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中, 尽管太子已经带了足够的侍卫,可裴期驾着马一直在对方的身边打转。
他有些紧张,怕李稷后来选中的马也有些什么问题。
刚才的那小太监只说是太子的马, 也并未说是哪一匹,要是临时才做手脚,任凭是选了什么别的马都没用。
赤月被裴期握着缰绳,被迫和那匹普通的马距离极近, 它表示非常嫌弃, 并且尽力地将头往相反的地方撇着。
裴期见状, 轻拍了一下马的脖子,赤月这才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 恢复了正常的姿态。
李稷看着, 觉得很有意思。
裴期也侧头, 恰好和李稷对视,就又见着李稷一边略有些灰蒙蒙的眼睛。
他虽然好奇,却不问。
想着若是贸然地问出口,冒犯到别人就不好了。
可当事人却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其实从以前到现在,好奇他的眼睛的人何止裴期一个?
“裴卿, 似乎从初次见面时, 你就十分好奇孤的眼睛。”
李稷笑着说。
在光线充足的条件下, 裴期愈发能看出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
对方说得确实不错,裴期的确从一开始见面时便十分好奇。
可正如之前所说的, 他不想冒犯对方, 不管是什么时候。
被猜中了心思, 裴期点了点头,“殿下,我确实好奇您的眼睛, 可并不是非得知道。”
李稷勾起唇角,“没关系,孤愿意告诉你。”他说,“只是因为幼时的住处意外发生了一场火灾,躲闪不及,便被燎到了一只眼睛。”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裴期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别的什么,同情?可怜?嘲讽?
这件事情并不只有裴期一个人知道,从前在他还年少的时候也向其他人说过,可其他人听了后无一例外眼中都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仿佛知道了这个事情,自己在他们的眼里就并不再是尊贵的储君了。
仿佛此刻自己在他们的眼中,只是当年在冷宫里被火燎瞎了一只眼睛的无能皇子。
“殿下,不必再说了。”裴期眉心微蹙。
李稷眯着眼看他,“为何?”
裴期对现下自己的情绪也不知所措,只能诚实地将内心的想法尽数道出,
“殿下,听了您说的,只听一句,我便觉得心中很痛,想必您一定更痛,我不想要因为自己让您这样。”
李稷微微抬眼,看着裴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无论是谁教的裴期说的这样的话,也无论对方有什么目的,他都承认对方十分出色。
他终于理解父皇为何初次见裴期便如此宠信爱护,又终于明白为何史书上的那些帝王总是沉溺偏爱周遭奸佞。
李稷感觉心口上仿佛被一支小小的、毛茸茸的羽毛慢慢地挠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又说:“上次孤托人带了口信,说是若你来了秋猎,便教你骑射,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裴期点点头,“只是我在外祖那里已经学过。”
他话音刚落,就只见眼前人从马匹侧面的箭筒里抽出两支箭来,又从另一面拿起了一把和之前送给裴期的极为相似的弓。
只见李稷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两支箭同时搭在那把弓上。
竟是要同时射出两支箭。
“裴卿,看好。”
李稷对裴期说。
裴期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于是顺着对方朝着的方向望去。
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这样。
哪怕是之前在校场练习时,军营里最厉害的神射手也不能。
只见李稷望着的方向一左一右,分别有一只鹿和一只獐子。
鹿通体淡褐色,有些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则成栗红色,它的背上有一些不规则的斑点,头上顶着带着一点暗红色的角。
獐子则体型较小,是黄褐色的,不规则的斑纹从它的脖颈一直延伸到尾部,
獐子的眼睛小而圆,比旁边的鹿更快注意到这边的人类举起的箭。
只见那獐子惊慌失措地朝右边跑。
鹿后知后觉听到了动静也跟着朝左边逃。
两只活物朝不同的方向逃跑,中间隔着的距离越来越大。
而此刻,李稷已经将弓弦拉满,隐隐约约之间能透过衣服的布料看清楚他小臂上的肌肉。
只见他位于两支箭尾羽之间的食指微动。
“嗖”的一声。
两支箭同时射出,在空气中留下两道若有若无的残影。
裴期眯着眼睛眼神一直追随着两支箭仔细看。
只见那两支箭居然真的分别朝两个方向射去。
如同两支箭自己长了眼睛一般,一支“噗”的一声射进了獐子的腹部。
另一支则准确无误地射进了那只鹿的眼睛。
獐子瞬间便倒地,那匹鹿却往前扑了几步才倒下。
旁边的侍卫见到这一幕激动的脸都涨红,只可惜顾着不能冒犯。
只能在旁边握紧拳头,不出声,暗自喝彩。
裴期倒是心里并没有想到这些,当下只觉得自己的朋友有如此神技,下意识夸赞:“殿下英武!”
