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两道子夜的叩门声
    李家一行人被府衙的捕快押着离开的时候,杨氏还哭天喊地地叫嚷着冤枉。李老二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好像是丢了魂。

    “县令老爷,我冤枉呀!冤枉呀!”

    杨氏常年干农活,力气不小,这般撒泼扭叫着,倒让押着她的捕快不得不顿了一步。

    “老实点。”

    尖锐的叫嚷声吵得裴误轻皱剑眉,衙役见状,立时加了手上扭送的力气,低声呵斥。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何况是家家户户如此熟悉的麦香村。

    杨氏到底是怕了,才如此歇斯底里。一出院门,瞧见里外三圈围着的乡亲,她知道事情已难回转,也就乖乖闭上了嘴。

    村里出了如此大事,李家的族长亦是早早赶来了李家门口。

    见人押送出来,族长当即宣布要将杨氏逐出族中。

    “杨氏与李家老二心思狠毒,今日大伙作证,将他二人逐出李家一族!”

    族长的话一落,人群顿时静了下来。

    逐出族中无疑是极重的惩罚,从此生无根,死,则尸骨无归处。温以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面上没有分毫快意。

    比之他们对夫子做的,这点惩罚,简直如同隔靴挠痒。

    逐出族中的话一出,一直沉默着的李老二却忽然爆发,瞪大了一双通红的眼追问道:

    “那元儿呢?”

    “元儿他什么也不知道,明年便要下场科考了!”

    父母皆被逐出族中,走仕途的人有了这般污点,那便是一辈子摘不下的弱点。

    “元儿自会过继到我儿膝下,你要是为了他好,往后便该将这段父子缘分忘了。”

    李元是李家几辈小辈中于读书最有天分的一个,族长这般决定,显然也是有自己的心思。

    “过继……”

    李老二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二字,终是重新低下了头,安静地跟着衙役离开。

    “叔祖,我不过继。”

    少年的声音如同金石,掷地人群。

    温以循声看去,李元一身书院的学子衣衫,喘着粗气从人群中挤进来。

    他背上靛蓝色的包袱上满是补丁,烈阳高悬,他额上汗已将方帽沾湿,算不上白皙的脸上还泛着潮红。

    挤到人群前,对上温以冰冷的目光,李元才发现她也在此处,羞愧地愣在了原地。

    “温姐姐。”

    温以没有应他。

    “对不住,我替我爹娘向你和伯母赔罪。”

    他声音哽咽,一掀袍角,便要跪下。

    “元儿!”“元儿你是读书人,怎么能跪她!”

    杨氏在一旁看得几欲发疯,温以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吵闹,伸手扶住了李元的胳膊。

    她是从小习武之人,面对一个多年只知读书的书生,一手便轻易拦住了他跪下的动作。

    “你对不住的人不是我,而是夫子。”

    王夫子因唯一的孩子早逝,对这个侄儿说是视作亲儿也不过如此。若不是她的解囊支持,以李家贫寒的家境怎可能支持李元这么多年的束修。

    从前她也很是高兴夫子能有这么一个有天赋又孝顺的侄儿,可如今,她却恨不得李老二一家从未存在过世间。

    “你的跪,还是留给夫子吧。”

    温以撇开他的手,不去看他通红的眼眶,转头朝裴误解释道:

    “这是我夫子的侄儿。”

    裴误一直跟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闻言了然地颔首,视线从李元满是黄泥的鞋面上掠过,开口道:

    “李元,江南府学学子,案宗里便见过。”

    “只不过本官刚来明河县,不知江南的消息传得如此快。”

    近了两步,李元通红的眼中随着他的话闪过愣怔。

    “你赶得很是及时。”

    裴误的话一落,李元便声音悲怆地解释道:

    “大人,晚生一接到伯母的丧讯便连夜赶路归家,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等到他归家的时候,自己的爹娘却成了杀人的凶手。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周围的乡亲们却纷纷露出不忍的神色。

    李元平日在村中最是知礼,诗书又好,大伙都盼着村里能出一个念情分的官老爷。

    他解释后,又转头对族长一揖,坚持道:

    “晚生多谢叔祖抬爱,只是他们即便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也终究是晚生的父母。”

    “逐出族中的决定晚生不敢质疑,只是过继一事,便作罢吧。”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为他惋惜,可惜之余也赞他人品光正,与他爹娘不是一路人。

    杨氏听到此处早已近乎要哭昏过去,被衙役拉走时,满脸泪痕,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老二则是不舍地盯着李元,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与来时不同,为了在日落前回到县衙,犯人与衙役们共坐牛车。温以几人则是骑马回程。

    马蹄掀起路边发灰的尘土,风飘过耳畔,撩起她耳后的几缕发丝。

    裴误策马行在她身前。

    他分明没有来过这里,马下方向却从不犹疑。

    温以想起他方才对李元说的话,意味不明,却没有多追问。摸不准他的意思,她也不是喜欢暗自猜测的性子,索性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

    “裴大人,你方才跟元哥儿说的话,可是觉得他有什么不妥?”

