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 天气虽不至于特别寒冷,可在清晨和晚上还是有点儿凉意沁人。
其实,原本会试应该在每一年的春季举行的。
可每年的春天二月春寒料峭, 本朝的皇帝刚上任的第一年,考场里便冻死了个体弱的举人。
皇帝得知此事,大怮,当即下令, 决定把会试从每年的二月份改到秋日里来。
也就是从这次事开始, 每年的科举皇帝都格外重视、上心。
毕竟考生的童子试, 乡试等其他几场考试皆可以在户籍地完成离家较近,可会试则是需要赶到上京来, 不能及时应对天气变化, 携带相应的保暖物品。
若是改到这个时候, 则比每年的二月初要暖和地多,从户籍地赶路来上京的时候也不必渡过严寒的冬季。
而此时,裴期正被外祖母披上了一身厚实的大氅,大氅的里面被用了貂毛做内衬,保暖性能极佳。
黑色的大氅配上裴期一身朱红的飞鱼服, 看上去格外有威严。
裴期被裹得严严实实, 他有些无奈地说:“外祖母, 我是去做巡考的,不是去做考生的, 一整日都是要在考场里行走, 要是穿的这么厚实, 只怕会热呢。”
外祖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年龄还小,总是会小瞧秋日里的寒气的, 虽说白日里走动些身上会生些热气,再说了,你得一直到明日里的清晨才能轮换,夜晚总得需要这件大衣吧。”
这时旁边的裴母又拿出来两双黑色的、皮毛做的手套。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套往裴期的手上放,“你外祖母说得对,虽说这白日里还算暖和,可你在考场里一整日又一整夜地巡考,难免会有静下来的时候,这手套是用上好的皮毛做的,保暖得很,戴上它,手就不会被冻着,也好让我们放心些。”
裴期只觉得心口也和身上一样暖洋洋的,便不再推拒,顺从地戴上了手套。
他活动了下手指,笑着弯腰对母亲和外祖母说道:“多谢母亲,外祖母的关怀,我定会小心,不让自己受寒,也会好好履行巡考之责。”
说罢,他挺直了腰杆,这身搭配倒显得他愈发稳重了起来。
这时外祖父又过来,他步履匆匆,手里拿着个白瓷做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特意烧制的,带着盖的杯子。
这是一种夹层瓷杯,由内外两层陶瓷组成,两层的中间是空气层,能使液体在较长时间内保持温度。
外祖父说:“你将这杯子也带上,巡考累人,这秋日的夜里也凉,这夹层瓷杯是我特意让人烧制的,能保温好一阵子。你让人在里面装上热茶,渴了或者冷了的时候就能喝上几口。”
裴期觉得十分新奇,没想到这个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这样的保温杯。
他也收下,说道:“多谢外祖父。”
最后,外祖母又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个装着糕点的袋子给裴期带上,真可谓全副武装。
考试的地方离忠勇侯府其实还有点距离,裴期今日没有骑马过去,主要是因为若是骑马过去,他要负责白日和晚上的巡考,那马便没有地方安顿了。
其实一般来说像他们这种巡考是不会接连负责白日和晚上的,可实在因为此次科举泄题的事情皇帝非常重视,因此巡考人员不可以反复出入贡院。
因此此次他们所有负责巡考的人都负责连续的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自此之后便不能再进贡院。
裴期刚到考场外边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来晚了,因为此时考场外边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等待着前面的人核验身份,检查行李之后进入考场。
那些排队的考生们,有的身着略显单薄的、读书人经常穿的那种款式的长衫,在这秋日清晨凉意中和前后几个贴地近一点取暖。
有的则裹着好几层不同温度穿着的衣服,背着沉甸甸的书箱,手中紧紧握着装有笔墨纸砚等文具的包袱。
裴期下了马车,整了整身上的大氅,拿好外祖父给的夹层瓷杯,戴着黑色手套,便朝着考场门口走去。
他一路行来,引得不少考生侧目,那身朱红飞鱼服与黑色大氅的搭配太过醒目,且这样沉稳的配色带着一股威严稳重之气。
让人不由得猜测他的身份。
但这些考生已考过举人了,自然倒是也不会再这样的场合小声议论这个看上去便身份不一般的人,顶多只是用眼神多看了几眼。
但裴期毫不知情,他从队伍的后边往前面走,顺道扫了一眼这些考生的模样。
考生排着的队伍旁边都有人看着,他们之前就已经同裴期见过面,此时见了裴期便恭恭敬敬行礼。
裴期微微点头示意。
随后到最后的最前边,有人同他说明现在的状况,他才知道,原来这些考生很多都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便在这里排着队等了,每个都想先进入考场准备一番。
考场当中确认考生身份的方式一般是两种方式一起的。
第一种是面貌册,即每个考生都会有一个对应的小册子,小册子上记录着这个考生的面貌以及一些特殊的特征等,核查人员需要通过这个小册子来核实眼前的考生是否身份属实。
第二种则是连做担保制度,一般是5个人互相为对方的真实身份做担保,做监督,若有一人考试作弊或者是冒用身份,则5个人都要一起受到连坐惩罚。
裴期微微点头,心想这样的方式倒是能减少冒用身份的可能。
而这群考生通过第一步核验身份了之后,便要去后面接受搜查,以保证身上的衣物,鞋子、行李等没有小抄之类的作弊用的东西。
裴期来到这里时,已经大约半数多的人进入考场了。
此时他可以进入考场,为自己后来的巡考做准备,也能待在外边继续监督着外面的人检查考生。
裴期看了一眼,外面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于是他便准备自己也接受检查后进入考场。
可就在这时,考生排着的长队中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
有考生大声喊着不好了!有人晕倒了!不好了!
