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在进城后就派人把曲尽琅强行赶回曲府了,一同回京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放他在定北军中,几个叔伯都要被他花言巧语捧得找不着北了。
她现在一从长辈级别的曲文星口中听到那荒唐的“救命之恩”,更是不由得停滞片刻。
沉默了一会儿,关山月才道:“不过是举手之劳,曲相不必放在心上,若是小公子实在过意不去的话,也像解家小姐一样,多去几趟承乾寺为我定北军抄写几卷经书再祈祈福就算过了。”
这下轮到曲文星沉默了,不过秉持着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自己去解决的想法,他还是面带笑意地答应了。
他未必清楚旁人,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既然大张旗鼓地回来了,那么曲家要做的就是支持他,相信他。
出了宫门,正是黄昏,关山月翻身上马,没有去关府,而是又策马到了摘星楼。
此刻正是摘星楼热闹的时候,门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楼大堂内的百姓们还在津津乐道方才的事。
关山月没有走正门,而是走角门直上了摘星楼的顶阁七层。
摘星楼,整个大安最出名的酒肆,也是京城乐安最高的建筑,面上的东家是个面上有疤的泼辣女子,被称为“海刀疤”。据说是海盗出身,在一次偶然中破了相但得了一大笔财富和一些海外酒方,就干脆金盆洗手带着手下人到了京城来开了这个酒楼。
因为当过海盗,见过血,背后据说还有大人物,见多识广,楼里说书人说的故事甚是稀奇有趣,甚至有不少人慕那说的书的名,这说书不亚于酒的名声。
手中又有海外酒方,酒酿得格外出采,更有不定期推出新制酒,新酒出来头一月仅有一壶,万金难求,在大安甚是风靡。
而这背后的大人物,实则是关山月,酒肆中的酒,说书人的书,皆是她一手而作。
此刻她在整个大安最高的地方,俯瞰那官邸云集之处。骨节分明又覆着薄茧的手,拎着一坛最劣质的白酒,颜色浑浊,酒味却浓,酒劲也烈,面上神情像是在笑,却又不见笑意,薄唇轻启:
“查出谢意的下落了吗?”
谢意就是那日在青城关山月和曲尽琅都在寻的人,那或许是从家娘子军唯一幸存的娘子兵。
海刀疤就坐在关山月对面,闻言回禀:“我们的人跟到京城线索就断了,但能确定的是人还在京城,现下还在与各府的暗桩联系排查人是否被藏起来了。”
关山月没说话,看着官邸云集之处像是在沉思什么。
海刀疤继续道:“庆元长公主过段时日要在府中办扑蝶会,届时会给京中所有未婚适龄的公子小姐发帖,其中也有主子和刚归京的曲公子,庆元长公主得陛下授意要试探主子和曲公子的关系。”
关山月仰首猛灌了一口酒,安武帝大张旗鼓地派太监总管袁公公到边关传旨道有封赏。今日她携解家女入宫后,安武帝虽罚了解桃韵,却不曾下达封赏的旨意。
这足以让京城的这些人精们开始怀疑,是关山月对世家动手引起了安武帝的不满。自古功高震主的武将不得君王的信重被厌弃之后的下场,已经无需多言。
在此时庆元长公主作为皇帝的胞妹办宴,却又邀了关山月,京中的公子小姐惯是会捧高踩低揣摩圣意的,届时关山月在宴上的境遇……
关山月一边灌着酒一边想,安武帝想给她的不听话,未经吩咐就动了解家,一个下马威。
安武帝以为不过是女子间的口角,给个下马威她就会乖乖收起爪子任他安排。
可惜关山月从不知收敛为何物,安武帝这般作为不光不会教她收手,反叫她杀意更重,她要解家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谁就活该死在三更前。
二月二十二曰花朝,为扑蝶会。
庆元长公主府前,正是车马盈门,入内更是宾客满堂。
百花虽娇艳,不及数道倩影,月貌仙姿。
虽是庆元长公主设宴,可身为安武帝唯一的胞妹,自是不会早早就亲自招待这些十四五六的公子小姐。在外招待操持的自是永嘉郡主。
距离解桃韵被押去承乾寺已有数日,世家女即便近日多在家中避风头,可今日这扑蝶会也是不能错过的,更何况关山月立下剿灭北夷这样的大功都至今未得那说定的封赏,安武帝到底站在哪边还未可知,更是让各世家又有了行走的底气。
