。”

    许之蘅笑着将她的篮子挎过来,“我帮您提吧。”

    *

    她们是坐公交上的山,老太太精神有些乏钝,上车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小盹。

    车慢慢悠悠开了将近一小时,俩人在站台下了车,又往上走了一段路。

    老太太腿脚不好,走得很慢,气喘吁吁地自嘲道:“老咯,以前年轻的时候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都累不倒,现在……唉……”

    说实话,许之蘅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来平日里她就不太动弹,这会儿挎着篮子又要扶老太太,冒了一身的汗。

    咬牙往上走过一段不长的石阶到了地儿,许之蘅的脚步都已经在发飘了。

    那座寺庙看着就古旧,老太太说今天初一,可来参拜的人也不多,进出间只有寥寥几个。

    正殿里有个年纪颇大的老和尚,闭眼坐在解签处,也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在打瞌睡。

    许之蘅稍一抬头,迎目就是殿中央矗立着的那尊宝相庄严的佛像大金身。

    佛低垂着眉眼,肃穆而慈悲,不知在俯瞰谁。

    老太太恭敬摆完供品,上了香,跪在蒲团上喋喋开始念经。

    浓浓的烧香味着实熏眼闷鼻,许之蘅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缓步走到殿外去透气。

    都说佛门净地会令人心静安宁,她却是没有什么感觉。

    *

    半个多月后,许之蘅闲着没事,独自又去了一次那座佛寺。

    那天落了雨,寺里格外冷清。

    她握着伞,站在殿外檐下看了很久的雨,转身步入正殿。

    殿内无人。

    许之蘅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阖眼冥想,犹如入定。

    过了很久,她伏地摊手长叩一头,握过签筒缓缓摇动。

    木签落地,背面朝上,她弯腰拾起翻过来,红漆正面上刻着——

    第七十签下下签

    许之蘅垂眸望了几秒,把签放回筒里。

    取签处无人。

    她打开签本,翻到对应的一页,上面说——

    第七十签,下下签。

    奔波阻隔重重险,小儿命中犯三官

    做事攻读难成就,万里千山去难还

    解曰:命中带克之象

    殿外淅沥的雨声,忽而哗然。

    许之蘅侧抬起头,仰望着那尊沉默屹立的佛像。

    仍旧是那样慈眉善目的一副俯相,连余光都是那样悲悯。

    像在看她,却无法渡她。

    *

    再不久后,许之蘅买了一辆车。

    十来万的黑色丰田,外形规规矩矩。

    试开几天车后,许之蘅给房东太太又交了半年的房租,同她说自己要出去一段时间,转天便拎了个旅行袋开着那辆丰田上路了。

    许之蘅基本只在夜里赶路,别人觉得乏闷无聊的高速路她却最喜欢开。

    天好像永远都不会亮,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

    无数的隧道长长短短,亮如白昼,可穿过去之后,眼前又是一条暗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就像她的人生。

    可许之蘅并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彻底坏为一潭死水。

    她有很多钱,也有着大把的时间。

    所以她要想去看最秀丽巍峨的风景,吃令人愉悦的美味食物。

    网上说哪里好玩哪里值得去,她便去。每到一处她也会在网上搜索当地的特色美食去堂食品尝。

    有时觉得累了,她就随便在某个地方停下来,找一个住处暂时歇脚几天。

    足足小半年,她都飘荡在外面没回过岛城。

    可去的地方越多,许之蘅就愈加感到乏累。

    纵然那些风景再美,她过目便忘,实在发不出一声惊叹。唯一想的就是那些旅游地的人太多了,太拥挤了。

    各地的特色美食再诱人垂涎三尺,她也只觉得吃下肚同白粥无异,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许之蘅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丧失了大悲大喜的能力,不管什么对她而言都像白水一样地凉淡无味。

