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两扇夜风
    月色凛冽,他冷硬的话如同密林中尖锐的丛叶,细细密密地划伤在温以心间。

    她唇角的极力维持的笑意终于碎裂,枯叶似地无声碎落。

    “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怕有损名声吗?”

    话一出口,她就察觉到自己话中纰漏。果然,面前袍角翻动,那双黑色皂靴又往她面前逼近一步。

    “温老板抬举本官了。”

    “本官竟不知,本官还有名声这东西。”

    裴误的声音带着讽刺的笑意,似乎认定她这话是故意而为。

    锦衣卫行事残忍,耳目遍布朝堂市井。不同于大理寺与吏部事事讲求证据,事由若是交到锦衣卫手里,要如何不过是圣意使然,或是他裴误的一句话。

    其中更以指挥使裴误的名声最臭。

    自他进入锦衣卫以来,步步都踩着血案上任,还在知同一职上时,便有“玉面阎罗”的诨名。

    “温姑娘倒是说说,本官要保住的,是怎样的名声?”

    贪财无度、贪恋美色,抑或是手刃有提拔之恩的上官升任锦衣卫?

    温以抿唇揉着脚腕,并未理会他的问题。

    他想必只是兴至捉弄她一番而已。真正引他前来,恐怕是锦衣卫的探子传给他的消息。

    今夜她的确有些沉不住气,醉红楼被查封的事情太大,对殿下行事必然牵扯颇多。她必须马上将详细消息传递出去。

    更重要的,三日后便是太子殿下约定好将查清的消息告知她的日子。

    为了借着殿下的力追查真凶,她已经等了三年。

    如同娘亲一样困在这座金屋中,还能有多少个三年?

    “大人误会了,民女不敢有此意。”

    “只是大人深夜前来,莫不是案子有新进展?”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解了醉红楼的封禁。

    温以揽了揽外袍站起身来,才惊觉他靠的太近,偏头悄然退开半步。

    腰后的大手拦住她后退的脚步,隔着单薄的衣衫,他掌心的温度灼热地传到腰迹。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一按,温以不防仰着白皙的颈摔向他。

    “温老板不过一介商人,本官查案,为何要与你说进展?”

    她纤细的小臂横隔在二人中间,堪堪抵住摔进他怀中的势头。

    重见他至今,温以还将裴误当成三年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县令大人,可他可他微凉的指尖捻起她单薄的寝衣衣领,言语间挑眉调笑的样子几分轻慢。

    温以错愕地抬头看向他。

    肩上一凉,她惊诧地垂眸。肩侧的外衫被他以蛮力扯落大半,她雪白莹润的肩头全然暴露在朦胧的月光下。

    风经由未合紧的窗台吹入,丝丝湿润的凉意刺得她瑟缩一瞬。

    “是民女逾矩了。”

    温以伸手去夺他指尖夹着的衣料,一来二去间,竟“嘶啦——”一声撕坏了外袍。

    裴误松开五指,碎裂的半块衣料从他手中滑落。

    “温老板的衣料珍贵,本官改日再相赔。”

    半块衣料裹在她右肩侧,影影绰绰,倒不如全扔了自在。温以松手任由剩下的半块衣料从肩头滑落,团着圈落在另半块旁。

    衣料落在他脚边,裴误忽地侧开了眼。

    裴误今日到底是为何而来,经由这一遭,她算是看明白了。

    左不过恨她当年狠心,要还她无情之报罢了。

    故而裴误拽着她皓腕向床榻间走去时,温以那双古井般的深眸也并无多少波澜。

    恨她原是应该的。

    她抬眸去看身侧人的脸,深眉高目,薄唇红润,便是那枚眼下的朱色小痣都同记忆中别无二致。

    今时今日,温以自问她的心。是他,其实并不勉强。

    在床榻边坐下,她抬目看向面前的男人。

    肩上落下一只大手,下一秒,男人却别着她的肩,在她身侧坐下。

    腰间顿疼处沾上冰凉滑腻的膏体,裴误两指沾着浑白的膏药,打着圈揉在她腰间的青紫上。

    温以天生皮肤白皙,少时跟着于师傅学武时,便是在烈日下练了几载的功夫,也不见变黑多少。青紫色的淤血在她腰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呲——”

    裴误的指尖的力道并不重,温以却忍不住轻呼一声,垂眸间,一滴清泪悄然落在枕间。

    他并没有变,变的从来是她。

    身后的男人听见那声隐忍的痛呼,手上的动作顿了片刻,目光顿在枕被间的泪痕上一暗,悄然放轻了指尖的动作。

    比起恨她,这样的裴误更让温以感到愧疚。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夜风吹皱窗幔,外头遥遥传来打更人的声音。

