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观是直属于皇上掌管的地方,皇极观内的最高位置是国师,但两代君主都没有设立国师,国师之下有相副一人,当朝有一李相副,坐掌皇极观十多年,权贵皇亲无人不想攀附他,朝中文武畏他惧他,连言官也不敢谈论于他。
皇极观中人只听令于天子,所以朝中说法皇极观的人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辰方尊知晓师季月苦心孤诣想进皇极观是想成为天子近臣。
前世查遍宸戈年间史料,她最为不解的是他一身才学,从他寄给宣禄王的信件里都能看出他跃然纸上的抱负与孤勇,既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何不参加科举,反而选择入皇极观?
今时今日,他还是回到原点,她仍然没有看透这一点。
或许是因“季云”已死,可是以潇湘二公子师季月的身份再行参考,何尝不可?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他应该是等不及了。
师季月微侧眸就能看到辰方尊这清潭秋水般的眼眸。
他再一次皱眉:奈何辰方尊看我时,总似我看季云时。
眸中沉郁且悲悯。
——她惜我命,如我惜季云命。
可他并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于是他猛然转身背对向她,隔断了她的目光,浅淡的说了一句“告辞”。
……
九月初十,清晨龚夫人府上。
龚夫人小女儿邱芙衣出阁三月有余,这是她第二次回门。
芙衣回来的时候,辰方尊刚给龚夫人要送给叶国公府的水龙吟花灯上提好词。
这盏灯高约一米五,此刻由三个护院抬着,辰方尊只是题词也花了半个时辰,等她写完手腕有些酸痛。
水龙吟,其实是一架船行灯,底座是大船,三座大灯罩是船帆模样,这是龚夫人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她在大京灯界声望最高的作品。
上面的诗是由龚夫人长子邱容所作,如今有由辰方尊题上。
一旁龚夫人和张嬷嬷目光绕着“水龙吟”来来回回,口中赞叹不已。
此时龚夫人的小女儿邱芙衣提裙小跑进院中。
龚夫人看过来,笑道:“就等芙儿了,怎么晚了?”
芙衣喘着气,甩了甩袖子:“皇极观着火了,还听说两个刚入职的小官没逃出来死在里头了,京林大道直接给封路了,我见他们在盘查便让车夫绕远道过来耽误了一炷香。”
“皇极观?”龚夫人皱眉,那不是都到皇宫的地界上了吗。
芙衣:“听官兵说是五更天左右起的火,这都烧死人了,我听着火势就不一般,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但是如今从京林过的车辆都在严查。”
辰方尊已听得一头冷汗,皇极观怎么能着火呢?
她是宸戈二十三年四月进文华台打杂,至少她可以确定皇极观在宸戈二十三年到她死前都没有失火的,再说了皇家祭台那种地方藏了多少秘辛,皇上怎么可能让它被烧了。
“龚夫人,今日我就不陪您去叶国公府了,我有朋友在皇极观当差……我得去看看。”
龚夫人见她心事重重,道:“那你去吧,今日有芙儿陪我。”
芙衣说死的是刚进皇极观的小官,皇极观一年总共只招五个小官小吏……
辰方尊只觉脊背发凉。
去皇极观这一路,她都在在想,若是师季月是一个死了几次的人,是一个死里逃生几次的人,那么活到宸戈三十年的师季月,也算是燃尽了他一生之气运了。
可是方尊信历法但不信命。
能重回大京二月春闱前,让她更加不信命。
她宁可相信师季月点了一把火烧了皇极观,也不相信师季月的命会这么早交代在皇极观里。
此前她想师季月进皇极观只有一个原因。
他等不及了。
倘若他走参加科举的路,还得等上三年。
他等不及成为天子近臣,他等不及向君王证明,他想告诉皇上他是一把天子剑,一把直刺朝堂咽喉的利剑。
当然这背后还有宣禄王的授意,宣禄王与皇极观的李相副有私怨,这一点前世她从宣禄王的几份信件中略有所闻。
那么为何师季月不想等三年,宸戈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这三年间发生了什么?