    时间里头好像掺了胶水,随着日子钻进她的毛孔,渗进了血液里,渐渐在她全身流动。

    她的身子便僵了,感知力也在凝钝。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吹羽毛的人——

    怕羽毛落入谷底,所以只能不停鼓嘴吹气,哪怕缺氧到头晕眼花也仍要让羽毛坚持漂浮在空中。

    看起来是那样滑稽,令人发笑。

    可哪怕知道这样无用,她还是不断四处去走,固执地让身心飘荡没有落点。

    许之蘅只不过想这样熬熬看,她想熬到能心胸开阔的那天,她想坦然放下一切面对新的生活。

    *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高速路上堵得像老年人的肠道,很久都不蠕动一下。

    许之蘅已经在服务区逗留了四个多小时了。

    她在车上小憩了会儿,醒来发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远处的山隐在雪雾里,看不真切了。

    许之蘅摸了烟盒火机和一小包纸巾,缩头缩脑地下车去上厕所。

    回来时听见一旁有音乐飘过来。

    那歌给人一种八十年代迪厅的感觉,在冷冽的空气里一下就抓住了她的耳朵。

    许之蘅目光顺了过去。

    不远处停了一辆黄色的小车。

    车窗降着,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孩子,她穿着亮粉色的羽绒服,嘴里嚼着口香糖吐出一个圆泡抿破,点头跟唱——

    迪斯扣……怎么可能不知道

    女孩摇晃着脑袋,渐入佳境地在车里子里快乐耸肩。

    许之蘅走回自己个儿车边,靠着车身点了根烟,拿手机上百度搜索那一句歌词。

    她听错了,那个词原来不是迪斯扣,是disco。

    不知觉间,那首歌结束了。

    许之蘅长长吐出一口烟雾,冷得指间僵凉。

    她一直固执吹浮的那片羽毛,终究还是在渐渐淡散的烟雾里无声落入了深谷。

    *

    许之蘅放弃了本来要走的路线,改路回程。

    春运堵得厉害,她开了两天的车,在除夕中午时分才回到岛城。

    岛城无雪,天有点阴,湿寒交加。

    许之蘅将车停在巷子外面的一家快捷酒店的停车场,走回出租屋。

    离得老远就看见房东太太站在门口,身旁放了一把梯子,颤颤巍巍好像是要爬上去换对联。

    许之蘅连忙疾走过去,唤了她一声:“婆婆。”

    老太太一回头见是许之蘅,满是沟壑的脸上半点讶色,“回来了呀?”

    许之蘅点点头,望向塑料袋问:“要换对联吗?”

    老太太笑着说:“过年了嘛。”

    许之蘅说:“我帮你贴吧。”

    “好好,那真是麻烦你喽,我儿子他们可能晚上才回来。”

    许之蘅爬上梯子,将去年的旧对联撕下来递给她,又从她手中接过新对联,展开紧贴在门边辨了辨正歪固定好,低头询问道:“这样可以吗?”

    “往左边一点点,哎对喽这样正好。”

    “好,透明胶弄一点点给我。”

    老太太将旧对联仔细折好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从塑料袋里拿出灯笼递给她,顺嘴问:“不回家过年啊?”

    许之蘅往梯子上又踩了两阶,淡淡答道:“嗯,我家太远了。”

    “过年当然要回家的呀,现在飞机什么得不是很快窝?”

    许之蘅没应声,抻高胳膊把旧灯笼取下来换上新的。

    末了,她从梯子上下去,又抬头看了一眼。

    左右两盏灯笼晃来晃去,金色的花篦也跟着摇荡。

    “晚上你下来我家吃年夜饭吧。”老太太说。

    “不用了。”

    “别客气呀,也就多双筷子的事情窝。”

    许之蘅笑了下,“真不用了。”

    *

    傍晚,房东家的两个儿子陆续带着家人回来了。

    楼不隔音,闹腾腾的,全是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吵得人脑袋发涨。

    不消多时,许之蘅的房门被人叩响。

    许之蘅下床去开门,看见门外站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脸肥嘟嘟的,眼睛特别亮。

    小男孩手里抓着个小汽车,半点都不怯人,昂着脑袋奶声奶气说:“你好姐姐!奶奶叫我叫你下去吃饭。”

    许之蘅微微弯腰朝他笑了笑,温声道:“你好,麻烦你跟奶奶说一声,姐姐要出去跟朋友吃饭了。”

    小男孩应了一声,腾腾就奔下楼去了,嘴里还叫着——

    “奶奶!奶奶!姐姐说她跟朋友吃!”