    裴误没有回头,而是放慢了速度,待到马儿与她的马儿并肩,不答反问道:

    “你与他很熟络?”

    温以摇了摇头。

    “也算不上熟络,夫子疼爱他,自然见过几面。”

    “怎么了?是否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她不知道,她追问时,即便夕阳血红地映在她眼中,裴误也还是看到了她眼底不愿相信的期盼。

    “无事。”

    他抿唇答,不再侧头看她。

    ——

    子夜,府衙的书房中仍燃着几盏烛火。

    裴误落下最后一个字后便搁了笔,砚台上墨已干了大半,最后的几字连墨迹都显得焦干。

    “阿石。”

    话落了半晌都不得回应,他才沉了口气,揉着眉心闭目小歇。

    书房是下人赶着洒扫布置出来的,与他在国公府用的差距甚大,即便在布置上已是尽量模仿,难免还是有不习惯之处。

    挑灯看了半宿公文,裴误眉间的倦色难掩。

    睁眼正欲寻墨条来研磨,房上忽然落下一个玄黑色的身影,沉默地抓起墨条,便动作笨拙地研磨起来。

    “十一,我什么时候唤你了?”

    裴误本想斥责,看着他笨拙又蛮力的动作,还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伸手去夺墨条,却被那人闪身躲过。

    “主子怎能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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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研墨?”

    “兄长不在,十一也可以做兄长做的。”

    裴误的笑滞了滞,头一次庆幸当初那个对十一有些残忍的选择。

    十一与阿石是他幼时救下的一对孪生兄弟,不过明面上他只带了阿石一人回到国公府。

    从此阿石入了奴籍,成了他身边的一等小厮。十一则是成为暗卫,跟在他身侧。

    此次背叛父亲,阿石的身契在国公府,他无法带他离开,至少还能将十一带离那座令人窒息的府邸。

    “你磨吧。”

    裴误不再阻拦,十一却耐不住开口。

    “主子,国公爷又来信了。”

    不等裴误作答,他便匆忙补充道:

    “这回国公爷松口了,愿意多给世子几年时间。只要世子答应跟丞相府结亲的条件。”

    这回国公爷给出的条件简直是太过轻易。

    他们父子二人对峙这么多年,十一简直觉得这个消息如同一个巨大的馅饼砸中了世子与自己,压根就没有想过世子会有除了答应之外的回答。

    事实是,裴误的确沉默了。

    他垂眸看着桌案上重叠的公文,密密麻麻的墨字像是无数嗜血的蚂蚁趴在他身上,带来隐秘的刺痛,让他浑身都泛起恶心。

    父亲要的,便是让他一辈子面对朝堂上无数嗜血的蚂蚁,不知疲倦地守着国公府的尊荣。

    裴误坐在灯下,深眉冷目,薄唇微抿。轮廓分明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从发冠处逃离的发垂落在额前,却处处写着疲倦与孤绝。

    “十一,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个喜爱的姑娘。”

    十一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个,涨红了脸羞涩地答道:

    “是,那姑娘主子也认识。”

    裴误关心的并非这个,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捏着笔杆在灯下踌躇一阵,还是问道:

    “那,她有没有抱过你?”

    “抱…抱过属下。”十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红晕更是明显。语罢又匆忙解释道:

    “都是属下不知轻重,她是个极重礼的姑娘家。”

    “她抱你时,你是什么感觉?”裴误打断他的话。

    “啊?”

    十一惊诧地抬头,想从裴误的脸上找到一丝调笑的神色,寻摸遍了自家主子那张俊朗无双的脸,硬是只能从他的眸中找到十成的认真。

    “就,”平日杀人也不瞥眼的十一竟也吞吞吐吐起来,利落的劲消失得一干二净,“就感觉心脏都停住了。”

    “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温热的呼吸,只能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别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豁出去说了出来,十一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

    平日跟裴误一般冰山脸的人,竟然说起肉麻的话脸不红心不跳地没个完。

    “够了!”

    十一的话没什么逻辑,裴误喊停的时候白皙的脸上却也泛着红晕。

    温以身上的缱绻温软的香味格外清晰地留在了他脑中,十一每说一句话,便能让他放大了十倍感官般地回想起当时的场面。

    察觉出不对劲,十一闭上嘴,难得好奇地打量裴误。

    屋内安静下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格外明显。

    门内的二人同时正色,防备地看向门外的窈窕的身影。

    “裴大人,你睡下了吗?”

    两道敲门声后,门外传来女子轻灵温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