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公!
    裴期与太子交谈过几句之后便分开了, 在所有的考生都进入了自己的号舍之后,过了一会儿便有考务人员过来分发试卷。

    而这时布置在这里的监考人员和巡考人员便开始了工作。

    原本以前只布置一个一对一的监考人员的,但本届科举情况特殊, 额外又配了巡考的,并且临时颁布的法令之中对于协助考生作弊的惩罚前所未有的重。

    法令之中还特别说明,如果发现有协助考生作弊的,举报了之后便可赏金赏银, 如此上了几重保险, 相信没有几个人愿意铤而走险协助了。

    裴期也开始了他的巡考工作, 在考场的过道中缓缓踱步,确认他能看见的每一份考卷都密封完好, 没有曾经打开过。

    他身上的朱红飞鱼服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 黑色大氅在身后拖出一道的弧线。

    考试共有九天六夜, 分为三个三天二晚。

    第一个三天二晚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

    四书义即回答对于《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四书内容的抽查部分理解,需要结合自身见解进行阐述。

    经义则是对儒家经典如《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的阐释,一般来说需要答的足够独特、与其他人不同才能出彩。

    这场考试对于考生来说是最简单的,寒窗苦读了许多年, 许多人早已将四书与经义背得滚瓜烂熟。

    但这场考试同时又是考生们最喜欢夹带纸条的一场。

    四书五经摆明了是现成的东西, 若是在这个上面不作弊, 难不成到后面去猜上面要出什么策论,又要考哪一朝的经史?

    裴期虽然也是头一次来监考, 可却早已就被以前巡考过的人提醒过这件事。

    因此便他格外注意。

    只见这试题刚发到考生的手里边, 有的人便开始唉声叹气, 有的人则从旁边拿出了拿起纸,开始打起草稿来。

    没错,在回答这个题目之前一般都会打好草稿, 若是直接变在答题纸上写下自己的答案,若是写错了字,在童子试之时,尚还有机会考官放过。

    可在这会试之上便显得你为人邋遢,连考卷都不整洁,日后做官又能好到哪里去?

    裴期一直从靠南这边的号舍走到靠北的那边,在这期间,原本那些看到试卷上的题目便唉声叹气的人也停下来开始认真作答。

    只是在路过一排号舍的时候,一股臭味涌了出来。

    看来是不巧,有的考生第一天便在考场上闹了肚子。

    其实每排号手的尽头都有一间厕所,只要告诉给负责监考自己的人便可以去,只是去了之后,监考的人便会在考生的试卷上落下一个大墨戳子,用来表示此考生在考试期离开过号舍去厕所。

    本来只是一个记号,可可阅卷人在阅卷之时若是看到这个墨戳子,便会下意识觉得晦气,有的还会觉得此考生有作弊的嫌疑,因此往往给的分数都不高。

    所以有的考生宁愿在号舍里就地解决,也不愿去最尽头的那间厕所。

    只是苦了这考上周围的其他举子,第一天就这样,恐怕这三天二夜之间便都要闻着这臭味答题了。

    裴期倒是理解这考生的尴尬处境,他心里思索着,过后可向陛下或是太子提议,在号舍内增设马桶等来解决这个问题。

    再继续巡视,只见最北边的那个号舍似乎又传来一点儿声响。

    裴期快步赶了过去,只见一个监考人员拉扯着一个考生的肩膀,试图将他从号舍里边儿拽出来。

    一般来说,监考人员是不能与号舍里面的考生发生任何接触的,监考人员甚至不能够离号舍过于近。

    可现在他们之间这样,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期走近一看,只见那号舍当中有一个袖珍小炉子,里面正燃着火。

    考试当中是允许带这些的,家境殷实的家庭会给考生打一个袖珍小炉子和袖珍锅具,以便考生能在考试之时吃上新鲜小饭菜。

    只是现在时机有些不对,毕竟在熬过大概一刻钟考场之中便会开始提供吃食了。

    而就算说燃这个小炉子是取暖用的,可现在正值一天的中午,是太阳最盛,气温最暖的时候,这种说法也似乎说不过去。

    此刻见着裴期过来,那位监考人员立马说:“大人,他作弊!”