    许之蘅关门回屋换了身厚衣服,锁门出门。

    楼梯间里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气,能听见几把声音在用本地话笑谈着。

    下到二楼,许之蘅瞄了一眼左边老太太家的饭厅,里头灯光亮堂堂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

    她收回目光,悄默声地下楼去了。

    *

    今天其实有点冷,街上路人行色匆匆,脸上大多都挂着回家的喜意。

    四处都是张灯结彩,街道两边的绿化带挂着的电子灯笼红彤彤地发着光,一路明亮延伸到远处。

    许之蘅四处游荡了会儿,勉强在一条街上找到了家还开着的小炒店。

    她赶得巧,踩进店里时店主刚解下围裙,像是准备打烊。

    本着多赚一笔是一笔的想法,老板只犹豫了下,又重新把围裙系上了,憨厚地问:“美女,吃点啥?”

    许之蘅走到菜柜旁,低头看了会儿。

    见她没出声,老板又说:“菜是不多了,前头都被打包走了。”

    “炒个娃娃菜吧,蒜苔炒肉……再来个牡蛎豆腐汤。”

    “好嘞!”

    老板动作麻利,将菜端到许之蘅桌上,坐到一边拿手机看起视频来。

    没几分钟,老板接了个电话,许之蘅听见他说:“马上就回啦,啊——等会儿的。”

    许之蘅实在不好意思细嚼慢咽让人等,加快速度扒了几口饭菜,盛了碗汤喝完,温声问:“多少钱?”

    老板诧异抬头:“吃好了?”他往许之蘅桌上瞅了眼,又说:“都没吃啊,要给你打包不?”

    “谢谢不用了,多少钱?”

    “五十九。”

    许之蘅付了钱,走出小炒店。

    七点多的光景,街道上比先前更加冷清。

    许之蘅抽抽鼻子,又在街上晃悠了两圈,居然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方才饭吃得太快,她这会儿觉得胃一阵抽疼,冷风一吹更是头晕目眩。

    连忙找个背风处,蹲在地上抽了两根烟才稍稍缓过来点。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烟花窜天的倏响。

    许之蘅抬头,看见很远外的两幢高楼中间一条光线迅速上升到最高点,在沉厉的夜色中炸出几朵绚烂的花,缓慢湮灭下去。

    居然,又是一年了。

    *

    过了初五,老太太的儿子相继离去,闹腾的小楼意兴阑珊,再度回归沉静。

    许之蘅没再出远门了,任外头再如何春意喧嚣,她依旧无动于衷地龟缩在出租屋里。

    电视机没日没夜无声开着,她却从来不看,抱着个手机如同烂泥一样地在房间里站着、坐着、躺着。

    许之蘅在网上看到有人说手工编织是天然的抗抑郁剂,于是便出门去买了好多的毛线团和竹针回来。

    小时候她曾见过刘雨晴打毛衣时手指翻动飞舞的模样,看上去那样简单。

    可等她自己找了个织围巾教程上手织才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最开始时,许之蘅很难集中注意力,拿针也笨拙,一团毛线总是织了又拆,拆了又织。

    一段时间之后手练熟了,她也能像刘雨晴那样,不看针线也能织得飞快。

    刘雨晴什么都会,会织毛衣、围巾、袜子,还能勾鞋子、毯子和地垫。

    可许之蘅只会织一种款式的围巾,没再去学其他的。

    她织了不同颜色的很多条,衣柜里被她塞得满满当当,她却仍旧在织。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在即将给围巾收针时才发现——