李稷眉头抬了抬,看向裴期,“同裴卿第一次见孤时所说的话一样。”
他有意逗裴期,裴期却没觉察出来,只是认真思索了片刻,终于又想出一个新词来,
“殿下厉害!”
眼见裴期一脸认真,李稷忍俊不禁,嘴角微微上扬。
说完,李稷便扯了扯缰绳向前,后面的侍卫也连忙跟上。
主上得了猎物,他们是要跟着把猎物收拾起来的。
“方才只是想收下这头鹿,没想到运气好,恰好没破坏这身皮毛。”李稷笑着说,
“天气渐凉,若从现在起将皮毛交给宫里的匠人,刚好在入冬时便能制成一个好的围脖或护手。”
他看向裴期,“恰好赠予他人。”
裴期摇了摇头 ,
“殿下,无功不受禄,我已经得了殿下太多的东西,本就不知道用什么来还,若是再得了这张鹿皮,便更加不知道用什么还了。”
“无妨,孤送你这些,并不是要你还的。”李稷说,“这样,孤便把这鹿皮作为这次秋猎的添头,若是你此次能够猎得什么好东西,便连鹿皮一起送你。”
李稷这样说着,他们的马慢慢地向前,靠近了那只獐子。
后面跟着的侍卫也上前翻身下马,将地上的獐子捡好,放在了自己的马背上。
接着他们又调转了马头,准备去取旁边的那只鹿。
只是他们才刚靠近那匹鹿,便不知从何处“嗖”的一声便射过来一支箭,那支箭一下子便射到鹿身上最光滑的皮毛部分。
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
“本殿下就说往这边来能够得到什么好东西,这不就有一只皮毛上好的鹿吗?”
三皇子边这样说着,边策马从另一边的林子中走了出来,他的手上还握着弓。
他刚一靠近,便看到李稷和裴期二人骑着马在这里。
他瞬间就把脸色沉了下来。
三皇子驱使着马尽可能地靠近那匹鹿来回打着转。
他向来是嚣张惯了的,唯有在皇帝的面前才收敛一点。
至于这个皇兄,他虽在某些时候见了确实有些发怵。
但前些日子,他母族舅舅那边的人被太子全部下狱的下狱,斩头的斩头,抄家的抄家。
此刻若他再退缩,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自己若是现在做了缩头乌龟,说不定周遭的这些人还以为自己有多怕这皇兄。
于是他上前一步说:“皇兄或许是没注意,这鹿是我的猎物,并非是无主之物。”
裴期从未见过这样恶人先告状的,他皱皱眉说道:“这怎么就变成你的了?”
“胡说。”三皇子反驳道,
“方才我从另一边过来时看见皇兄只举了一次箭,射了一次,猎到的正是你们背后的侍卫手里所拿的那只獐子,怎可能同时还有这只鹿?”