    不知是否是这膏药起了作用,温以只觉得方才还钝疼的地方泛着一阵温热,她半趴在床榻上,竟不知不觉地坠入梦境之中。

    她枕着胳膊趴在枕上,面若芙蕖,比之白日娇媚精明的模样,多了些不设防的柔软。额角的伤疤看上去有些年月了,想来二人分别没多久,便跟在她额侧了。

    几缕发丝不安分地垂落坐在她小巧的鼻尖,扰得她不耐地轻蹙了眉头。

    裴误合上药瓶看去,见到的便是她在睡梦间烦扰皱眉的模样。

    简单柔软,让他想起在江南初见时的她。

    他眸色温柔地无声轻笑一瞬,拉过一旁的枕被替温以盖好,又伸手小心地挽开她额前的碎发。

    “睡吧。”

    “今夜别烦忧。”

    抽身之际,裴误才发现他腰间的玉佩被她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无奈地坐回原处,他伸手从她绣鞋的花蕊处探出三根银针,侧目掷向窗外。

    窗下几声破风之声,几名蒙着面的黑衣死士对视一眼,消失在夜色当中。

    ——

    晨钟敲响的第一声,温以从梦中惊醒,睁开眼,面前熟悉的脸却让她怔在原处。

    发上是他修长的指节,裴误的沉稳的睡颜仅隔着一步之距。

    他眼下淡淡的乌青透出些疲惫之色。温以忽然很想知道他这三年是如何过的。

    如何从一介江南县官,摇身变成了成国公府的世子;又是如何从一介读书郎,变成如今世人眼中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

    总归并不如她所见那般轻松吧?

    还未从昨日的情形中回过神来,裴误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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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的长睫一颤,她下意识紧闭上双眼,装作还未醒来的样子。

    “咚咚——”

    窗台处传来两声沉钝的响声,裴误睁开眼时先是同她一般愣了一瞬,接着轻抽出压在她腰侧的玉佩,揉着额走到窗侧。

    温以悄悄睁开一线视线。

    窗外似乎有人跟他说了什么,模模糊糊间,温以只听见几次出现了“su”的字节。

    裴误闻言,低声暗骂了一句什么,眉宇之间似乎很是焦急的模样。他随意整了整衣襟,视线追着床榻而来。

    温以一惊,屏息闭上了双眼。

    几息之后再睁眼,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窗幔浮动,除了发上残余的触感,一切恍如一场荒诞的梦。

    “主子,您醒了吗?”

    屋外是蕊秋的声音,温以撑着枕被坐起身,目光落在床下撕裂做两半的外衫,起身将它们塞入了木箱中。

    “进来吧。”

    她话方落,蕊秋便端着梳洗的物件进了房门,神色担忧地在她身侧打转,抿唇道:

    “昨夜的消息还是没能传出去,那位似乎有些着急了。”

    梳洗的白巾布浸在水中,水声清亮,蕊秋将拧得半干的布巾递给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昨日好像听见主子屋中有动静,您无事吧?”

    温以发上的簪子松动,眼见就要散落,她伸手取下簪子,利落地重挽了一个相同的发髻。

    “无事,昨日夜里风大,我忘了关窗罢了。”

    风来、风走,了然无痕。

    “主子怎的不取下发簪再睡,这样硌得多难受。”

    蕊秋点点头,她对温以的话向来绝无怀疑,转头整理起妆台。

    窗外一阵嘈杂的人声,温以走到窗前,只能瞧见街外热闹的一角。她转头随口问起:

    “蕊秋,今日是京城中哪家有喜事?”

    蕊秋放下手中的钗子,笑道:

    “今日是苏贵妃回复省亲的日子,她近来圣眷正浓,又是丞相府长女,出身尊贵,仪杖做的自然足。”

    苏?

    温以耳边闪过日前听到的关于裴误的件件传言,其中牵扯最多的女子,便是丞相府的苏姑娘了。

    想起周肆状似说漏嘴,却特地跑到她窗边与她闲聊,透露出“作画”内情的样子,她眸中闪过一丝怀念。

    在江南的那段时光,如今想来,当真是娘亲拼尽所有为她争来的时光了。

    看来她如今已是成了贵妃娘娘。

    “宫墙深深,平日要见贵妃娘娘一面可不容易。”

    蕊秋探身看着窗外热闹的街。平日车水马龙的地方,如今却被一连串华美精致的马车挤得动弹不得。

    她讶异地探头瞧去,细细解释道:

    “苏贵妃现下得势,机会难得,今日那些个‘旧识’自然要排着队赶去见上一面。”

    温以抬眸追随街上那些个华美的马车,忍不住出神地想:

    若说旧相识,裴误与那位苏姑娘青梅竹马长成,才真真算得上一句旧相识吧。

    那裴误呢?

    他今日离开时神色那般焦急,也是为了赶去见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