她抬头看向前方,扬鞭策马之间,前世那些史料渐浮至记忆。
是陇东陇西大旱。
是蛮荆洪涝。
还有兖州之乱。
这三年最大的三件事,跃然于目。
她并没有立刻找到这些事情与师季月最直接的联系。
可这三地又似乎都与师季月有关。
……
去京林的路被官兵封了,辰方尊无法再去皇极观附近打听,于是去了四方台。
清晨的四方台,阿松找来的时候师季月披着一件斗篷靠着阑干侧卧于茶榻,似乎还在睡。
阿松虽然怒气上扬,却又长吁一口气好在公子无恙,好在他昨晚在四方台没去皇极观!估摸着是和谁喝酒斗法,到最后困了便倒在这里眯了半宿。
阿松走过去,知道公子睡意浅,他站了片刻,直到公子的睫毛若蝴蝶的翅膀般煽动,知道人是醒了。
阿松在师季月耳边汇报完皇极观的事,又退开数步。
师季月依旧闭着眸,似沉思良久。
九月初五进皇极观,除了初六晚上他值夜,之后几日他都不在,此举倒不一定是特意为了嫁祸给他。
但他还是倾向于这个答案。
有人知道他和季云的关系,并且想将皇极观的事嫁祸给他。
这一计也可以断了他想借由皇极观升官的路。
阿松手支着下巴,琢磨道:“公子,皇极观多重要的地方,皇上没有理由烧了皇极观,所以这人是冲着你来的?”
师季月仍然闭着眼,一夜困倦,浓醉未消:“也不一定是冲我来的,可能只是顺带想嫁祸给我,但可以肯定有人对我、对季家相当了解,这个人敢烧皇极观,身份也不低。”
他还是要夸他一句,“阿松长进了。”
阿松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能得公子一句夸赞,真让人热泪盈眶。
师季月睁开眼睛,将披在身上的斗篷解开,又伸手去取桌上的水壶。
即便皇上提前知道他回京且进了皇极观,也该明白他这一步想干什么。
皇上会认为他进皇极观是宣禄王的安排。
师季月喝了水,清醒了许多,这时他再看向阿松:“你方才说烧死了两人。”
阿松点头:“死的是两个值夜的小官,和公子你一天进皇极观的呢,真是惨!”
师季月沉眸,淡道:“明白了。”
如此,他猜测昨日进皇极观的人,是偷东西被人发现了所以灭口了。
皇极观内有的除了历法奇门相术还有就是大量药方,除了这些还剩什么?
正当师季月一双长眉越凝越深之际,四方台大门前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双美目写着惊惶,却在目光与他相会的那刻化作平静。
此时那种经年相识,疑是故人的错觉再一次将他笼罩。
辰方尊未上前去,或许得知他活着,就足够了。
得知他活着,她接下来要走的路才不会那么孤苦。
至少,这个人不该死这么早,师季月应该停留的更久一点。
曾经他就是死,也用命换来了陇西三万将士的粮饷。
若是后世有人去研读他,就会发现许多史料与他那罄竹难书的三大罪自相矛盾。
“阿松,请辰道长过来喝茶,再回去一趟将我的琴取来。”师季月淡淡吩咐。
阿松虽然觉得辰道长是个好人,但他们就一见过几面的熟人啊,何必走得如此近。
阿松又惊又慌,小声道:“公子,你做什么啊!你给那小道长弹琴做什么……你不是说只给聂少爷和你的亲人弹琴的么……”
师季月莞尔道:“我与辰道长是朋友,阿松快去吧。”
朋友?几日而已,怎么就成朋友了?