李稷未说话,只是扫了一眼旁边的侍卫。
那提着獐子的侍卫心领神会,便上前来说道,
“三殿下可细看,太子殿下箭的尾羽是由太子宫里红色颜料特意染上的。”
本朝的红色颜料多用朱砂,赤铁,茜草,红花,或胭脂虫制成。
只因皇室有特别的比例,因此红色与民间的红色染料看上去大为不同。
见到这侍卫这么说,三皇子瞪了一眼旁边的侍卫。
旁边的侍卫便上前来,翻身下马,蹲下查看那匹鹿眼睛上的那支箭。
侍卫伸出手去翻了又看,又用大拇指在那支箭的尾羽上刮擦了两下,确认了的确如这边所说的那样之后便回头躬身禀报三皇子。
“禀报三皇子殿下,这只鹿的眼睛上确实插着一支箭,箭的尾羽上也确实有如同太子殿下所说的那样的颜料,且按照血迹来看,应是太子殿下先猎到的。”
“怎会!”三皇子眼睛瞬间睁大,他在不信世上居然有可以两箭齐发的人,于是他拉缰绳,亲自靠近那只鹿,要自己看看。
瞧见那只鹿眼睛上的箭确实如同自己的侍卫所说的一样时,他咬了咬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可他仅仅是抬头望了一眼,便神色瞬间恢复。
他望向远处,笑了一声,仍旧嘴硬,“这只鹿让给皇兄也无妨。”
裴期见了他这样的神色,一时好奇,于是也驱使着赤月转了个圈,望向后边。
只是一眼,他的眼睛便睁大,而复又皱起眉。
只见那远处树荫之下,确实有个什么东西在树荫处目露着凶光,盯着这边。
见到有人注意到这边,树荫里的那东西便匍匐了身体,伸出了利爪,缓缓地从阴处出来。
众人这才看见那东西的真容。
原来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虎,他的身上隐隐有些伤痕,身后有点着血迹。
这片山林一般用于每年的秋猎,每次秋猎之时定会把猛虎,野狼等凶物赶得远远的,也不知这头老虎是如何穿过重重关隘来到这里的。
老虎只是一呲牙,便能看见他的血盆大口,他的口角边上还残存着些许血迹。
裴期心中一紧,只怕是伤了那边的侍卫才跑过来的。
可现在隔得太近了,周围有这么多侍卫,若是激怒了对方,自己驱使着赤月尚且还能与之周旋。
但周围的这些侍卫若是走得不及时便会被伤到甚至有生命危险。
他不想看见这样。
于是他小声说,“瞧着这只虎离我们还有些距离,不如我们赶紧离开。”
哪知听了这句话,三皇子却笑出声来,“我朝自从太祖开始,便从上至下都信奉神勇,若是此刻退缩,不过只是缩头乌龟罢了。”
说罢,他踹了一脚旁边的侍卫的马,“你过去,假装诱敌,我随后便从它的后边将它杀死。”
他从旁边拔出一把剑来,那剑寒光闪闪,刀刃十分唬人。
旁边的侍卫见到这虎的架势,脚被吓得身体抖如筛糠,哪里还听得进他的命令。
因此哪怕是三皇子已经开口了,这侍卫却抓紧了马绳,并不向前去。
三皇子今日连续吃瘪两次,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他冷笑。
“你不去,自然有法子让你去。”
说着,他竟扬起马鞭抽打了一下,侍卫所骑的那匹马。
于是,一瞬间,在侍卫也反应不及的情况下,那匹马猛地向前冲了出去,侍卫在马上被吓得脸色煞白,连呼救都忘了。
只能拼命拽着马的缰绳想调转马头朝别的地方逃。
可在丛林中当了这么多年百兽之王的虎,哪里是吃素的?