席间更是不乏有些许并不和谐的声音讨论着关山月。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整日舞刀弄枪,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不过是个花瓶罢了,凭她再大的功,还不是嫁不出去。”一名站在花下,本该人比花娇的红衣小姐,此刻出言时却显得有些面目狰狞。
永嘉郡主自幼便对自甘驻守边关,杀阵上敌的关山月颇为钦佩,多有神往,摘星楼一事更是让她为关山月倾倒。听了这话正要呛回去,就听侍从报道关将军到。
今日来此赴会的,目的是相亲结交,侍从自然多以公子小姐相称,但能得将军一称又姓关的,找遍满京城也只得一人。
关山月没带仆从,只身一人,一袭胭脂鲛尾纱裙,鲛尾纱在步伐行动间好似鲛尾摆动,有皎皎流光涌动其上,胭脂的艳色衬得那秾艳的样貌,比一旁的桃夭还灼人。
腰间挂着那不离身的凝夜紫,收进鞘中的寒光依然足够摄人。
一双凤目狭长,眼尾上挑,挑着几分笑意与恣意,朱唇微勾,勾起几分张狂与睥睨。
永嘉看得都还未回过神来,一位穿着白色衣裙,发间只有几支素色钗子,一看就是哪位清流之女道:“穿着奢靡华丽,一看就不是持家之妇。”
素日与解桃韵交好的三大世家里师家的嫡次女师听沅也道:“甫一回京便仗着权势军功,逼得解家姐姐剃度出家,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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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嚣张跋扈至极,这样的女子万不可为家族宗妇。”
步溪月跟在关山月身后进了院子,一听这话就要上前与师听沅理论。关山月一手扯住步溪月的袖口,不教她上前,反是自己上前了一步。
她扫视了一遍刚刚讲话的几人,最后微微俯身,直视师听沅的眼睛,一双凤目压迫感极强,像是要从师听沅眼里看到心里,她清晰地从师听沅眼中看到了畏惧、嫉妒、不甘,叹了一口气,又直起身,道:
“嫁人,不当是女子生来的目的,也不该是评判女子的圭表,大多女子将嫁作宗妇为自己的人生目标,这固然是你们的活法,活法不分高低贵贱,可你们作为读过书的人,也该知道——”
“这并不是所有女子想要的、应该以之为傲的活法,在嫁人生子、操持宗务之外,领兵驰骋、疆场厮杀、封狼居胥,固然不同于寻常女子,却是我的活法。”
“有人琴棋书画,就要有人舞刀弄枪。”
“有人吟诗作画,就会有人上阵杀敌。”
“有人持家有道,就也有人及时行乐。”
“有人不敬将士,就得有人伸张正义。”
一番话,掷地有声,犹如醍醐灌顶,惊得在场的千金小姐们都陷入了沉思。有不少人觉得关山月这样的话,实在是惊世骇俗,可细想下去,没有人能否认,关山月的话确实是有道理。
关山月却全然不管被她的话定在原地的众人,裙摆漾开一圈绮丽的弧度,径自入内去拜访庆元长公主。
身后的步溪月还在原地愣愣的,像是将话听了进去,没来得及跟上关山月。
庆元长公主居住的同林院正院内,现下人确是不少,正是热闹。
关山月得了通报入内,就见正位上坐着的女子正笑的张扬,三十来岁的年纪,却能称得上一句艳若桃李,一身妃红金线绣牡丹裙,挽着花髻,上头簪着不少各式各样的牡丹,但一丝不见庸俗,满是华贵与明艳之气。
此人正是安武帝的胞妹,颇得圣眷的庆元长公主。当年曾为安武帝笼络人心,嫁与那在大安还未建成的年代,在百姓间广为流传的“沈林一曲,无关不(步)从”中的“沈”,现今的左丞相沈无乱。
只是在大安建成后没几年,庆元长公主不知为何就独自进宫向安武帝求旨和离了,和离时庆元长公主甚至身孕才刚满了三月没多久。二人和离后,庆元长公主还是产下了沈无乱的孩子,安武帝为庆元长公主撑腰,亲自给刚出生的孩子赐了皇姓秦,赐名秦久乐,又封永嘉郡主,这是连宫中的公主也没有的殊荣,一时京中也无人敢小瞧了庆元长公主和永嘉郡主。
二人和离后,庆元长公主这么多年府中夜夜笙歌,面首不断,宫中的赏赐还隔三差五流水一般送来以表圣恩。在京中贵妇圈里声名向来是不大好的,只是没人敢闹到长公主面前去,长公主自己也并不在意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