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楔子[番外]
    “所以说那关山虎将和铁璧娘子,实乃是一对天定姻缘。虎将北行定江山,铁壁南收长生关。”说书人话音刚落,大街上此起彼伏便传来叫好声。

    站在人群中粉雕玉琢的垂髫小童更是激动地手都拍红了,面上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又拉着身边正弯腰准备给她擦汗的婢女的手,眉眼弯弯笑道:“岫烟姑姑,今日说书先生说的又是我爹娘的故事!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大将军,成为爹娘那样的大英雄!”

    多千娇万贵的身份,爹娘都是为这大安开国皇帝打下天下的大将军,安朝一立,小女童日后的生活是肉眼可见的花团锦簇,不敢想会多令人称羡。

    被唤作岫烟的妙龄女子也不拉开这小童粉嫩的手,只用另一只手接过帕子继续给小童擦汗,边还笑着接话:“是呢,将军和夫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只等夫人率娘子军收复了南信长生关回来,小姐就可一家团聚了。”

    “爹爹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忙上忙下的,前些天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他说娘亲等我过生辰的时候大概就能回来了,到时候要带我和娘亲一起去他当初做山匪的云虎山玩呢!岫烟姑姑,我们快去城门看看今日有没有传信回来的!”关山月拉着岫烟的手就往城楼跑。

    岫烟一边跟着关山月跑,一边道:“我的小祖宗你慢点跑,别摔着了,你和将军在这,夫人跑不了。”

    好不容易气喘吁吁跑到了城楼上,关山月驾轻熟就地问守卫要了个小木凳垫在脚下,向城门外遥遥望去,盼那大将军班师回朝,盼着娘亲回家一家团聚,盼战事再忙也会在她生辰时出现的一碗长寿面。

    可巧的是,关山月还以为会和往常一样直到城门落锁也不见消息,今日却只等了不多时,就见有一兵士骑着马飞速往城门跑来。

    “一定是捷报来了!娘亲很快就要回来了!”关山月清澈的双眸中满是喜色,又看了一眼确定是传信士兵,立马跳下凳子就往城楼下跑,一边跑一遍吩咐岫烟快去叫辆马车去皇宫,她要去宫门口等爹爹出来问问娘亲是不是要回来了。

    传信士兵带来的消息第一时间将送往皇宫,关山月要想知道消息就得去皇宫问爹爹,爹爹自从护送新帝登基建都乐安之后一直都很忙,成日在皇宫与军营来回奔波,今日又一大早就进宫了到现在也没出来,她不想打扰爹爹又想知道娘亲的消息,只能去宫门口堵爹爹。

    可意料之外的,关山月在宫门口从日上中天等到了宫门落锁,都还不见爹爹出来。望着愈来愈阴沉的天色,她稚嫩的脸庞由明媚的期待逐渐转为迷茫无措,不过将要六岁的稚龄,却已然意识到了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身边岫烟还在絮叨着要关山月先回去用膳,关山月像是被劝动了一般吩咐车夫掉头。岫烟这才停下劝导,心满意足道:

    “这才对嘛,将军和夫人都是常年在外征战的,说是战无不胜也不为过,定然不会出什么事,倒是小姐才五岁,又是将军和夫人的独苗苗,可不能饿着自己给饿坏了。”

    却不想关山月下一句是:“掉头去军营。”岫烟还想说什么,在看到关山月稚嫩的小脸上无比严肃,意识到这次或许真的不一般,又想到因为征战小姐自幼和父母聚少离多的,终是捏紧了帕子没有开口。

    马车还未行至军营,就见一约莫二十来岁,身着军装的男子,骑着马神色焦急地迎面而来。

    关山月认出了那是常跟随在父亲身边的副将之一林宴,忙撩开马车帘子喊停他:“林叔叔!林叔叔!”

    林宴忙勒马停在马车窗前,面容焦急地道:“小月牙,可算找到你了,我方才跑到将军府上不见你,又跑到街上去找——”

    自从宫门口久等无讯后,关山月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见到爹娘身边熟悉的人,关山月伸出手去拉住林宴的袖子,打断他道:“林叔叔,先不急着说这个,我爹呢,还有我娘是出什么事了吗?”

    林宴道:“小月牙,我来找你就为这事,大哥他今日一大早就入了宫,我今日在军营当值没跟在大哥身边,结果大哥中午突然从皇宫急匆匆地来了军营,带了五万兵士就火急火燎地走了,临走之前让我留守乐安顺便照顾好你。”说的时候双目一直紧盯着关山月,像是怕小女孩听了之后哭出来。

    不料闻言后,关山月松开了林宴的袖子,弯了弯眉眼道:“没事的,林叔叔。爹爹娘亲以前也经常突然就带兵出去了,小月牙都习惯了,既然爹爹叫叔叔留守乐安,想必也有很多事情,林叔叔去忙吧,我这就回府了,不会乱跑的。”

    看着懂事的小女孩,林宴有些不放心还要开口,就见关山月已自顾吩咐车夫掉转回府,他知道小女孩生性执拗,也知道这样的不告而别对于小女孩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将军府又有两位将军留下保护孩子的亲卫,便调转马头回了军营。

    就如关山月所说,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果真乖乖待在将军府,不是看书就是习武,一步也不曾迈出去,平日最爱的听书也不去了。

    直到关山月生辰——三月三,上巳节。

    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眼见着自家小姐将自己关在府里多日的岫烟,到了今日实在忍不住了。

    关山月自幼便早慧,旁人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她就能流利背诵《三字经》《千字文》,而今更是不过将将六岁就已然将府中兵法藏书读了泰半,每逢爹娘出征就在营中、府中阅书,习武。

    岫烟开口道:“小姐,今日是你的生辰,也该松快松快了。这世上那么多书,哪里是看的完的?”

