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江秋去替朱将军扫墓。
江秋去时,朱老将军墓前的杂草枯叶已经有人扫过,供桌上摆着各色瓜果,香炉里堆着细细的香灰,仔细闻还能闻见树林环绕间还能闻到细微的香火味。
转眼都一年了。
江秋提着酒壶上来,瓷杯在石碑上一碰,脆生生的响。
石碑上刻了字,从朱老将军将居庸关做小兵时讲起,讲到昭文十五年的北境之战,老将军以身殉国。
御笔亲批的“鞠躬尽瘁”被引下来,刻写在最后。
江秋把酒干了,现在没人管他喝酒了。他在碑前蹲下,尝试着伸手抚摩着粗糙的石碑和被凿刻下陷的文字。
从前他一直以为,容周行对朱老将军的感情,归根结底来自他当年初到灞州府,在军方和政方都受到排斥时,朱老将军第一个伸出援手,选择将天问交到了他手里。他以为那是感念恩情。
不过这一年过去,如今他有了一点新的想法。
老将军死于山河,一品元帅,死后封无可封,御笔亲赐一句“鞠躬尽瘁”。
容周行少年成名,背负着自己孤独的理想北上,背弃亲人、背弃家族、背弃花团锦簇的金陵……那他求的是什么呢?
江秋的指尖在“鞠躬尽瘁”那四个字上划过,目光沉寂如凝滞的静水。
他读懂了容周行在手记里留给他的批注,走出容周行的羽翼面对真实的人间。容周行身上错位的偏激、杂糅的天真和世俗,他逐渐能读懂更多。
譬如容周行对朱老将军不只是感激,他见朱老将军的死,如见自己夙愿达成。
那是怎样的悲愤与决绝呢。
江秋想穿越回奔走的岁月,重新在容周行伤心的夜晚握住他的手,而来岁月不会停步,现在已是容周行离开之后的半年。
江秋从城外回来,不知不觉绕到了祝家老宅门口的那条街。
祝家老宅已经被重新转手出售。门前的积灰被清扫一空,两只原本缺头缺尾的石狮子也被替换一新,大概有新的人家要搬进来了。
人世的悲欢流通不绝,而悲恨相续,生活永远在继续。
江秋很熟悉这座宅子,他拨开杂草,露出夹在院墙和竹林间久失修缮的小道。他矮身钻进去,小路上的石阶已经爬满青苔,风吹林响,原本是静谧的好时光。
檐上脚步声响。
小圆飞快地借力向前跃起,挡在江秋身前,江秋却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向后一跩,轻声说:“没事,是自己人。”
竹林被人从中分开,比人先到的是铺面而来的血腥气,楼间月走出来,他半身都是血,带着从右肩到左下腹贯穿的刀伤,下手砍出这伤的人功力不菲,像是北边的功法。
江秋不动声色地一挑眉,往后退了半步:“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楼间月是直接把纸条放在他书桌上,约他出来一见的。他知道出了事,不然楼间月不会不声不响回国,也不会动天问的消息渠道。
他没想到楼间月自己会伤成这样。
毕竟他们上一次见时,还是楼间月运筹帷幄把他看了个底儿掉。
楼间月在院墙上靠住,胸口起伏:“咳……一别小一年,真是抱歉再见面的时候我这么狼狈。”
江秋扶了他一把,被蹭了一手血,他把沾了血的手背到身后:“夜行人在追杀你?你都暴露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回了灞州府还不直接回天问,试问还有哪里比得上天问能保护你的安全?”
楼间月气还没喘匀:“……我回天问干什么,等着被以前的同僚们抓起来去蹲大牢吗?”
他笑起来,清风朗月一般。
“江大人啊,像我们这样的暗探,从在燕国挂上职位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回故国的归路了。”
他把额前垂下的发丝抓上去,他那头发不知道被血浸透几次又干了几次,黏糊糊地糊在脸颊边。
“不说这些,我们先说正事。我这次玩脱是因为截下来一个特别重要的消息……贺云霏想往往北境调兵。”
江秋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你能保证这不是长公主刻意泄漏给你的假消息吗?”
楼间月目光不明地笑了:“我猜贺云霏也想让我这么怀疑。但我看她一向比她看我来得准,我更偏向于认为消息是真的,她借消息试探我也是真的。”
江秋:“所以说长公主未必有十分要出兵的决心。”
楼间月:“聪明。所以问题不出在长公主身上,是有人希望借她的手往北境增兵,江大人不妨猜一猜会是谁?”
还会是谁?
这个消息传到他手里,每一步都是楼间月和贺云霏的博弈。楼间月断定自己胜了贺云霏,江秋信楼见月。
所以问题关键在于,为什么贺云霏明明对楼间月没有十足的信任,却让他去接触重要军情?
答案只有一个,长公主本人没有那么想出兵。试探楼间月能证明他的忠诚最好,若是楼间月有鬼,也正好借他给灞州府传信,告知长公主自己犹豫的态度。
这一招高明,不论楼间月怎样反应,占便宜的都是她贺云霏。
江秋说:“你看得准没用,这一局你没赢她。”
楼间月叹了口气,他不像懊恼,反倒像释怀:“长公主殿下是棋手,我只是棋子,我和她之间没什么输赢好论。”
江秋说:“没道理有人要针对北境,除非是容周行在金陵做了什么,让人察觉出北境和三殿下的威胁来了。”
楼间月点头:“想到这一步,是谁就一目了然了,金陵的几家人,总归是跳不脱的那四个大姓。
江秋冷笑。
他从城外回来,在暑夏里带来一身名为“鞠躬尽瘁”的凄凉嘱咐。他被朱老将军和容周行的理想定在原地。朱老将军是北境每一个少年人景仰的传奇,牵着他在世道里反复颠簸的一点家国心绪。容周行是他的一生所求,因此即使他的那点家国心绪并不扎实,像是不多久就要熄灭在世道里,但只要容周行一日还身在从金陵到灞州这场不死不休的夺嫡局中,他就不可能真正抽身出去。
可是这些心怀理想的人究竟在为谁拼命?