    考生立马替自己辩驳起来,“胡说,我并没有作弊。”

    “我刚才看你掏出袖子看袖子上的字迹,看的真真切切的,你莫要想抵赖。”

    这考生闻言,便把自己的两只袖子展示出来:“大人说话可要凭证据,就这样随便污蔑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按照本朝律法中可是重罪。”

    裴期定睛一看,果真看见那两只袖子上白白净净,连一点儿痕迹也无。

    只是有一只袖子略微湿润了些,还往下滴着水。

    或许是看到裴期的眼神奇怪,考生自己解释道:“方才我是准备给自己煮壶热水吃的,只是这人一过来便拉着我的胳膊惊慌之下让我连水也打翻了。”

    说吧,他脸上浮现出一股生气的神色:“这考试本就时间紧张,二位打算让我什么时候继续答卷?”

    裴期听了双方的说法,他面色不变,目光在那袖珍小炉子和考生身上来回打量。

    渐渐地,他皱起眉头 ,这考生袖子湿地蹊跷,恰好就是监考人员说的写着小抄的地方。

    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问题,可现在他看了多少遍也想不出,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联系。

    他不能随便做决定,若是判定此位考生舞弊,他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会冤枉了这位考生,还耽误了人家答卷。

    可若是判定考生没有舞弊,那么这位监考人员便会受到责罚,要是考生真的舞弊了,就这么被简单放过,未免显得有失公平。

    然而就在这时,在另外一个方向巡考的严振也走了过来。

    他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想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一来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严振的神色十分了然,虽然他也未巡考过几次,可他的同僚之中却有那年纪大的经常被叫去监考的,甚至在监考过程中还有抓到过考生作弊经验。

    对于民间用什么手段进行作弊,那位同僚一清二楚。

    严振请教过一番之后,便也对这些手段了然于心。

    只见,严振走近后,先是与裴期对视一眼,微微点头示意,而后看向那考生和一旁的监考人员。

    随后他吩咐那个监考人员说:“你去把那个小炉子放到他的衣服旁边烘烤,尽量把全身都烘烤一遍,不要漏过、错过一些地方。”

    那监考人员虽有些诧异,但也不敢多问,立刻依严振所言,小心翼翼地将那还燃着火的袖珍小炉子挪到考生衣服旁边,开始缓缓烘烤起来。

    考生见到这人的行为顿时开始挣扎起来,他面色怒气中又带着点惊恐,他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要毁了我的衣物来侮辱我?你们可知道侮辱有功名的读书人是什么罪?我本就清白,为何要受此等对待!”

    严振神色冷峻,沉声道:“若你当真清白,烘烤过后自会还你公道,若是心中有鬼,此刻狡也是无用。”

    说完,他便立刻上前去强制住这个考生不让他乱动,将衣服在那个炉子的火苗之上给烧毁。

    裴期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始终放在在那考生身上,不放过他身上的任何一丝变化。

    随着炉火的烘烤,号舍内渐渐热了起来,那考生的额头和笔尖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心里面慌张。

    不多时,只见那原本看似干干净净的袖子上,竟隐隐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字迹来,连那个监考人员都是一惊。

    随后他面露激动之色,道:“我就说他作弊,这下可证据确凿了!”

    考生见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如筛糠般颤抖,口中还在喃喃自语:”这……这,这衣服并不是我准备的,我并不知道这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袖口上……”

    只是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辩解,严振只是一个眼神,便让那位监考人员押着他走了。

    这场闹剧花费的时间并不长,旁边的考生又一心一意专注着自己答卷,因此在短暂的声响过后,这里便又继续恢复了平静。

    裴期继续照常巡视着,他并没有注意到,就在刚刚,作弊考生的那一排号舍当中,就有那么一位考生,本来是在冥思苦想,构思着答案的,但见到裴期的脸之后便一瞬间呆住了。

    他就那么呆着,甚至把毛笔拿起来作势要打草稿的时候,脑海里还是想着一些东西,连写草稿的那张纸被他毛笔上的墨汁给浸得湿透都不知道。

    方才,方才进入考场的时候,他便看到了那个锦衣卫,一开始他还并不能确认是那晚上与杨明说话的人。

    可现在经过他旁边的考生那样一闹事,那人在他这里停留了许久,他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

    杨明居然提前就能与这儿的巡考官认识,不知道要给多少便利呢。

    他这样想的,连提供的饭菜来了他都没有注意到。

    ——

    虽然上午出了许多问题,幸好下午和晚上明显消停了许多。

    裴期巡视着考场,倒是再也没有遇见像上午那般的作弊情况出现。

    只是好像严振那边又抓到几个。

    他是第一次负责科举考场的巡考,因此也不知道一场考试之中出现这几个作弊的到底算不算多。

    于是在晚上,在考场外面的一个小院子里稍事休息之时,他向太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殿下,以往一次科举中,会出现多少个作弊的呢?”