    关山月双手捧着书卷笑道:“姑姑又在说笑了,正是因为这世上的书是看不完的,所以多看一点是一点,这样才能早日帮到爹爹娘亲,我日日在府中可没什么累的,爹爹和娘亲常年征战沙场,才是真的需要松快松快。”

    岫烟又要开口,关山月忙道:“好了好了,依姑姑的,我今日不看了。”将自己关在府中多日,到底还是个刚到六岁的稚童,关山月自是也想出门松泛些,更何况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也有些自己的小私心。

    片刻后,关山月就带着岫烟出现在了城门边,小口地吃着岫烟做的点心。

    爹爹说等到她过生辰的时候娘亲就回来了,那今日——爹爹会随着娘亲一起回来吗?

    等到天光转变,等到斜阳向西,等到糕点吃完,等到外出踏青的车架三两归城,等到守城侍卫换了一批又一批。

    关山月还在等。

    她在等将军得胜归来,等爹娘归家团聚,等迟来的长寿面,等爹爹带她和娘去云虎山。

    城门即将落锁,看着前去锁门的侍卫,关山月只得掉头回府。

    刚行至府门,就与太监打扮的一行车马撞上了。

    关山月认得打头的太监,那是刚登基不久的陛下身边的贴身内侍袁公公。

    爹爹几个月前领着兵不告而别,还有原本该在她生辰时归家的娘亲。袁公公此刻前来——

    “关姑娘,关姑娘,陛下有旨,快随咱家进宫吧”

    关山月自看到袁公公起便攥紧了双手,此刻不做推辞立刻上了马车。

    期间她一言不发,一句话都没问袁公公,只是愈发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符。

    到了皇宫,袁公公径直带她去了御书房。

    关山月正要行礼,新皇安武帝就扶起了她。

    面前初登帝位,正值壮年,本该意气风发的帝王,此刻形容憔悴双目通红,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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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扶着关山月,另一只手里拿着几张浸着血渍的,薄薄的纸。

    身后的玉案上,有几匹伶仃白布,在那素麻底下,依稀可见,是破败的战甲。

    乐安的春日很暖,关山月却突然觉得遍体生寒,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在此刻冲上了大脑,让她没了清明。

    她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遥遥望着,却又死死盯着那几匹缟素。

    口中喃喃道:“我爹娘呢?”

    帝王看着她的眼,说不出话来,只颤抖着把手中的薄纸递给她。

    关山月没有接,此刻之前她不敢想的猜测,现在几乎摆在了她的眼前,眼眶红了又红,喉间哽咽地她几度说不出话,可她还是不肯想,只又再问:“我爹娘呢?”

    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屋子里此刻只有她与安武帝二人 ,安武帝拍着关山月的肩膀,片刻后才颤栗着声音开口:“关将军和从将军……薨了。”

    关山月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战死的士兵死无全尸是常有的事,可此刻她却执拗地想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我爹娘尸首,又怎知——,怎知——”

    后面两个字她实在说不出口。

    安武帝将手中那薄薄的,已然被鲜血浸透的纸,又递给她。

    关山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她接过信纸,逐字逐句地看。

    “从将军率娘子军攻打南信,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作战至长生关,未料这次关内涌出非南信兵,而是十五万北夷狼王军,娘子军仅有五万人,望朝廷增援!”

    “关将军率兵五万增援长生关,兵士先行粮草后动,未料粮草被五万夷军截获烧毁供给不及,军队前路又遇十万夷军埋伏,全军覆灭,关将军薨。”

    “从将军听得关将军死讯,急怒攻心摔下战马,被狼王军主帅察不温斩杀,娘子军苦战数十日不敌,又不慎中计,有千余人被俘,折磨至死。从将军薨。”

    “林将军带援兵赶到时,关从二位将军死状可怖,已无全尸。”

    死状可怖,已无全尸。

    在看到这几个字之后,关山月所有的清醒理智,如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她慢慢挪到玉案前,掀开伶仃的白布。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英武伟岸的爹爹,正站在军营门口,笑着对她张开手:“小月牙儿,又想爹爹了?跑到军营门口来等爹爹,没累着我们小月牙儿吧,来,爹爹抱抱。”

    娘亲站在一旁,英姿飒爽却又笑的温柔,打了爹爹一下道:“刚打仗回来一身的臭汗,也好意思抱女儿。”又转头对关山月伸手:“别理你爹爹,刚从战场上赶回来,身上脏,来,娘亲牵。”

    战场凶险,可爹娘总能得胜而归,总能叫她盼到归期。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爹娘了。

    案边香炉飘起阵阵云雾,模糊了关山月的眼角,透过一片朦胧,她看见——

    伶仃白布下,残破染血,拼凑而成的战甲,早已说明了尸骨难全的原因。

    关山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满是血污,已被浸染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碎甲。

    她攥紧了平安符,领回了爹娘的遗物,小心翼翼地捧着白布包裹,走在宫道上。

    夜色如墨,张牙舞爪,像是要就此吞了这刚到六岁的小女孩,可她挺着脊背,一步一步走的端正,只有还在颤抖的手暴露着她的情绪。

    这一场春日的雪,太寒,太冷,冻得她四肢百骸都钻心的痛,冻得她流不出一滴可以化开雪的温热,冻得这大地白茫茫,只剩她一人。

    这一场春日的风,太狠,太毒,吹得她心底的恨意如火烧又生的野草,风一吹就长到了天边,叫春日再也不见春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