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两般执念
    醉红楼外车马声喧嚣,城外归元寺脚下,虽脚步杂沓,却一片冷寂。

    身着靛青短打的私卫拎着水桶,从远隔丛木的溪流处挑来溪水处理最后零星的火苗。整座颇具有规格的宅子处处散发着焦味,一片狼藉混乱。

    裴误策马至门前,停住疾驰的马蹄,翻身下马。

    他站在宅子大门口,一言未发。

    进出的私卫们眼观鼻鼻观心,脚下更加谨慎几分。生怕撞到这位活阎王的心火上,被架在上头烤个透。

    “阿石,你去清算折损。”裴误揉着眉心道。

    他昨夜几乎未眠,直到天色泛白才堪堪合眼浅眠,一醒来便听闻归元寺下的宅子昨夜起了大火。

    此刻也不知是因为昨夜睡得不好,还是因为眼前的折损,眉心一跳一跳地发疼。

    阿石站在他身后几步,知道自家主子有多重视归元寺下的宅子,此时心情定然如在谷底,闻言便点头去做。

    “咈哧—”

    裴误身后的马儿踢着前蹄,发出粗重的气声。

    他侧身抚上马鬃,低声叹道:

    “玄影,你也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吧?”

    马儿似应答般接续着粗重的气声。裴误的坐骑体格健壮,细颈强健,浅黑的毛色亮滑,虽脾气暴烈,跑起来却似一道玄色的影子,千里绝群。

    裴误平日一向亲自喂养玄影,今日事出紧急,玄影还未吃完草料便疾驰到此,看起来似乎也起了些性子。

    “大人,内室坚实,东西并无损露。不过库房的书画折损了几幅,除了几幅前朝大师的遗作烧毁,还有几幅国公爷年轻时所作的,许是烧成了灰烬,只找到了画轴。”

    阿石做事一向利落,很快清点完折损,一五一十报与裴误。

    裴误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蹙着的深眉反舒展开来。

    这是他意料之中,有些却也在他意料之外。

    这间京郊的宅子是他用作置放财物的,虽则知道的人不多,但他也未刻意遮掩。

    朝中那些视他做眼中钉的老头但凡施些手段,都能够查到此处。

    这些年身在锦衣卫,裴误虽做事不留情面,送上门的钱财却也来者不拒。这点圣上也知道,甚至这间归元寺脚下的宅子还是圣上赐给他的。

    财色钱权,总要有所贪念,圣上才能放心地用他。

    裴误抬步跨过半是焦黑的门槛,推门进了库房。

    房中果然折损颇多。

    “若没记错,苏丞相日前在朝堂上与宣平侯起了争执?”

    裴误蹲下身,弗开木轴上的炭灰。他带着薄茧的指尖沿着烈火灼烧出的裂痕划到画轴一端,侧首挑眉。

    阿石点头,明白宣平侯这回是动错地方了。

    大人能对往常一来一回的挑衅试探忍下,不是因为怕了,而是因为那都是小打小闹,大人根本不放在心上罢了。

    裴误满意地捡起画轴,示意阿石带回去,便拂袖大步出了宅子。

    “大人,您不去内室看看吗?”

    阿石知道他今日晨间听闻消息后勃然大怒,极大的一部分是便是因为内室的金银。

    从江南回来后,大人便格外在乎金银。且旁人递上门的钱财,他不要银票,只要实打实的金银。甚至为了放置这些钱财,特地打造了这件宅中巨大的暗间内室。

    “无需。”

    裴误飞身上马,竹林间的风敲打在叶片间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垂眸笑道:

    “阿石你这下知道本官为何设下如此规矩了吧?”

    不要银票、不要人情、只要金银。

    “因为金子不会骗人。”

    他的声音清浅,一半散落在风中,阿石抬首看去,只看见他策马朝山上而去的背影。

    “大人,咱们不回府吗?”

    阿石着急地上马追赶,裴误放慢了马步,闻言回头道:

    “到了此处,怎能不去一趟归元寺?”

    他丢下一句话,便策马离开。阿石跟在后头,不由地叹气。

    国公夫人喜欢归元寺的泉水,每季都会差人来归元寺求水。

    大人起初以为夫人是喜爱这里泉水煎茶的味道,每季都会亲自拉着竹筒来求,六年之前从无断绝。

    后来才知,这归元寺的泉水有个秘而不宣的传闻,道是喝了便能求子,且能求得男丁。

    大人后来再也没来求过水。倒是从江南回来后,每次到这宅子下来,都会冷着脸去山上求一壶,差人送回国公府。

    可今日却是笑着前去,好似心情不差。

    也不知大人这般变化是好是坏。

    ——

    归元寺建在山腰,此地乃是皇家寺庙,香火鼎盛。

    山路盘转,只能步行而上,裴误卸了马上水囊,很快便到了寺门口。

    阿石喘着粗气跟在他身后一大截,刚要咬牙追上,就听到裴误侧首道:

    “你在此等我便可。”