    他把手里的馒头掰开往里面夹了几片考场提供的腊肉,一边为了节省时间,紧赶慢赶地吃,一边问。

    在以往的科举之中所提供的一日两顿的饭菜往往都不像现在这样的丰盛,甚至还能看见荤腥。

    往往都是一些清汤寡水了事,所以考生之间才会有了需要携带干粮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只是这次或许是由太子负责科举的事情,也或许是因为陛下格外重视的原因,这次考场的饭菜变得丰盛了起来。

    李稷听到他这话,笑了一声,他先是回答了裴期的问题,

    “以往的科举,一般来说,作弊的人并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多,手段也不会如这次作弊的高明,出现如此情况只有一种答案。”

    他没有说答案,耐心地等着裴期分析。

    其实李稷本来可以不用这样教,毕竟裴期对于他来说,立场甚至有可能还是对立的。

    可李稷实在看裴期心思并不险恶,甚至还有些稚子的懵懂。

    且如今裴期才当差不久,便忽然得了一个千户之位,若是并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便如同小儿怀璧一般,只会招致他人的觊觎和灾祸。

    李稷有些不忍心,便忍不住教一些。

    这对李稷来说可是一个新奇的体验,毕竟在从前,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人,只要是触及到他的利益,那他便可以毫不留情的将对方解决。

    裴期听到对方留了半截话,心里也知道对方是等着自己回答。

    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问题,究竟该怎么答,于是也只能摇了摇头。

    见裴期这样,李稷倒也没有失望,他认识对方时早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又极有耐心地分析:“这次科举他们每个人所用的作弊手段,花费都十分高,能够让他们如此笃定地要将那份小抄带进来是因为什么?”

    裴期顺着思索了一下,只感觉好像悟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悟到自己离那个答案好像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纱。

    就在他又要说自己不知道之时。

    他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

    他的眼睛睁大,连手中的馒头也放下了:“是因为他们笃定自己带进去的答案便是正确答案!”

    太子唇角微勾,十分满意。

    “没错,那些考生夹带进来的小抄孤都见了,与上次你给孤的那套题目之前所附带的一些四书经义题的答案大致相同,有的甚至只是化用了那套题自带的答案。”

    裴期倒也知道这个事情,此时他倒是有些好奇,“殿下,此番泄题的幕后主使已经查出来了吗?”

    然后他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打听一些不能打听的东西,于是他又懊恼地说:“抱歉,殿下,我只是一时好奇,便不小心冒犯了。”

    李稷摆了摆手说:“无妨,幕后主使孤暂且并不能告诉你,只是孤能告诉你已经把人找到了,并且在查是谁协助的他。”

    裴期点了点头。

    李稷则眼神有些幽深,实际上,这段时间他不仅将科举泄题之事查了,也把秋猎的惊马之事查了个清清楚楚。

    这些事基本上与他那两个有些野心的弟弟都脱不了干系。

    只是自己把结果报给父皇之后,父皇那边便没了动静。

    李稷知道他的父皇并不是徇私舞弊的人,只是或许真的有其他的事情需要考虑。

    裴期吃完之后,便起身跟李稷说:“殿下,我便去夜巡考场了。”

    夜里考生一般吧白天好舍当中用来做桌子的两块木板放下,作为床板在上面铺上自带的棉被睡着。

    虽然在这个时段,考生一般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小动作,都在安心睡觉,养精蓄锐,可也并不排除有些会趁着夜色干些什么,因此仍然需要巡考。

    也得亏裴期身体素质好,才能扛得住这连续一天一晚的巡考,否则,换做个旁人来做这事,只怕都要元气大伤。

    ——

    陈江源今年三十八岁,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也是杨明的其中一位同乡。

    此次科举已经是他参加会试的第五次了。

    会试三年一次,这意味着他已经考了十五年。

    可是他手里拿到了试题,是他五次科举以来遇到过最陌生的,几乎只是拿在手里的一瞬间,他便陷入到了绝望。

    难道这次又不能中吗?难道他还得又等三年再考一次吗?去考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

    这时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白天看到的那位大人。

    呵,原来杨明提早来上京就是为了这个。

    他心里涌现出嘲讽。

    怪不得连他们几个都不带,也不知道给了那位大人什么好处,让那位大人给他行了便利。

    陈江源用嘴咬住笔杆,眼神里满是嫉恨。

    那杨明二十岁生辰未满之时便能中举人,怕不是也是在那时的主考官行了什么便利吧?