正当侍卫把马掉转了头,觉得自己有一线生机之时,那匹虎眼瞧着这人凑近,一下子便猛地扑了上去,咬住了马的脖子。
马瞬间便扬起马蹄,一边发出嘶鸣,一边胡乱地扭动。
那侍卫只是一瞬间便从马背上滑落,摔倒在了地上。
或许是冲击地太过厉害,他的腿在地上摔折了,一时之间使不上劲,只能无助地在原地看着老虎用利齿将自己的马牢牢地咬住,直至马的血流干,再也不能动。
侍卫闭着眼睛,心中满是绝望,他马儿死了,心知下一个便轮到自己了。
三皇子见到这架势,扯了扯缰绳,马儿的蹄子踢踏了几下,就是没有如他所说一般往前去。
方才他还想悄悄地绕到那匹马的身后用剑结果了它。
可现下他的身体却跟被钉住,一动不动。
他害怕了。
害怕自己失手,也变得跟那侍卫一样。
裴期微带着怒气地看了一眼三皇子。
把人命当作儿戏,简直是荒唐。
于是,他下意识地学着方才太子那样,迅速地拿出严振送自己的那把弓,又从旁边的箭筒中抽出两支箭。
在周围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迅速地将弦拉满,“嗖”的一声将箭射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情况混乱的缘故,两支箭有些失了准头。
只见那两支箭朝着老虎疾射而去,一支擦着老虎身侧飞过,惊得老虎猛地一甩头,松开了咬着马的利齿,又发出一声怒吼。
另一支箭则射中了老虎的肩胛处,箭头瞬间没入老虎的皮毛,溅起一点儿血花。
老虎吃痛,愤怒地咆哮,声音在密林中回荡,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然后,它猛地转身,铜铃般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裴期,眼中满是凶光与恨意。
周围的人都是吓得一颤,心中有点埋怨裴期为何非得激怒老虎。
李稷见状,微微皱眉,当下就要抽出箭来。
可裴期并没有畏惧,他迅速从箭筒中又抽出两支箭来,他再次搭箭上弦。
在老虎猛地朝这边跑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裴期第二次射出了他的箭。
这次,这两支箭十分精准地“噗”“噗”两声,一左一右,分别没入了这头老虎的眼窝。
老虎被射中眼睛,箭头径直没入脑子里,它的身体虽因惯性还在往前冲了几步,可早已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凭着本能狂怒地挥舞着爪子,胡乱地向前扑腾着。
不过眨眼之间,它那庞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震得周边的草木都微微颤抖。
而后便彻底没了动静,唯有那还未散尽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着,提醒着诸人方才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羞愧方才居然怪罪裴期出手。
李稷眼里闪过惊讶,平时听到暗卫的报告,他早已知道裴期对于这些事情悟性极佳,可他没想到对方竟学得这么快。
裴期两次搭箭上弦,两次射虎,实在太过精彩。
周围凡是看到的人无一不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
甚至连三皇子那边的人也不顾三皇子就在前边看着,他们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骑在马上喊,
“好!”
“当真是李广现世!”
“好箭术!”
三皇子在前边儿站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说要猎虎的是他,可被那老虎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也是他最后还要靠旁边这个被他嘲笑过的侍卫救的人也是他。
而自己的侍卫那一阵阵的喝彩仿佛是几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他咬紧着牙关却又无从发作,于是他只能“哼”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转身离去。
徒留下地上的侍卫不知所措。
他本是三皇子那边的人,应该跟三皇子一起走,可他现在腿摔断了,半点力气也使不上,就算是爬也跟不上三皇子。
没人带他走,他自己走不了,可若是有人带他走,他的伤若是养好了些,还得继续去面对三皇子吗?
他睁着眼睛,满脸的茫然。
裴期见他这样,便心中不忍。
可他并不想麻烦李稷,是他自己想干的事情,怎么能要求朋友替自己干呢?
于是他便询问李稷,
“殿下,若是我想从三皇子那儿要走这个侍卫,该如何?”
李稷一下子便能猜出对方的心思。
他笑了笑, “此侍卫忠心,孤也想要了去,届时将他带回去医治,然后将他从三皇弟那儿要来,在东宫里当差就行。”
裴期微微皱眉,“我知殿下是想帮我,可这样会麻烦了殿下。”
李稷回答,“并不麻烦,只是差人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罢了。”
说完,太子这边的人得了授意,便上前去小心翼翼将地上腿摔断了的那侍卫抬了起来。
那侍卫本来心里一直绷着根弦,紧张兮兮地听着两人交谈,生怕自己被扔在了这个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眼见此刻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方才连面对猛虎时都不曾掉过眼泪的侍卫眼眶中瞬间盈满了泪水,他嘴唇颤抖,声音哽咽。
“多谢裴大人!多谢太子殿下!属下,属下来生愿做牛马,报答二位的恩情!”
经历过大落又大起,他激动得浑身颤抖。
旁边太子这边的侍卫见状,也面露不忍,眼前的这人也勉强算是自己的同僚。
这世间谁不是爹生娘养的?
