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三昧火
    午时方过,日头正是盛的时候,临街的摊贩都收了行当,到那屋檐下避暑气。

    空旷的道中,忽而有人打马而过。

    玄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路旁人只来得及看清马上男子一道挺如青竹的身影。

    “大人,您还是慢些吧?”

    阿石摸着虚汗,强撑着赶上,硬着头皮劝道。

    “明日朝堂上又该有参您闹市纵马的折子了。”

    马上的男人一身玄衣,闻言哼出声嗤笑,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里可是行道?”

    “是。”

    阿石如实点了点头。

    “那你面前可见到有行人?”

    眼前只有烈阳晒着的石砖,阿石没法子睁眼说瞎话,只能又应了一声。

    “既是行道,又无行人,我的玄影如何跑不得?”

    裴误勾唇带着嘲意一笑,烈阳下白皙俊朗的笑容轻而易举地晃了人眼,眼尾那颗动人心魂的红痣显得愈发赤红显眼。

    他在烈日下从不喜带帷帽,肤色从进卫署的那一日起却几乎不见晒黑。也因这过于俊俏的脸庞受过不少流言中伤,只不过这些话,后来却都成了诸如青面阎王的骂名。

    “话虽如此,可……”

    阿石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树敌太多总归不好。

    可惜大人不是不明白,而是压根就不在乎。

    “行了阿石,每日参本官的折子,还差这一本吗?”

    裴误抬手轻叹一声,似是已经被扰光了兴致,了无兴致地放松了手中缰绳。

    玄影刨了刨后蹄,还未收慢脚步,就被道中忽然窜出的人扰得嘶鸣一声。

    险些踏下的前蹄在空中悬置一瞬,又稳稳偏开三分落下,马蹄下分明是个眼生的小厮。

    “扫兴的人还真多。”

    裴误的目光从地上的小厮身上轻若无物地略过,附身抚着玄影的马鬃。

    马蹄下的小厮倒是有两份胆识,并未被方才的惊险吓到,反而是恭敬地俯首道:

    “裴大人,我家相爷请您到府上一聚。”

    “哦?”

    本还抚着马鬃的男人玩味地挑眉,忽而问起阿石。

    “阿石,元日才过不久,今日又是什么节期吗?”

    那小厮闻言脸色一变,艰涩地拱手答道:

    “今日贵妃娘娘回府省亲,相爷是想叫一家人聚聚。”

    上首的男人慢条斯理的地把玩着腰侧那串佛珠,对他的话置若未闻。

    烈日晒的石板发烫,上位者阴冷压抑的气息却让马前那小厮吓出一身冷汗,想起出府前主子的吩咐,才硬撑着挺直了发颤的身子。

    良久,佛珠转了个圈。

    指尖撵到一处突兀的绳结,裴误才似回神般应道:

    “苏相来邀,本官自然得赏脸。”

    缰绳轻拽,玄影绕开两步,从那小厮身侧贴行而过。

    擦肩的一瞬,裴误附手去取挂在一侧的水囊,冰凉的目光撇过地上的人。

    “告诉你的主子,自作聪明的人,才最是愚蠢。”

    两骑绝尘而去,空留街中央的小厮瘫坐在地,仿佛被毒蛇缠绕颈脖又猛地松开。

    空吓出一身虚汗,久久忘不了刚才那刻骨冰寒的目光。

    ———

    “快,快告诉相爷,裴大人来了!”

    门上的小子被上了年纪的门房管事一拍肩,哆嗦着醒了瞌睡,直朝内门跑去。

    还未跑出几步,就被一只擦着耳际钉到柱上的铁钉吓住,愣愣地回头。

    “裴…裴大人……”

    裴误利落地翻身下马,勾唇问道:

    “既是丞相相邀,想必无需通报了吧?”