    围巾中间有一块针脚被她织错了。

    许之蘅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地脱了竹针往回抽线。

    鹅黄色的毛线在她一下又一下的拉扯中就像卷曲的方便面落下,在床上渐渐团成凌乱的一团,莫名间结出了好多个难解开的结。

    许之蘅心平气和地握着毛线球,边解结边往回滚线。

    解着解着,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逐渐开始涣散。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此刻在做什么。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许之蘅停住了动作,眉眼黯然地放下毛线球。

    就那样一动不动静了约莫半分钟,她缓缓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许之蘅不是感觉累了,只是突然觉得一切都只是徒劳。

    不管她怎么样努力去尝试,挣扎还是摆烂,都是枉然。

    她愿意向生活妥协低头,却始终没办法同自己和解。

    她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最惨的,当初同她一起误入歧途的小芸被逼得疯疯癫癫,现在人在何处都生死未知。

    为了一口饭像狗一样卖力干活的比比皆是;医院里苟延残喘只为抓住一点生机的人也多如牛毛。

    世界上比她惨的大有人在。

    命运对所有人都残酷,每个人都不容易。

    道理她当然都懂,可是她就是走不出去。

    人生一定要无比惨烈才有资格痛苦吗?

    那何不如直接做不会独立思考的畜生,吃吃睡睡,临了挨上一刀干干脆脆?

    许之蘅对命运已经无力愤然怨怼,可有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会想——

    她是什么很坏的人吗?

    她自问从来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情,怎么就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她在年少时确实无谓犯下了一个错误,但她真的已经知错了,可为什么她的人生就再也没了回头的可能呢?

    小时候,许之蘅最喜欢哆啦a梦的任意门,自由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光是想想都令人觉得快乐。

    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要任意门了,她幻想着祈求着上天让她坐一次时光机。

    她想回去,回到一切错误都还没开始前的十八岁去。

    她真的……好想回去。

    *

    春夏秋冬,昼夜交替。

    时间像按下加速键般地流逝而去,而许之蘅的生活却如一潭死水般毫无变化。

    许之蘅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但她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哪里病了。

    她不觉得孤独难熬,能吃能睡,大部分的时间里,她要么长久地发呆,要么就在并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游魂般地晃悠。

    偶尔她会去到窗边,点一根烟仰望巷子顶端的天空,总觉得一切都很迷幻,总是雾蒙蒙的。

    随着时间逝去,她的思绪变得更加混沌。

    她彻底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不分昼夜地总是缩在床上睡觉。

    可她想念的那些人,却从来不到她的梦里来。

    *

    22年七月底末,许之蘅去厦门看了那个歌手的演唱会。

    那天炎热异常,她挤在摇曳晃动的人群里,像被潮水裹住一样的呼吸困难。

    人真的太多了,多得让许之蘅心生恐慌。

    她的身体被前后左右的人夹推着,完全不由自己。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在年幼时,许之蘅特别喜欢热闹,也很显眼包,她耐不住寂寞,爱人多的地方钻。

    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回汇演,老师没让她上,她大哭大闹了一场,最后美滋滋地如愿以偿上了场,虽然只是后排的位置。

    那时她好开朗,像小太阳一样灿烂笑着,面对着台下无数大人笨拙却又自信地跳着并不熟练的舞蹈,心里充满花开般五彩缤纷的喜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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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现在,热闹的人潮却只会给她带来一种窒息感。

    许之蘅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她昂着下巴,像棵树一样努力抓住地面站着,目光越过无数双高举摇动的双手栖在舞台上。

