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洛里恩望着镜子的自己,莫名感到了一丝陌生。
不同于过去,这次王室的仆从们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在沐浴时为他涂抹能使头发柔顺的香膏,修整了他的眉毛,剃干净胡须,令下巴保持光洁,协助他穿上礼服,悉心抚平每一丝褶皱,把皮靴擦得锃光瓦亮,最后得到了镜子里的这个人……或者说,这份被精心包装的礼物。
王室的礼物。
瑟洛里恩当然不是什么“美而不自知”的圣人,迫于生存上的压力,他很早就学会了该如何利用这张脸求得别人的面包和旧衣服。不过对于希瑟·凯洛,他确实有点摸不准她的态度——倒不是说他未来的妻子在性格上有多么高深莫测,单纯是因为他很少有机会见到对方。
好在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他和国王长得并不相像。
凯洛家族和国王之间的关系糟糕至极,甚至可以说对后者满怀怨怼——毒龙劫发生后,英格丽王后曾请求丈夫召集其他贵族的军队出兵支援北境,阿利斯特国王却对此置若罔闻。当北境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时,南方贵族正在享受盛夏的狂欢,宴会和歌舞从不间断,宾客们在醇厚佳酿和甘美水果的包围下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肚皮撑到不得不松开自己的裤腰带。
而这只是大众知道的部分,从黎塞留那里,他听说了更多内幕。
阿利斯特国王迷上了年轻貌美的伯爵夫人玛丽昂,这件事王后和伯爵本人都知情。在北境遭遇劫难后,国王已经懒得掩饰自己与玛丽昂夫人之间的私情,并且经常在宴会上毫不留情地羞辱王后。他不止一次当着大臣的面嘲讽自己有一个长着马脸的妻子,甚至当众将酒杯摔在英格丽王后身上。
最重要的是,玛丽昂夫人怀孕了,腹中必定是国王的血脉……若非希瑟·凯洛的屠龙功绩及时传到了南方,如今王后的宝座恐怕早就坐上了新的女主人。
在做尽了无耻下流之事后,眼见北境即将渡过难关,他们自诩英明的国王陛下终于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修复与凯洛家族的关系。
瑟洛里恩不认为所谓的联姻能起到什么作用,但那是阿利斯特需要考虑的问题。比起王室的存亡,他更在意自己将来在北境的生活。凯洛公爵或许是一个好人,但不可能完全没脾气,一旦她发现自己竟然屈就了一个私生子,瑟洛里恩毫不怀疑对方会当场让他血溅三尺。
伍洛德虽然是一只喋喋不休的大嘴怪,但应该不会泄露这么重要的消息。说到底,对方不过是国王圈养的宫廷小丑,平日能得到几个笑脸,可只要事情败露,第一个被送上绞刑架的也是他……唯一值得忧虑的就是他的发色。
法比亚王室向来以月光般的浅金发为傲,先王甚至因此破格将一些遗传了金发的私生子加入王室谱系,然而他的金发偏红调——王宫里的人称之为赤铜之金,是他血统不纯的象征。除了缺少贵族气派,这也许是他最大的破绽。
可惜现实没有留给他太多思虑的时间,婚礼即将开始。
结婚仪式的地点并没有定在教堂。瑟洛里恩在出发前做过一些功课,对北境的人文习俗略有了解。
相较于全面信仰新教的南方,北境的宗教信仰则要复杂得多,这可能源于当地复杂的民族构成。最早的一批北境人是从南方迁徙过来的,通常是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流放至北方的落魄贵族。当时的北境人烟稀少,人群聚落的位置基本集中在如今北境的最南部。
后来,一群自称纳维亚人的海外蛮族坐船抵达了这片大陆,意图在这里建立自己的家园,并且很快就与法比亚王朝展开了全面战争。