    也就自己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考!

    他有些不甘,杨明到底给了那位大人什么好处?他们都是一样的,没钱都是一样的,从小乡村一路上来的,凭什么杨明靠着给他母亲支的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子便能在上京站稳脚跟。

    陈江源的心里一阵五味杂陈,翻江倒海,最后想了什么,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了,直到那边的天色亮了起来,旁边的号舍之中,考生把床板拿起来继续当桌板用的时候,陈江源才突然反应过来。

    他竟然想这些事情想了一晚上。

    这一晚上他竟然什么也没干,既没有答卷,也没有休息。

    他的额头渗出一滴汗珠来。

    陈江源心中满是懊悔与焦虑,看着空白的试卷,他深知时间紧迫,可思绪却如一团乱麻,难以集中精力答题。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试图回忆起曾经背诵的东西,可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杨明与那巡考官在那一晚上交谈的身影。

    他拳头紧握,愤恨地拍了一下桌子,引起旁边监考官的注意之后,他才咬着唇收敛了动作。

    随后他便没有思考那么多,凭着自己的感觉,连草稿也没有打开始作答起来,反正这世上,没有人脉,没有关系的人就是考不中的。

    自从见了裴期之后,他便心神不宁,反正就是胡乱的、纯粹按照自己的心意答题。

    直到出了考场,他才恍然之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不容易来上京一趟,好不容易三年才举行的一次会试,他居然耗费了整整三天二夜的时间都在那巡考官和杨明的身上!

    同乡过来勾着他的肩膀,问他考的怎么样?

    他强忍着心中的沮丧,不甘,愤懑,准备强颜欢笑地跟同乡交谈。

    可他才刚抬起头便又看见了杨明,杨明尽管在考场当中待了三天二夜,却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根本没有其他人一般的憔悴。

    一看上去便考得很好。

    陈江源咬牙想着,不是因为有人帮你作弊,你能考的这么好?

    他和几位同乡一起回到了客栈,为了节省钱财,他们住的客栈也是十分旧的。

    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左思右想,一会儿是杨明出考场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一会儿是自己在面对那些考试题心中茫然无措的感觉。

    一会儿又是巡考官那英俊高傲的模样。

    他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了一股无名怒火来。

    于是他打开房门冲旁边的小二吼道:“给我上几坛酒又上几盘肉来!”

    小二稀奇地看着他,毕竟这人在之前刚来的时候还表现出一副抠门的样子,连住房间都要同他讨价还价好久。

    现在这样倒好像是捡到了几百两银票的样子。

    接着他便叫下面的厨房送来了几盘肉,又送来了一坛酒。

    陈江源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他脸上又哭又笑的。

    他的同乡们听到动静,过来劝他。

    “你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明日还要考试呢!黎明就要考试,只有一晚,你能醒过来酒吗?”

    “你是第一场考差了吗?就算第一场考差也没关系,后面两场若是答地出彩,也没什么影响的。”

    可陈江源根本听不进去。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脑海中全是一个念头。

    天道不公。

    同乡见状,也只能离开。

    毕竟这人后面不想继续考了,他们还要继续考呢,谁上京来只是为了玩个两三天。

    可陈江源喝得酩酊大醉,一口气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银子全花光了,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小二也是听说他是上京来考试的考生,他心中也有些不忍,于是便推开门提醒道:“您要不还是少喝点,毕竟还要考试呢。”

    而陈江源这时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哭诉着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抱怨命运的不公,又稀里糊涂的反复说作弊作弊两个字。

    说到兴起,他对着小二大声吼道:“凭什么有人就能靠关系走捷径,别人就只能苦熬,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平可言!”

    小二被吓了一跳。

    连忙后退了几步,从门里面出去。

    坏了,遇到失心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