    裴误并不打算多待,归元寺的泉水在后山,他与出大殿的人群擦肩而过,径直绕进了后山。

    山泉潺潺,临近午时,盛阳穿过林荫的缝隙照在泉水上,泛起粼粼金波。

    鸟鸣声清冷,山间即便是午间亦是风寒,泉背的大石上远远坐着一个打坐的老和尚。

    那和尚一身袈裟满是补丁,脚下原本丢着块布包,遥遥看见裴误的身影,便伸脚一踢,将那布包踢入了草丛间。

    “你小子是越来越不规矩了。”

    和尚合手叹息,横眉道:

    “如今连求也不求,便敢当着佛祖的面来偷归元寺的山泉了。”

    裴误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把手中拎着的小水囊一并扔给他,拧着大水囊的开口,头也不回道:

    “便知道您是在这,何必多此一举。”

    “老衲是让你去求佛祖,并非求老衲!”

    和尚佯装捶胸顿足的样子,手却老实地拆着油纸包,看见一包整整齐齐的豌豆黄,倒是真捶胸顿足地质问起来:

    “裴小子可真是越来越敷衍了,今日是干脆连烧鸡也不带了。”

    裴误灌着山泉水,忍住嘴角一抽的冲动,平静道:

    “烧鸡您不是有吗,我还道元智师傅是吃腻了烧鸡,才要把东西踢到草丛里。”

    元智和尚一滞,哼哼着反驳道:“你懂什么,老衲也不是什么人的东西都拿。”

    刚解开酒囊,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萦绕鼻尖,和尚小口抿着酒酿,看着裴误灌泉水的背影叹道。

    “还算你小子有良心,往后这些日子你怕是没多少机会来这了,今日且多装些吧。”

    裴误动作一顿,很快灌好泉水起身,手上的檀木佛珠沾了泉水,沾湿了一小块衣袖。

    他收起方才轻松的眸色,又是一副冰霜包裹的样子,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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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

    “不必,我还会照例来。”

    语罢,便转身快步离开。

    元智和尚坐在大石上,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摇头笑道:

    “这红尘中的人呐。”

    视线不经意略到草丛处的布包上,那布料虽颜色灰普,细看却能看出织料绵密,是上乘的好料子。

    裴误只闻到了烧鸡的香味,却没看出来,布包中还包着一沓银票。

    元智和尚捏着一块豌豆黄放入口中,守着潺潺的泉水自语。

    “有人碌碌求了一生也未曾明白什么才是最该珍重的。”

    “且看何日醒悟吧。”

    裴误拿着山泉满意而归,这厢在殿外与他擦肩而过的男子却自叹没有他的运道。

    温以打帘而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他叹息的背影。

    “李叔。”

    男子放下手中的木盒,转身看到一身暗色披风的温以,便慈爱地笑了。

    “阿以越发沉稳了,李叔一年未见你,今日一见周身已都是大姑娘的气质了。”

    李长丰被太子殿下派去南疆,温以还以为至少这两年间都难见他一面,此番他回到京城,完全是意外之喜。

    “李叔方才叹气,可是在南疆不顺?”

    当年从江南初到京城,李长丰便如师如父般为她上下安排,引她去见太子殿下。温以明知不该问出这般涉及任务的问题,却忍不住关怀。

    “南疆一切皆好,阿以不必挂怀。”

    温以知道李叔是怕她被太子殿下责怪,叹道:

    “当年若不是李叔,我如何有替母报仇的机会。这般担忧关怀都不能做到,阿以成什么人了?”

    李长丰摆手道:

    “当年若不是你娘提点我,我早死在暗卫筛选中,哪有今日。”

    “去江南找你,本就是我该做的。”

    知道温以此时出来得不易,他抬手长话短说。

    “阿以,太子殿下也知道近日醉红楼的状况,这段时日你不必多插手命案的事,静观其变即可。”

    温以着急求知关于刺杀娘亲凶手的消息,可她也知道近日办事不利,没有提的资格,抿唇半晌,只得点了点头应下。

    看出她踌躇半晌是想问什么,李长丰有些泄气地道:

    “事情本有些眉目了,却被旁人从中截去了消息。太子殿下也为此震怒不已。”

    “阿以,再等等。”

    温以知道此事牵扯众多,急不得。这三载的时光都等过来了,也没有什么等不得的。

    垂眸间,方才李长丰拿在手中的小木盒被推到她眼前。

    “殿下听闻你近来多梦,特地让太医院为你制的。”

    盒中是一颗小巧的丹丸,温以心间的暖意还未弥漫开,便听见李长丰接着道:

    “殿下还有一吩咐,让你盯着裴误,必要时接近他求得消息。”

    温以知道他话中的“接近”指的是什么,错愕地抬头。

    “李叔……”

    李长丰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看出她眸中错愕痛楚,怕她无法狠心,还是咬牙道:

    “裴误两年前便于苏丞相家的二小姐定下了婚约,婚期就在明年夏日。”

    “阿以,有些不能求也不该求的,还是早些放下的好。”

    有些念想,早在三年前踏进醉红楼时,便应该一刀断绝,丝缕不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