裴期眉头微皱,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查看发生了什么。
直接一位身材微微圆润,肤色白皙,一看便是家里有点家世的人倒在了地上,此刻他闭着眼,面色铁青,不知情况如何。
旁边几位与他同行的人有的跪在地上,有的蹲在地上,查看着这人的情况,见到裴期过来,便紧紧扒住了裴期的腿。
“大人,大人,您一定要救救他,他向来便身体不好,他的父亲多多嘱咐我们说要照顾他,可是现如今。”
这位说话的考生神色满脸焦急。
另外则有一人指着旁边一位身形瘦削,年龄颇大的老考生说:“都是你若不是你推搡一下,他怎么就会倒地摔到?”
裴期侧头看旁边站着的这位老举子,只见这位老人或许是伏案的时间久了,脖子前倾着,形成一副佝偻的姿态。
他身上的衣服都洗地发白,带的所有东西都是最便宜,最简单的,甚至连方才手里拿着啃的干粮都不知道是何时的了,上面浮着一层浅浅的灰。
老举子显然是呆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错过了这次考试,我看你该如何赔!”
随着他推的这个动作,老举子提着的干粮也应声掉在地上,布袋散开,干粮掉落一地。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说:“没有,刚才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他了。”
没想到只是这一句话,便好似瞬间点燃了那几个考生的怒火,只见这几个考生“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
眼瞧着就要与这老举子开始推搡。
而裴期余光则扫到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眼皮子微微动了一下。
?
可眼前指证老举子的这几人与老举子的口音并不相同,那几人显然是南方口音,而老举子这是北方的口音。
通过他们身上的穿着打扮来看,老举子也根本不像与这群人会有什么接触的。
那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闹事呢?
裴期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他想到了太子说的话,若是一件事情做的太过于显眼,那一定是另有目的的。
他终于想到了什么,于是让旁边站着的,负责考生排队纪律的人过来将这波人给拉住。
他自己的转身飞快的又回到了考场的门口检查考生行李的地方。
只见那核查考生身份,检查考生行李的那几人果然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脑袋全部偏向吵嚷的这边,一心想看看远处发生了什么事。
裴期快步走上前去,拉住了已经检查完的放行通过的一个考生的胳膊。
这个考生突然被裴期拉住,他的眼神中闪现过一丝慌乱。
随后又恢复镇定。
裴期盯着这个考生,沉声:“你站住。”
那考生强装镇定地问道:“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裴期没有回答,只是仔细打量着他。只见这个考生穿着一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长衫,虽然竭力掩饰,但手中的包袱却在微微颤抖。
裴期伸手拿过他的包袱,那考生想要阻拦,却又不敢太过放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裴期打开包袱。
包袱里装着的笔墨纸砚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是裴期近日天天练字,十分熟悉砚台的手感,便敏锐地发现砚台晃动起来有微微的声响。
他双手发力,想要将这个砚台掰开,却发现这砚台纹丝未动,若是他力气再使大些,只怕会直接将砚台硬掰成两半了。
见到这样那考生的眼中忍不住浮现出一丝隐晦的得意,这砚台可是他专门找人定做的不找到那个关窍,谁也别想打开。
况且,这砚台是整个的端石做成的,坚硬无比,就算是蛮力,也别有人想打开。
“大人,我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夹带了东西,你冤枉了我。”
裴期斜看了这考生一眼,他十分确定这砚台中绝对有东西,只是一时之间破解不了机关,不能将其完好无损地打开。
于是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检查人员,问道:“这里可还剩下备用的砚台?”
以往也发生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有的检查人员怀疑考生的砚台中有夹带纸条,但是又不能确定,于是只能先将砚台打开,随后再补给这考生一个备用的砚台。
只是那些砚台有很多都是用泥烧做的,用蛮力便能打开,可现在裴期手里的这个一眼看过去便就是石头做的啊!
于是这里的检查人员便说道:“大人有倒是有,只是你手里的这样台仿佛是拿整个的石做成的,质地坚硬,恐怕不能就这么打……”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卡擦”声。
砚台应声碎成两半,随后里面便掉出来一张叠地极小的纸条。
那考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裴期问:“这是什么?”