    那个叫张蔷的歌手穿着红色亮片上衣,红色爆炸头长发,她看起来是那样蓬勃张扬,那样富有生命力。

    她在唱——

    每当disco音乐又响起,假装我们还是在一起

    人群热烈而哄闹,身边无数跃动的身影,许之蘅却只是安静地站着,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张蔷还在唱——

    disco,怎么可能不知道……disco,怎么可能都忘掉

    节奏那么欢快的一首歌,却无端令人觉得悲伤。

    许之蘅默然低下头去,闭上酸涩难忍的双眼。

    听完那首歌之后,她从兴奋的人群里艰难地挤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天气热的原因,亦或许在人堆里呆太久了,许之蘅只觉得脑袋昏沉。

    夜风轻柔地扑在她的脸上,她慢慢踱步往前走,目不斜视望着前方,脚步却愈来愈慢。

    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灯清晰地变成绿色,车流与人潮往那同一个方向涌去。

    许之蘅忽而止住脚步。

    嘈杂躁热的陌生街道,人潮川流不息好像幻影般闪烁来去。

    她缓缓蹲下身去,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感,抱住膝盖大口喘息着,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她像鸵鸟一样蒙头紧紧抱住自己,因为找不到归途而害怕到身子不停颤抖着。

    *

    从厦门回到H市之后,许之蘅就病了。

    一场炎热夏季里的重感冒,把她死死钉在床上昏昏沉沉了一个多星期。

    那天,许之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在梦里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年——

    在C市那座噩梦般的三层小楼里,她轻轻一拳就砸破了那扇卫生间的门,拽着小芸死里逃生。

    可跑着跑着,小芸就不见了。

    余进和容国盛在身后追着她,狞笑着喊:“莺莺——你的身份证!莺莺……你不要身份证了吗?!”

    她骇然到不敢回头,在诡谲复杂的山之间穿梭狂奔,稍稍一跳就飞起来跳得好高,一座又一座。

    路好长,天一直不亮。

    许之蘅奔逃得精疲力尽,周边的地面变成冰层分崩裂开,她瑟瑟地趴在冰上,听见有人喊她。

    她抬起头就看见姜和蹲在不远处的岸上,身后停着那辆醒目的骚气红跑。

    他笑得眉梢疏朗,看着她说:“娇娇过来,我送你回家。”

    许之蘅坐进他的跑车副驾,却怎么都系不上安全带,满心慌张不停回头去望。

    姜和倾身帮她,轻轻叹息道:“怎么就这么笨呢。”

    天渐渐亮了,跑车在光里一路疾驰,容国盛和余进的追骂声渐渐消歇。

    她的耳边就只剩姜和一路不断的咳嗽声,每一声都扯痛她的心脏。

    许之蘅流了一脸的泪,轻声问他:“姜和,你怎么老是在咳嗽呢?”

    姜和只是笑,不说话。

    热泪滑进了许之蘅的嘴里,她吞着咸涩的眼泪,同他说:“姜和,你不要生病。”

    姜和把她送回f城,在她家小区楼下,他没下车,低咳一声,温柔看着她说:“上去吧。”

    许之蘅用力点头,上了楼心怀喜悦地打开门——

    家里好安静,似乎没有人在家。

    她侧过头,看见父母的石碑静静地立在客厅的茶几上。

    照片上的两人流出血泪来,漫延而下顺着茶几一直流淌到地上,汇在一起不断翻滚着变换颜色,变成浓稠的黑水,像裂纹一样散开朝她爬来。

    许之蘅躲进了卫生间,又看见镜子中自己融化成一滩的烂脸。

    她尖叫着,瑟瑟发抖缩在角落。

    黑水从门下缝隙流进来,在她脚下化出几双手,抓住了她的脚腕把她往下一拖——

    许之蘅骤然惊醒,眼前是一片像墨般化不开的漆黑,只觉心如擂鼓,手脚全麻。

    她睡在床的最边上,枕头不翼而飞,身下的床单被汗泪濡湿了一大片,又湿又热。

    她既感到满足,又觉得悲伤。

    她甚至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

    *

    大病初愈的那天,许之蘅终于拖着重若千斤的身子出了门。

    她走进了一家沙县小吃想要吃点东西。

    可她好多天没说话了,以至于张口时,声带发紧,分明说了话,但却没有声音。

    一时间,她有点茫然。

    老板没听清,问她:“吃什么?”