法比亚王室虽然把无数饭桶送上了至高的宝座,可战争时期的国王格奈乌斯偏偏是一位少有的贤主明君,才华横溢、敬贤下士、富有领袖魅力,军事方面的才能也十分杰出,在后世被尊称为“荣誉之父”。
他成功率军抵御了蛮族的入侵,还成功说服了一些部族归顺王室,瓦解了纳维亚人(可能本就不太牢固)的联盟。
战争结束后,格奈乌斯国王将北方的土地赐予了所有归顺的部族中最强大的那支——也就是如今的凯洛家族,并许诺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管理领土。
考虑到北境在税务上相比南方没有减免半分,瑟洛里恩认为格奈乌斯国王可能只是想把处理不同部族矛盾的烂摊子丢给凯洛家族去解决……但从结果上来说,北境正是在那时脱离了“位于大陆北方的地区”的模糊概念,变成了一块固定且具体的区域。
基于种种历史因素,北境虽然人口总数不多,却有着相当复杂的文化构成。仅仅在宗教领域,北境就有改信新教的革新教徒,依然信奉旧教的传统教徒,还有部分纳维亚人仍信仰先祖文化中的自然神,对教会所描绘的天父毫无兴趣。
凯洛家族遵循国王的要求改信新教,但看得出态度不太诚恳。按照新教的教规,新人夫妻应该先在教会接受牧师的祝福,再返回家中举办的宴会狂欢庆祝,但凯洛公爵将仪式地点定在了白盔堡,然后邀请主教到城堡担任主婚人。
城堡大厅里只有不到一百名宾客,基本都是凯洛家族的远亲和封臣。
可能是因为现场其乐融融的氛围,也可能是因为一切早已覆水难收,就算后悔也没用了——目前看来,后者的比重更大一些——瑟洛里恩感觉自己好像没那么紧张了,甚至还有心情观察四周,想知道自己在书中学到的知识是否有机会得到验证。
凯洛公爵……考虑到他们即将成为夫妻,从现在开始称呼她为希瑟或许更妥帖一点。她并未身着新娘通常会穿的白色礼裙,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银白色的铠甲。
瑟洛里恩可以很肯定地说,无论是新旧教还是纳维亚人的传统婚礼,都不会有新娘穿着铠甲结婚。但另一方面,他确实很难想象对方身穿婚裙,头戴白纱的模样,何况希瑟还是北境的领袖,在封臣面前保持威严可能是某种客观上的需求。好在他们都身披斗篷,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在服饰上的差异并没有太明显。
不过,瑟洛里恩很快注意到了希瑟腰间的金色腰带——他在书里读到过,纳维亚的姑娘会在结婚前从母亲那里收到一根金发带作为嫁妆,日后这根金发带还会继续传给她的女儿。这种习俗在纳维亚人定居北境后逐渐演化成了金腰带,原因是大陆的金矿资源比纳维亚人的故土更多,开采技术也更加成熟。
这种知识得到证实的过程,令他心中不禁萌生出一丝微小的雀跃。
在宣誓仪式开始前,希瑟解下了腰间的长剑交给证婚人——这是纳维亚人的传统之一,在结婚前会从先祖墓地取出祭祀之剑,所有誓词将在这柄剑前进行,以此向自己的盟友展示力量与权威,确保婚姻和结盟的稳固。
据他所知,取剑理应是新郎的义务……但希瑟·凯洛只是性格仁厚,又不是傻瓜,当然不会向一个陌生人敞开家族墓园的大门。而瑟洛里恩暂时也不想涉及这些与死亡相关的场所,虽然他对北境人的丧葬文化很感兴趣,但那是在他自己没有性命之虞的前提下。
“这柄神圣的宝剑将见证你们的誓言。”主教说,“天父啊,世间万物的缔造者,我们谦卑地请求您保佑这场结盟,愿您的仆人一生追寻良善的美德,愿他们永远捍卫公平与正义,愿他们的结合将持续至永恒。”
婚誓环节倒完全遵循了教会的传统,希瑟站在他左侧,与他一同聆听主教的颂词。
“瑟洛里恩·法比亚。”主教看向他,“你是否愿意让这位高贵的女士成为你的妻子,并在天父和所有见证者的面前宣誓,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你都将是她忠诚的依靠,她最坚实的保护者,并时刻准备为了捍卫她的名誉而战?”