    “是是!您说的是。”

    门房管事先一步回过神来,附和着弓着腰去接裴误手上的缰绳。

    不料玄影忽然嘶鸣一声,将人吓出几步外。

    “不必,让阿石来便好。”

    裴误此刻笑得俊朗近人,若不是他未进门就给门柱上“钉”下一颗铁钉,在场人必定将他错认成儒雅的翰林院编修。

    他大步流星地进了府门,经过门柱时,随手拔下了那枚铁钉,扔给了身后的阿石。

    “莫忘了玄影的鞍钉。”

    阿石知道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心里更放心不下地叹了口气。

    方才那小厮把贵妃娘娘的意思说的如此清楚,一看便不可能是苏丞相那老狐狸的亲信。

    相府里头拢共就那么几个主子,不是贵妃娘娘,也不是苏丞相,更不会是常年不问世事的丞相夫人,谁人指示的,一看便知。

    只是玄影脾气怪,阿石此刻脱不开身,也心知劝不动裴误,只能由着他去。

    至于裴误,既为相府世交家的大公子,再加上二小姐未来夫婿的身份,在相府自然是一路畅通,无人敢阻挡。

    熟稔地转过两道垂花门,他便大喇喇走到了前厅。

    相府的人刚刚用完午膳,见到他打帘而入,神情各异。

    苏丞相是何等的老狐狸,只是眼中闪过一次诧异,便笑着招呼他坐下。

    “贤侄可用过午膳了?”

    “来来,坐下陪老夫喝一杯何如?”

    裴误冷眼扫过桌上的残羹冷炙,淡淡拒了一声。

    “本官不喝酒。”

    “不过茶却是要喝一杯。”

    桌上的苏家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苏夫人捻着佛珠,轻轻拍了拍身边大女儿的手。当年是他们苏家毁约,以为裴误失了圣心,转头把令渝送到了宫里。

    就算后来……令窈也不曾得了裴误上心。

    好在裴误这些年虽然记恨苏家,却总还是愿意给一个面子情的。

    可惜他们都想错了。

    裴误此举并非示好,只是有事要与苏丞相商议,自然需要不止一杯茶的时间。

    苏丞相不至于看不出这一点,沉吟片刻,放下酒盏道:

    “贤侄,请。”

    “勉之哥哥!”

    女子这一声唤的羞怯又娇弱,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想必都会被绊住一二。

    裴误起身的背影一顿,苏夫人与苏贵妃却脸色难看起来。

    “勉之”是裴误的字,不过这字约莫是被他厌烦的,总之这些年来他从不肯让身边人这样唤他。坐在角落安安静静的少女忽然出声,便是这一句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称呼。

    “勉之哥哥,”兴许是这一顿,让苏令窈自觉得了回应,声音更柔上三分,“我今日做了豌豆黄,若不嫌弃,我一会儿便送一份到父亲的书房可好?”

    “豌豆黄?”

    裴误想不起自己大概有多久没听起过这道点心了。

    只记得幼时他很是喜爱,可惜母亲说这是市井中的卑贱之物,不允此物出现在国公府中,久而久之,他也很少吃了。

    苏令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他挑眉回头,玩味地望向端坐的少女。

    苏令窈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脸热,心里不由得意两分,转眸看见长姐僵硬难看的脸色,心里不由嗤鼻。

    长姐就是这样懦弱无用,否则这样完美强大的男人也不会轮到自己了。

    “是,勉之哥哥,正是豌豆黄。”

    像是怕裴误听不清一般,她规规矩矩地重复了一遍。下一刻,却被男人冰冷的声音钉在原处,恍如全身裹着冰霜。

    “苏二小姐聪慧,知道似乎不少?”

    “只希望不是自作聪明才好。”

    裴误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便起身离开了。

    毕竟他此行的目的并非这些小事。

    宣平侯这次动了不该动的,他顾念大局不予理会,而他未来的“岳丈大人”与宣平侯素有仇怨,此番看不过佳婿受人欺负,代为出气。

    大概是再寻常不过的。

    苏丞相可不是无利早起的人,一番谈判后,直到日暮时裴误才从丞相府告辞。

    才出了府邸,夕阳如血,恍惚方才饭桌间苏贵妃发间那支鸽子血宝石簪。

    血红这样刚烈的颜色,用在苏令渝身上并不合宜,本是剑下的残血也成了腕间的血珠。

    裴误自然而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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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了那张柔媚动人的脸。

    世人皆道他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却不知晓她那张娇颜下藏着的,才是真正的一颗铁石心。

    那支鸽子血的宝石簪,由她来戴约莫很和衬。

    “阿石,仵作那边可有消息?”

