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豌豆香在舌尖融化。
裴误本来以为自己多年未曾尝过,早就忘了这豌豆黄的味道,可今日一尝,才发现记忆是何等狡猾的东西。
只一口,便能勾起味蕾数以万计的感受与回忆。
他沉默地坐在桌边,指尖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目光出神地盯着面前那盘豌豆黄,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子走近的身影。
“裴大人?”
温以忍不住小声唤他,裴误却恍若未闻。
她目光在那盘豌豆黄和男子平静无波的面上略过,会错他的意思,只以为他此举是故意而为。
“大人。”
温以沉了口气,咬牙捻起一块糕点,送到男人唇边。
“如此,可以说了吧?”
她骤然靠近,指尖点心豌豆清淡的香气混杂着女儿家的馨香侵袭着神经,裴误难得露出这种无防备的表情,愣怔了一瞬。
不过也仅是一瞬。
他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抬头扼住她欲收回的手腕,就着这动作咬了一口她手中的糕点。
“本官倒没料到温老板如此客气,自然是……可以说。”
他只咬下半块糕点,温以放也不是,只得继续拿着糕点。
纤细的皓腕被握过的地方撩起小片隐隐的刺烫,灼得她耳根发热,本能的反应过分青涩,让她有些不适应。
裴误饶有兴味地拖着下颌看了她片刻,直到从她波澜不动的眼底看到片刻急躁,才满意地开口:
“牡丹指甲里藏着的确是一根黑发。尸体只有胸口一处致命伤,刀口利落,若非经过特殊的训练,不是一般女子能做到的。”
“且牡丹脖子上确有两处勒痕,一处是梁上的绫缎所致,另一处才是致命伤…也就是说……”
“人,不是牡丹杀的。”
他能信这点,温以错愕之余松了口气。
不过她很快明白过来裴误的话远不止这一句。
如果仅仅能如他所说这样下论断,裴误那时就不会提出要她协助破案,今日更不会特地走一趟醉红楼。
温以轻蹙着眉头看向木桌边的男人,等着他的下文。
察觉到她平静等待的目光,裴误轻勾唇角,不紧不慢道:
“锦衣卫办案,也讲究证据。”
这些证据件件指向所谓的“密室”内还有第三人存在,可不管是哪一件,也只能证明牡丹并非自杀。
关于王大人的死因,最大的嫌犯还是他无法设防的牡丹。
“圣上命本官查的,是王尚书的死因。”
见温以大致明白过来,他指尖夺过她手中那半块糕点,适时补充。
言下之意是,牡丹是谁杀的,锦衣卫并不在乎。
但若是锦衣卫坚持认为人是牡丹杀的,必然怀疑她这醉红楼里的姑娘是否来路单纯。
男人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她柔软的指腹,温以心间冰凉,忍不住颤栗一瞬。
在这看似繁华簇拥的京城呆了三年,她还是未能完全地习惯皇城的无情。
对于龙椅之上那位,牡丹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妓子,对她而言,那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才不过二八,花骨朵儿般明媚生动的姑娘。
她下意识的颤栗让裴误眸底一暗,捻了捻指尖残留的点心粉末,没有多言。
“若是有证据呢?”
女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藤曼般的韧劲,拽人心神。
“裴大人,若我能寻得出证据证明王大人不是牡丹所杀,是否数罪并罚,也能严惩害了牡丹的贼人?”
裴误侧眸看她,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看不清温以的神色,只能模糊借着窗外的光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
“裴大人?”
温以见他愣神,规矩地轻声唤道。
“点灯。”
“啊?”
“天色暗了,本官让你点灯。”
他语气生硬,话题也转的突兀,温以怀疑了一瞬,才依言照做。
她寻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烛台,才转身去点灯。火光亮起的一瞬间,暖色的烛火瞬间填满整个屋子。
点亮了妆台边的烛火,温以放下火折子,目光无意间瞥过桌底的小木盒。
愣神之际,她听见身后男人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凡是见了光的事,锦衣卫也无法全然撇开不管。”
他这话是提点,也是表态。
温以就知道,这男人即便外表千般万般地变,骨子里仍是当年江南小城那位执意追凶的县令爷。
烛花在窗框边跳了一瞬,光影藏住了温以勾起的唇畔若隐若现的酒窝。
她几乎是在一个明暗间再次动摇了起来。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倾斜。
既然曾经已经对不住他,那就索性继续做个坏女子。
总之她早便看清楚了,她从来不愿放开他。
“多谢裴大人提点。”
窗台边的女子卸下了耳上累赘的环饰,抬眼在镜中捕准了桌边青竹般的身影。
“作为答谢,民女这儿有不少好酒,裴大人可愿赏脸品鉴三杯两盏?”
———
酒自然是没有喝成。
裴误当即脸色一沉,便拂袖而去。
留下温以一人立在窗前,被入夜的凉风乍然吹醒,才发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鬼迷心窍的举动。
“主子?”