阿松懵了片刻,直到他将师季月的琴抱过来,此时见辰道长与他家公子已对桌而坐,似乎都没有说话,却看着如此和谐,如此登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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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呸,阿松骂了自己一句,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词。
“公子,你的月牙儿我给你取来了。”阿松的语气并不好,像是随时都要发脾气。
月牙儿是琴的名字,这琴也跟随师季月有些年了。
阿松说着就坐在了师季月身边的空位上。
师季月接过月牙儿,解开琴袋,淡道:“阿松还不走?”
阿松的火气直冲脑门,他怎么就非要走了?他想听琴不行吗!他撇嘴,答:“不走,想听琴。”
大抵心虚,阿松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他可是极坐不住的人,听琴于他天方夜谭。
辰道长是好人,可阿松也要再看看辰道长到底是不是好人……他不走,是想知道这人到底能不能做公子的朋友。
他这主子,一身江湖气,是上过当的。
若不是上过当,他今日也不会戴上这块面具!
师季月的目光落在阿松的面具上一瞬,大抵已知道了阿松心中所想,一声喟叹。
阿松对他心有隔阂,但阿松何尝不是他这世上所剩不多的亲人了。
阿松脸上的伤,是他的错。
也至那次以后,他行事收敛了江湖侠气多了谨慎。
年少时仗义,广结好友,也极好结交,邀朋喝友郊游野骑是过往再寻常不过的事。
只是所遇之人不尽是可交之人,那次被人骗了钱财,甚至还差点被人杀人灭口。
……只是那人夜里行凶杀错了人,蒙头一刀却伤了阿松的脸。
此后,他对阿松的百般纵容也因这一桩往事起。
四方台酒保拎了壶热茶过来,又问他:“您要不要酒?”
师季月淡笑:“今日不斗法,不饮酒,谢谢你的茶。”
得知他今日不斗法酒保有些遗憾,道:“您昨日说到虚己应物,应物而不伤……我还未听完您的解释,好是遗憾。”
师季月微抬头看向酒保,对桌的辰方尊也抬起头来。
“你读过书?”辰方尊问。
酒保怔了怔,摇头。
辰方尊知道师季月的说话风格,他说话不可能重复许多遍,说明师季月说得话这人一遍就记住了。
辰方尊:“你叫什么名字?”
酒保答:“小的名叫刘笏。”
师季月瞥见辰方尊眼里闪过一抹惊诧,他微垂眸,正襟危坐间手指轻扫琴面。
辰方尊脸上的惊疑也没有停留太久,她淡然一笑,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这些都落在师季月的眸中。
数曲罢,阿松着实有些呆不住了,从端坐到歪坐,又从歪坐变成撑着下巴,脑袋里的瞌睡虫都快爬出来了。阿松连打两个呵欠后,摆了摆手闪人了。
辰方尊也瞧出来了这小随从虽然脾气暴躁也对主子无礼,但小随从满眼满心都是他主子。
一壶茶喝完已是晌午,四方台进来的客人越来越多。
师季月收了琴:“辰道长,今日便到这里了。”
他说完起身,辰方尊也跟着起身往外走。
二人走至四方台外,点头一礼后准备离开。
“辰道长,且等一等。”
辰方尊刚准备去牵马,被他叫住了。
她见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腰带上,是有些尴尬的位置,难免脸上一红,可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不是无礼的人,且他这人十分注意与他人的距离。
她低头,这才发现他看的应该是她革带上挂着的小方包。
只见他的手指在那方包上扫过,只是扫过的瞬间他的眼里便如同闪过一道暗流。
末了,他只说了一句:“挺别致,这个款样我也没有见过。”
自然别致,因为是她自己做的。
可虽如此,她回去的路上已将这个方包扯下来,放进了衣袖里没有再佩戴了。
方才师季月的反应,如当头一棒提醒了她。
如果今日没有来寻师季月,她会像前世一样去叶国公府,前世也是此日之后与钟述环义结金兰。
她只是通过方才师季月的反应,蓦然想起了一个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