    男人忽地调转了马头。

    “方才传了消息,王大人身上只有一处致死伤,正是胸口那道刀伤。牡丹……”

    “嗯。”

    裴误出声打断了阿石的话:“到了再一并说吧。”

    阿石才从胸口的信折中抬头,才发觉醉红楼就在前街不远处。

    “主子?”

    裴误没有答他,翻身下马,熟稔地上了二楼。

    ——

    醉红楼。

    日暮时的日光昏暗,房内没有点灯,温以一人独坐在妆台前。

    她头上发髻已经散了大半,昨日用的那支钗子放在妆台前的木盒中,正被主人莹白的指尖留恋地摩挲着。摆在钗盒边的是另一只朴素许多的小木盒。

    木盒紧闭着,看不清盒子里是何物。

    ——这一步,究竟是不是错了?

    温以心中纠结,她欠裴误的已经够多了,要是应了李叔传来的任务,今后他只会更恨她才是。

    可若是忤逆主子的意思,她这些年为了杀母之仇蛰伏痛苦,到头来岂不是白费?

    镜中的女子一双桃花眼中蕴着复杂的情绪,琼鼻樱唇,不施粉黛的时候少了柔媚,反倒更显得清丽动人。

    的确有迷惑人心的资本。

    心底有个声音引着她:

    不是想与他亲近,想重新见他为你笑,为你担忧吗?

    借着任务名正言顺地夺回他,只要不让他发现私下传消息给主子的事情,一切岂不是双赢?

    温以抚在钗上的指尖轻抬起,一寸寸挪到木盒的铜扣上,她指尖薄茧擦过木料,忽然将她从荒唐的念头中惊醒。

    不。

    裴误是怎样的人,她最清楚。这世上他唯独不能原谅的,不是谎言,而是背叛。

    她若是真的做了,便是彻底将他推到了此生都无法靠近的地方。

    “大人?”

    温以从窗下喧闹的人声中分辨出细小的声音,马蹄声忽然令她想起了早间蕊秋的话。

    他是去看哪位苏姑娘了呢?竟待到日暮时才归家吗?

    心底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长蚁啃食,狠心紧闭上窗门,那难缠的长蚁却又像三昧火般滚烫地灼烧着心脏。

    她僵直的指尖拨开了小木盒上的铜扣,迟疑了片刻,还是克制住了心中不断引诱她的心魔。

    “大人!”

    门外传来蕊秋的惊叫声,木门被人蛮力推开,门外的男人对上她错愕慌乱的眼神,勾起一抹笑,视线意味不明地落在她妆台上没来得及和上的钗盒上。

    “主子她已睡下……了。”

    匆匆赶至的蕊秋心知说了显然的谎话,见情形不对,只得默默退下。

    “这个时辰…裴大人来民女这里所为何事?”

    她又忘了他不爱听她如此自称,可眼下温以心魂未定,背在身后的手还捂在将将合上的小木盒上,心有余悸地松开。

    理智回笼,她才发现自己方才那话里的暧昧。

    这里是青楼,日暮至此,能所为何事?

    他抓住她话里差错,约莫又要羞辱戏弄她一番。

    意外的是,裴误的表情并无波澜,径直走进房内,熟练地在小桌边从容坐下。

    男人身上那身略显皱褶的衣衫提醒着她昨晚两人的暧昧,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酒味瞒不过温以的鼻子,令她极微弱地皱了眉。

    他从前是不饮酒的。

    关子卖够了,裴误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盘凉透了的豌豆黄上,专注地勾指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自然是来告诉你的案情的。”

    “温老板不是说要帮忙破案?”

    他话里藏着的意思不外乎默许了温以跟锦衣卫共享线索,去查牡丹的案子。

    温以一喜,顺手将小木盒藏到桌下,朝小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