    于是许之蘅又沙哑着声重复一遍:“一碗馄饨。”

    馄饨上来之后,许之蘅在碗里加了很多的醋,酸得她眯起了眼睛,口中生津,胃里一阵翻绞。

    天气并不好,她走回家还不到两分钟就下起了阵雨。

    暴雨如鞭,来得迅疾而猛烈。

    噼啪作响地打在敞开的窗户上,飞溅到地面的金刚板上。

    许之蘅去关窗,湿润中带点土腥味的雨水就扑了她一脸。

    她抬眼,望了望天。

    灰厚的阴云像包袱一样把天空裹得很暗,仿佛随时都要坍落下来一般。

    余光里,靠斜对面那幢楼的三楼一个窗台子上放着的几盆盆栽,在猛烈倾倒的雨帘里被压得低了脑袋。

    有一盆里头有两朵簇在一起的花开得很好,艳俗的玫红色,在阴沉暗淡的天色下格外引人注目。

    风雨暴烈,它们被吹得彼此分分合合,左摇右摆。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折了,浇死了,或者整盆掉下楼去摔个稀巴烂。

    许之蘅的双眼被雨水模糊,又涩又辣。

    她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身关上窗去洗澡。

    *

    十来分钟,骤雨停歇。

    许之蘅开窗,没见着那盆花,目光顺着往下溜——

    巷子路面上,盆栽瓦盆摔得四分五裂,泥土到处都是,那两朵花软趴趴地伏在地上。

    浑浊的雨水从它的花瓣枝叶间静静流淌而过。

    许之蘅突然想起在姜和那套公寓阳台上的那两盆茉莉来。

    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她垂着眼皮淡漠望了一会儿,再度阖窗,坐到梳妆台前。

    镜中的自个儿依旧一脸病气,唇色淡,眼下青。

    照着镜子一阵涂涂抹抹,许之蘅突然在颧骨内侧的皮肤上发现了两颗淡棕色的斑点。

    她轻轻拿指腹去揩了揩,不痛不痒,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生了出来。

    许之蘅沉默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倦怠。

    她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七?还是二十八?

    她居然——记不清了。

    她的记忆像泡在水里许多年的一块烂布,搅动一下就断裂,沉甸的杂质扬起来,一切都变得模糊迟钝。

    二十多岁的年纪,是人一生里最热烈最生猛的年华,却让她过成了老态龙钟的风烛残年。

    许之蘅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时间消泯一切。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时间再怎么强大,那些蛰伏在暗处的往事也不会消失。最终会像这从前未生的斑点,时间过得越久,它们就越是嚣张明显。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绳拴住脚的鸟,惴惴不语,无论她怎样扑腾逃窜,仍被拖拽回原地,进退都是枉然,徒增一身尘土和伤口。

    也像一只乌龟,一切往事都变成她身上那沉重的壳子,日复一日,它同她的肌肤血肉嵌黏在一起,轻轻掰扯都令她觉得痛。

    她没办法放过自己,所以只能默默驮着它走,生生淌出一条血路。

    她是受害者吗?是吗?

    亦或者,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自己,是吗?

    许之蘅分不清楚了,也不想再去叩问自己。

    她已经厌倦了。

    她等得已经足够久了。

    窗外的天色似乎一瞬便沉了下去,没开灯的屋子里变得昏暗一片。

    许之蘅静坐良久,摸过烟盒抽出一根揿火点燃。

    第一口烟抿进嘴时,她鼻间突地嗤出一声轻笑来。

    那声儿是淡淡的,无可奈何的、妥协的。

    就当——

    她只是不够幸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