又不是犯了大错,也不是故意冲撞了别人,为什么就要送命呢?
裴期驱使着马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弯腰递给这侍卫,他是在场的人里面最清楚前世来生的人。
他知道或许有来生,但来生却并不一定会生在哪儿。
于是他说:
“我不喜欢听人说来生报答,你擦擦眼泪,把身体养好了,日后想要报答的机会多的是。”
侍卫一愣,他伸手接过帕子,喉头一哽,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反复地重复:“好,好,好……”
李稷见状,便说:“事不宜迟,快快将这位侍卫带回医治吧,若是有多的人手便把地上的这只虎也带回去。”
太子这边的侍卫得了吩咐,于是便也忙碌起来,一部分人负责运送受伤的侍卫,另一部分人则负责运送地上的猎物。
那地上的老虎颇重,但分成几人倒也能应付。
原本秋猎是要等到夜晚降临之时才结束这天的,可因为这些事情一打岔,太子这边便提前回去了。
裴期和李稷并辔而行,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出来的这一趟,他们离营地的地方隔得并不远,不过一会儿便到了营地的附近。
而皇帝自从白天听了裴期说那句话开始,便派了人在这边看着。
他其实也知道,像裴期这样的年轻人,没怎么上过战场,参加秋猎都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近才摸上的马。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猎户要打猎一头老虎回来十分不容易,更何况是这样,从小都未怎么出过府门的公子哥呢?
可他心中总忍不住想着,若是裴期可以做到呢,他尽管早已过了喜欢胡思乱想的年纪,却还是期盼着这个小孩儿能够给自己一点什么惊喜。
皇帝并没有等多久。
太阳只是稍斜之时,他便见到裴期出现了,一开始他还有些许失望,因为他并没有在裴期的身边看见有任何猎物。
但他也觉得这是正常的,毕竟对方是第一次参加秋猎。
有很多第一次参加秋猎的勋爵子弟是连个兔子田鼠都抓不到的。
不过这也不影响他对裴期的喜爱,起码对方那句话能够哄自己开心,不是吗?
然而,随着裴期越往前走,他身后跟着的太子的侍卫就越是暴露出来。
那好几个侍卫才能抬动的虎也暴露出来,先是那老虎的头,老虎的长而尖利齿从他闭着的嘴唇中都能看得出来,老虎的眼窝中有两支箭,可见射箭之人的箭术精湛。
而后是老虎的身体,老虎的肩胛处也有一支箭,看来狩猎这只老虎一定极为不易,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连射三支箭才能将这只老虎制服。
要是换了别个准头不太对的,只怕当场就会在这老虎的利爪和利齿下殒命。
皇帝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有些欣喜。
裴期也见到了皇帝,于是他下马,手里握着缰绳,牵着马步行朝前走。
皇帝见到他,脸上就恢复了些神采,仿佛之前裴期见到的,喝药时憔悴的神色都去掉了几分。
“裴期,朕原本还想着你初次秋猎,若是空手而归也是正常的,没承想你竟真的能做到。”
他看了一眼裴期身后的虎,脸上带笑。
裴期诚实地回答:“其实原本只是意外,没想到能碰到这样大的老虎,实在只是机缘巧合。”
皇帝却觉得裴期只是在谦虚,
“你也无须谦虚,是什么便是什么。”
裴期想了想,觉得此次虽然是机缘巧合,可虎也确实是自己猎的,当然当得一两声的夸奖。
“多谢陛下夸奖。”裴期说。
皇帝也很喜欢裴期现在这样,他喜欢这样坦然不扭捏的人。
此时他心中志趣正浓。
因此也有了效仿自己年轻的时候策马奔腾的念头。
于是他笑了笑,叫旁边的人去牵一匹合适的马过来,他要上马试驾。
旁边站着的太监担心他的身体,“陛下,太医才刚说过……”
可他话还没说完,皇帝便摆了摆手说,
“只是在营帐之中骑上马走几步罢了,又怎么会有危险?好不容易秋猎一趟,秋猎每年只有一次,又怎能不尽兴呢?”