他们保护着大梁的安危,但大梁的权力中心里的住着的全都是想里通外国的蛀虫,回金陵又有什么可查呢?不如让燕军打过来,等到大梁灭国了,一切功与过也都分明了。
“知道了。”
江秋压下自己沸腾的心绪说。
狭窄的林道间,一片沉默。
楼间月半晌从他面上看不出端倪,忍不住问:“你给我个准数,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江秋说,“传讯北境军,我们会立即戒严,把岗哨探查向北推进。至于北境三州之外的事情,我做不了主,要等金陵的消息。”
楼间月站直了一点:“容周行还有后手?”
江秋反问道:“那你的后手呢?你把这种消息带出来,以后就回不了北燕了,你不想回天问可以,我给你在灞州重新安排一个身份,地方随你挑,你自己去养伤,养好了自己找个别的营生,天问不管你的养老。”
江秋回避了问题,楼间月也不纠缠。他翻了个白眼:“我还有个问题,不知当说不当说。”
江秋:?
楼间月:“那个什么,你跟容周行后来怎么样了?”
江秋冷冰冰地盯着楼间月不说话。楼间月站在那儿的疏朗和萧索果然都是错觉,此人就是天生欠揍,在北燕七年想来是去祸害北燕人造福大梁的。
楼间月乐了,他笑了一阵,结果碰到了腹部的伤。他面色扭曲地捂住腹部,沿着墙根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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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他就着这个姿势,从袖带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江秋:“我从前觉得容周行就是个七情六欲断绝的圣人,你喜欢他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近来我有了点不一样的想法。”
递过来的是个玉络子。
楼间月整个人身上又是泥又是血,这个络子却干干净净的。
“这是什么?”
“过两天北燕使团经过灞州府,这是贺云霏的东西,你到时候见到了就还给她吧。”
江秋捏着玉络子站在原地没动。
夏季的衣服轻薄,玉络子放在江秋手里,还带着一点楼间月没消散的体温,他握住那块玉石,抬眼再看楼间月。
楼间月目光异常认真地看着他,他目光里不带戏谑和调笑原本就是二十分的异常了,因此即使他不见悲色,江秋却觉出了不对。
他踌躇了一下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和容周行长久不了,他有他的所求,这条路上谁都拦不住他,我也一样。”
楼见月不答,只是摆手。
他和容周行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他们认识于昭文二十年,那是两个人少年时代的尾声,最后一次张扬,是容周行把楼间月填进了北燕夜行人,从此容周行是楼间月唯一的联系人,除此之外,楼间月在世间不再有其他的落点。
他们私交不深,但了解和信任都够深。
楼间月说:“没走到最后,不要急着给自己下结论。我是没有这个运气了,江大人,我祝你们白头偕来。”
江秋截断了这个话题:“话说回来,你今天先跟我回天问,后面等夜行人这一阵对你的围杀过去了,再安排你出去找个地方住着。”
楼间月摇头:“我不回去了。我们这样刀尖舔血的人,从选了这条路开始,就是没有告老还乡这一条的。我做不到找个院子种菜,种到满身功力尽失仍人宰割,我也不愿意回天问,就算你能信任我,间谍和反间这种事说不明白的。我要交代的事情说完了,我们就此别过。”
他靠着院墙坐着,浑身浴血,目光疲惫又淡漠。
江秋呛他:“你准备怎么别过,你现在挪得动步子吗?”
江秋本来想直接来硬的,把楼间月打晕了带回去,总之先把他的命保下来。
保下来……听朝廷的审判。
他想起遥在金陵的贵人们,忽然觉得这件事分外地没意思。谁有资格判楼间月的罪名呢?那不如不拦着楼间月,让他去走自己选的路。
“我不拦你,”江秋说,“小圆你们几个把身上有的伤药留给楼公子,这条小道外面我替你排两个人盯着,除此之外,今天我没见过你这个人。”
临走,江秋给楼间月留了一地零碎的伤药。
竹影斑驳,楼间月坐在地上,呲牙冲着江秋笑了一下,一如初见。
“……别把自己的小命玩没了。”
太守府。
江秋议事堂门前经过,劭河清站在堂前,季怀仁在上首。
江秋敲门进来时,恰好季怀仁的茶盏空了,他把那瓷盏举起来一点,两根手指捏着看。
劭河清把空杯子接了过来,拿过茶壶替季怀仁满上。茶壶里留着的水早放凉了,茶味很苦。要是让江秋来,水是要重新煮的,茶是要重新换的。
但江秋没替季怀仁阻止这杯端到他面前的茶。
季怀仁接过来喝了,喝完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了劭河清一眼。劭河清沉住气,又用那一壶给自己的杯子满上,他的杯子碰一下季怀仁的杯子,叮一声,在夜里传出去好远。
季怀仁没说什么,拿着文书往下说下去。
劭河清经过漫长的沉默,在金陵开出的条件面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敬给季怀仁一杯苦茶,另一杯自己饮下,从此做了季怀仁麾下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