蕊秋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唤醒。
温以从回忆中抽身,顺着蕊秋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妆台上空荡荡的小木盒上。
“主子,这木盒看着眼生,难道……”
蕊秋神情狡黠地顿了顿。
“难道是昨日裴大人送的首饰盒子?”
温以被她荒诞的猜测逗得莞尔,没多解释,顺手掩上了盒子。
主子给的东西果然从来不是凡品,昨日她原以为会难以入眠,没想到却睡得尤其安稳。
这样的知遇之恩也不知此生能否偿清。
她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温以本是明艳飒爽的长相,此刻镜中人上了清淡的红妆,黛眉轻蹙,这一叹气,倒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蕊秋满意地看了眼镜中,片刻后又遗憾道:
“虽也是美的,可主子还是适合华贵些的颜色,可惜……”
“温妈妈,外头马车已经等着啦!”
门外头那龟公不敢动门,扯着嗓子叫唤。
温以闻言起身,又被蕊秋急急叫住。
“主子!”蕊秋抬手又取下她低低簪着的一支金簪子,“好了。”
一起身,温以才发觉自己今日穿的是一身未嫁姑娘的素简襦裙。许多年未穿过这样的裙子,竟有些不习惯。
“祝主子今日一切顺利,定要抓到那害了牡丹姐姐的歹人。”
蕊秋的话还带着满满稚气,温以推门笑问道:
“你如何知道他便是凶手?”
“奴婢就是知道。”
蕊秋不服气地反驳,又弱了声音接着争辩。
“楼里的姑娘们都知道,即便不是他杀的,牡丹姐姐会遭此劫也都是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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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温以没有回答,只是抿唇出了楼。
那龟公全然没有夸张,马车就大剌剌停在醉红楼门口,驾车的人是裴误的小厮阿石。
她目光划过装饰华丽的马车,却未见到裴误的身影。
抿了抿唇,街市上人来人往不好多问,只得先提着裙上了马车。
才打帘,便对上男人一双深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睛。
温以面上未露惊诧,男人眸中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
她今日穿的太素了。即便是三年前在江南时,她也是城里富裕员外家的独女,何曾穿过这样素净便宜的衣料。
这般像寻常农家女子的装扮,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看起来……比重逢时候还要令人心中不舒服许多。
裴误心中计较温以自然是不知。
她压着心中惊讶在他身侧坐下,余光是他伸手可触的侧脸。
“裴大人。”
马车中不便行礼,温以才要行礼,便被他突兀的咳嗽声打断。
“本官时间宝贵,赶紧将昨日要说的说完。”
她垂眸间瞥过他靠在她膝边桌案尖锐处的手背,心中忍不住泛起一股酸涩的甜蜜。
“是。”
温以没忘记今日出来是为了办案,立刻简要地说起来。
“昨日说的吴举人,是牡丹的情郎。”
“牡丹跟他原是家中长辈定下的娃娃亲,两家都住在京城近郊外的村里,可惜牡丹九岁时家里遭了难,父母双亲都在山洪中丧生,只留下重病的阿奶,一家就此败落……”
“后来牡丹流落到了楼里,开始只是楼中服侍姑娘的丫鬟,直到吴举人找来京中。”
……
牡丹是为了供吴举人读书赶考,才甘愿落了风尘的。
可惜吴举人好不容易考中举人,却是庶吉士末名,终日在家等任状,颓废度日。
“所以楼中的姑娘们见牡丹出事,也都觉得定然是他干的。”
温以讲的有些唏嘘,一抬头却见他挑眉轻松的样子。
“裴大人不信?”
裴误闻言点头,又接着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楼里的姑娘们凭何认定是吴举人?”
他听完来龙去脉,失去兴趣般往车厢后靠了靠。
“女子的直觉。”
温以在江南也是看过他办案的,本是理直气壮的,在他面前说出这几个字却气势莫名矮了一截。
“那温老板你呢?”
“也是女子的直觉?”
他骤然坐直,微倾的身体随着马车转弯的方向自然地偏向温以这边,这般直勾勾盯着人眼睛看的时候倒让温以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
“民女自然是有证据的。”
“何况……”
“何况这也太过明显了不是吗?”裴误轻笑一声移开目光。
“明显到让人觉得要么是根本不在乎被人揭穿,抑或是自信一定能成功。”
他的话成功让温以哑了声。
“就像温老板今日一反常态的装扮。”
“这副模样若是想勾起本官的怜香惜玉之心,未免也太过明显。”
温以不曾想过他会这样想。
似乎又回到了重逢的那一日,他勾着冰凉的刀柄,讥讽地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往她心尖插。
裴误似乎还没玩够,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支做工精致的鸽子血宝石簪,在手心随意打转,扯着嘴角问:
“就是不知道温老板做的如此明显的原因,是前者,还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