于是,他便起身朝帐篷走去,说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裴期和李稷,以及其他的太监,
“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不许拦朕。”
说完他便朝放着马的地方去。
李稷笑了一声,“许久没见过父皇这样的模样了。”
裴期从小到大从未在裴府中感受如此的氛围,他感觉心中快活,想要说些什么,于是他勾着唇对李稷说:
“殿下还记得之前赏给臣的添头吗?”
“孤不是善忘的人。”
裴期眉眼弯弯,“那臣想要一个围脖。”
李稷也跟着笑,“好,孤信守诺言。”
——
虽说陛下方才说了,不许有人拦他,可他现在出去骑马,总是要看着的。
于是几人便也撩开帘子,从帐篷里走了出去。
其实皇帝亲身上战场都有好多年了,晚年就算身体不好,骑一骑马倒是没什么,几人也没太放在心上。
可他们还没往前走几步,裴期便瞳孔缩了缩。
不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在这么多匹马中皇帝居然恰好看上了李稷的那匹,似乎是被动过手脚的马。
李稷也眯了眯眼睛,他自然也知道那匹马有问题。
只是那匹马被下了药之后又一直看起来病恹恹的,他更是找了人在旁边看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想着这匹马留着作为证据也好,日后也许会有用处。
没想到父皇万里挑一,居然看上了这匹。
他派去的那些人又怎么敢忤逆父皇,不让父皇靠近。
幸好现在父皇还只是刚刚才骑上那匹马,并没有什么别的举动,他们还有机会阻止。
裴期也是懊恼,自己明明可以提醒更多人的,可当时竟然只想到太子有可能会和这匹马有联系,他也知道现在不能轻举妄动,惊扰了那匹马。
于是二人心照不宣地慢慢靠近。
皇帝见二人过来,以为是要来阻拦自己的,便说,“你们不必担心,这匹马病恹恹的,就算要发狂,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只是骑上走几圈罢了。”
李稷其实是不想惊扰这匹马,好让事情有可以回圜的余地,可他刚想要说些什么。
一个字还没说。
那匹马便如同见到了什么怪物一般,开始仰天嘶吼起来。
声音比起方才被猛虎咬住脖子的那匹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即这匹马开始烦躁不安地用蹄子蹬着地面,地面被马蹄蹬着,扬起一阵尘土。
李稷眉皱地更深,果然,他绝不应该在任何时候放松,若是一放松一懈怠,便会出现各种乱子、差错。
他神色冷了下来,看样子,若是现在想阻止,必须硬来。
这时,这匹马终于还是彻底的发了狂,开始不住地挣扎,抬起上身扬着马蹄,随后又把马蹄往后踢,仿佛不将自己背上的这个人甩下来便不罢休。
皇帝见状也是皱了眉,他心想这匹马怎么这么烈?
方才见着还是病恹恹的样子,现在便开始不服驯了。
于是皇帝便手握着缰绳,使劲往后拉。
他毕竟也算是经验丰富,骑过的马不计其数,认识性格再烈的,他也训过,于是他便用着自己从前的习惯想要彻底驯服这匹马。
可皇帝不知道的是——这匹马并不是性格烈,而是被下了药,怎会服他的管教?
于是发觉自己被背上的人类试图驯服的时候,它便变本加厉地开始发起狂来。
马背上的皇帝被颠簸着,几乎半个身体都要离开马背。
此刻,他也察觉到这匹马不对劲,绝不是平常马的样子,但此时情况危急,他也只能紧紧抱住马脖子,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
周围的侍卫和太监们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煞白,他们不敢想象若是皇帝在此时出了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于是他们慌乱地围拢过来,却又因惧怕那匹马的癫狂而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口中呼喊着:“陛下,陛下小心呐!”
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一片紧张慌乱的氛围之中,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
这时李稷眯了眯眼,正下定了决心要上前去制止那匹马,
可正当他要上前的时候,裴期却已经先他一步。
裴期其实也并没有思考太多,他只是觉得自己既然身为锦衣卫,主要的职责就是保护皇帝,为皇帝服务,那此时皇帝陷入了险境,自然也是自己分内之事。
更何况自己明明知道了这匹马有问题,却还是遮遮掩掩,难道不是自己的责任吗?