考生支支吾吾地回答,“大人,这……这是我不小心夹带的,也不知是谁放进了我的行李里。”
旁边的人见自己居然误放了这样一个人进去,他的面色白了又青,然后厉声掩盖自己的失职:“科举考试,关乎国家选材,公平公正岂能容你等如此践踏?”
裴期看了他一眼,记住了他的名字,让他先去旁边站着候着,先暂时不在这里参与检查了,随后又从队伍的旁边挑出一个人来,让他顶替这人的工作,在这里检查考生。
见到这一幕,在这边领队的人则转头看向那些还在检查行李的人大声说道:“都警醒着点儿,莫要被这些小把戏蒙混过关。”
此时,那些原本吵嚷的人看到这边的情况,也都安静了下来。地上躺着的那个人也“悠悠转醒”,看到裴期手中的纸条和被抓住的考生,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却又很快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裴期冷眼看着他们,心中已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倒也是聪明,不仅想出了砚台里夹带纸张的办法,更是还找了人玩声东击西这一套。
考场中那个夹带纸条的人倒是已经被人带走了,可那些个试图吵嚷闹事的人,目前却尚未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与此事之间有联系。
于是裴期想着,仔细的把他们搜查一番,身上没有夹带,那边放进去,他先行禀报,注意这几个考生,等到考完之后再进行调查他们便可。
只不过经过这样一闹,就算裴期现在并没有立即将他们带走,他们经历了这样的惊吓,心里担惊受怕,也不知在考场之上能够专注几分的精神。
这时,裴期又想到几人中间那个无辜被指责的老举子。
那老举子显然是几人临时选定的倒霉蛋,被无端的卷入了这场闹剧,事情极快地被裴期解决了。
他却还站在原地一脸的茫然无措,回过神来之后,他才神色灰败的蹲到地上试图把掉在地上的干粮捡起来。
地面上微微有些湿润,这些干粮早已沾上了泥土,怎么拍打都拍不掉。
裴期抿唇,走上前去说,
“不必再捡了。”
老举子闻声抬起头,眼中满是苦涩与无奈,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大人,这干粮……是我这几日准备的吃食……”
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满是心酸与无助。
裴期想了想,便拿出早上外祖母给他准备的布袋。
他将布袋中的糕点全都放进了老举子的布袋中,“这个给你。”
考生所带着的干粮,都会在检查行李的人那里仔细的掰开检查,确认里面没有夹带之后才会放回去,因此裴期倒也不担心自己给了这老举子一袋糕点会被人怀疑作弊。
老举子接过这袋糕点,他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揪住了自己的衣服又放开,然后说了句谢谢大人。
不是他不客气,实在是他自己也明白。那干粮有多重要,考场当中确实有提供一日两顿的饭菜,可是饭菜的样式和数目都十分有限,有时分到每个人的面前便只是清汤寡水了。
听到对方道谢,裴期只是点着头应了一下,只说让这位老举子考试不要分神,发挥出自己的真才实学便好。
等到裴期转身离开,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之时,老者这才默默红了眼眶。
他确实大小也是个举人,在家乡的县衙里边也当了个小主簿,每月有俸禄,可他的孩子常年重病,他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给孩子治病,却还是无济于事,年初他方才白发人送黑发人,能上京来科举已经让他足够心满意足了。
有了这样一遭事情的打岔,门口检查行李的人便再也不敢分神,全神贯注的开始投入起来,或许因为这个原因,效率倒是提升了不少。
考生排着的长队,不过一会儿变全部都进去了。
裴期也跟着一起进去,不过他与考生的路线不同,考生是往北边的考场过去,而自己则是经过检查之后往南边的考官和巡考人员待的地方过去。
他并没有注意到队伍里有几个人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想看清他是谁。
裴期一过去便就遇见了太子。
太子负责查科举相关的泄题事情了之后,便也跟着负责取了这次科举的事情。
据说皇上一开始听到科举有可能泄题这事便勃然大怒,他本来就看重科举,差点就要把跟这个事情有关的所有人都一撸到底,直接让太子负责当主考官。
后来也不知太子是怎么劝住了,仔细查过一番之后,好歹是保住了几个人,那几个人一直在考试院中待着,只要再过几天把试考完,把卷子也批改完成,便可以出来了。
太子一见到裴期便问:“孤方才听闻考场的门口发生了些事情。”
裴期回答:“确实是发生了事情是有人想要闹事,借此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趁机夹塞纸条进来,被我发现了。”
太子有些赞赏。
他总觉得裴期很矛盾,既迟钝又敏锐。
裴期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他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意识到想明白,可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裴期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若是稍加以引导,日后定能起不小的作用。
太子微微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说道:“你做得不错,此次科举容不得半点差池,那些妄图作弊扰乱考场之人绝不能轻饶。”
裴期被夸奖了,有些高兴,他立即回:“其实我也是想到殿下之前说的话,想到如果有人很大张旗鼓的行事,背后肯定有其他的目的。”
李稷有些惊讶,没想到裴期将自己的话记得这么牢。
他眯了眯眼,虽然自己上次说的那话并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既然裴期这样想,那便也可以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