现在这种情况,他更不能让李稷以身犯险。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拦了一下李稷,不让李稷靠太近。
自己又脚尖点地,飞身上马,骑到了皇帝的身后。
他伸出手绕过皇帝的两侧,替皇帝紧紧握住了这马的缰绳。
可他毕竟也是才接触马的新人。
尽管身上的力无穷,可对于这种被下了药的完全失去理智的马却没什么办法。
马被大力勒住,反而变本加厉地发狂。
在空中跃得更加起劲。
皇帝咬牙,“你上来干什么?这里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他实在不忍心见着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因为自己而受伤。
“我知道。”裴期说,“我知道的。”
他说着居然极为冒险地大半个身体下马,手却依旧抓着缰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让马停在了原地。
可这马停在原地也只是因为他用蛮力拉着,若是他放手或者是这条绳子崩断,只怕这马便会故态复萌。
可这时,缰绳越拉越细,眼见便要断了,裴期顿时便不敢用太大的力气。
李稷脸色阴沉,眼神不停扫视着周围,终于在某个侍卫的身上见到了挂着的弓和箭。
于是他毫不犹豫,大步走上前将侍卫身上的弓和箭取下来。
侍卫一个愣神的工夫就被他取走了所有的弓和箭。
只见他如同之前一般搭箭上弦,毫不犹豫的吧,所有的箭全射了出去。
这些箭全都准确无误地没入马的身上最薄弱的部分。
终于,在马身上的缰绳即将要断裂之际,这匹马终于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倒了下来。
裴期随即张开双手,为了不让皇帝跌落而垫在了皇帝的底下。
“陛下,您没事吧。”裴期说。
皇帝离开了战场这么多年,平常周围都有严密的保护,也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惊险的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恼怒。
他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眯着眼睛,眼神里漫溢出来的杀气。
“给朕查查,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说完这句话他才又神色缓和地对裴期说:“辛苦你了,朕无大碍。”
裴期听到那句陛下并没有大碍的话,便心里也放心了。
“那就好,臣也可以放心了。”
可他不知怎么了,刚回完话,便只感觉头脑昏沉,眼皮越来越重。
不过几个数,他就感觉自己的眼皮再也抬不起来,失去了意识。
皇帝皱眉,方才还生龙活虎,足可以制服一头疯马的裴期一下子便失去了意识,连头也朝后彻底倒了下去。
他下意识碰了一下裴期,试图唤醒对方。
可手触及的地方却一片湿润。
皇帝将手收回来。
只见自己满手都是刺目的血红。
那是裴期的血。
原来是方才,不知道什么时候。
或许是马发疯的时候,扬起的一片尖利的石头划破了裴期的后背,又或许是接住自己的时候背后磕到地上锋利的石头。
总之现在裴期的后背衣服被浸湿,满是鲜血。
只因穿着的是一身红色的飞鱼服,故而才没有立即被人发现。
旁边有太监见到这一幕,连忙朝旁边喊 :“太医在哪儿啊?快来太医呀!”
李稷听到这话,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他收起手中的弓和箭,也是几步上前,蹲下去看了眼闭着眼睛的裴期。
他知道现在不能碰裴期,不能让对方身上的伤口裂开得更大。
可李稷却无法忽略对方背后渗出来的鲜血已经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李稷感觉自己弄错了什么。
这样的人,这样奄奄一息躺在这儿的人,就算是别人派来的,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裴期是有正经爵位的家里出来的嫡出公子哥,又不是世家大族豢养的死士,并不至于以命相搏来换得好处。
如果真是有这样的心眼,不如先直接让家里的那个弟弟出点什么意外,好让自己的爵位不会落于旁手才好。
想来,现在这样舍命相救,也只是发自内心,没有任何其他原因。
这样的人,本性肯定不坏,至于为什么非要听从别人,或许是因为背后被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实在不得脱身,才不得不听对方的话,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
然后,李稷思索了一下,抬头看向自己的父皇。
“父皇,儿臣愿彻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