瑟洛里恩不觉得他的妻子需要任何人为她而战,她可能只要皱皱眉头然后压低了嗓子说话,那些胆敢对她不敬的人就会吓得尿裤子,但这种庄严的场合显然不需要他来制造多余的幽默,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发誓。”
“希瑟·凯洛……”
待老主教将那段又臭又长的誓词重复一遍之后,希瑟低声答道:“是的,我发誓。”
主教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现在你们可以交换戒指了。”
瑟洛里恩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金戒指(可能是阿利斯特施舍给他最昂贵的陪嫁品)戴到希瑟的无名指上:“请接受这枚戒指,作为我对你信任、尊重和爱情的象征。”
希瑟比他高,只要他低头就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无论她在听到誓言时内心是否有所触动,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些情绪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也将戒指戴到了他的无名指上:“请接受这枚戒指,作为我对你信任、尊重和爱情的象征。”
戒托是银色的,可能是素银,也可能是北境当地出产的一种名叫铂金的银色金属,上面镶嵌了一枚蓝色的宝石,刚好和他的眸色相同……瑟洛里恩内心颤动了一下,但随后想起前代公爵夫人的眼睛也是蓝色,可能是从父辈那里流传下来的珠宝。
宣誓仪式到此就结束了,但在主教返回教会后,凯洛家族的骑士又在祭坛上摆上了一只山羊和一头鹿——这是纳维亚人的传统,向智慧之父斯诺里献上公山羊,向慈爱之母瓦丽尔献上母鹿。
看得出先祖的传统在凯洛家族依旧占了很大的比重,等到主教离开之后才开始动物献祭可能是他们留给教会最后的体面。
献祭过后,婚礼才算是初步完成。吟游诗人和杂耍弄臣相继出来表演,城堡大厅里的气氛重新热络了起来,客人们也开始享受宴会上的食物。
可能是考虑到天气寒冷,宴会上的食物以热汤和烤肉为主。烤羊腿和胡椒猪肋排的香气让瑟洛里恩心驰神往,但又有点担心油渍会弄脏礼服,所以只是动了蜜汁鹌鹑和烤鹅,奶酪有点呛口,但还算可以接受,冒着热气的鹿肉汤温暖了他的胃,配菜的黄油豌豆和糖拌洋葱也让人食指大动。
甜品的种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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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他预想中更多……不过想想也是,抵御严寒需要消耗许多能量,而这些能量需要从糖、奶和肉类中获得。人们往往只记得北境人总是苦着一张脸,仿佛整日只能以冻咸鱼和腌羊肉为食,一生与甜蜜无缘,实际上北境南部有着大片的甜菜地,并不缺少制糖的原材料。
尽管无数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吃得太饱,瑟洛里恩还是忍不住吃掉了半个奶油派——不能怪他,派上点缀着的酸甜莓果才是罪魁祸首。撒满了肉桂粉的苹果派和新鲜出炉的浆果馅饼也令他印象深刻。
蜂蜜酒和麦酒的香气在大厅中弥漫,可惜他有一个打算带进坟墓里的秘密,除了那两瓶王后作为结婚礼物赠与的葡萄酒,他此生应该不会再沾半点酒水了。
也正是在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希瑟的妹妹伊薇特·凯洛,凯洛家族最小的孩子。据说她身体不好,因而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伊薇特和英格丽王后一样是金发蓝眼,但很明显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皮肤白皙,身材娇小,有着母鹿般的眼睛和精致的小纽扣鼻子。
她宛如归巢的乳燕般钻进希瑟怀里:“姐姐!”
瑟洛里恩不由得愣了一下。不同于娇美可人的外表,伊薇特的声音很……嘶哑,如果一个人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还没有喝过一口水,大概就会发出这种声音。但他不是阿利斯特那种不懂得看场合的蠢货,不会当着所有客人的面说“嘿,小姨子,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乌鸦啊”。
他的小姨子似乎也是一位懂得看场合的人。相比在姐姐面前时的天真烂漫,对方在接受他的拥抱时明显在忍耐,像是一只迫不及待想要跳出窗户的野猫。瑟洛里恩只跟她说了不到十句话,相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言语间并未有龃龉,但已经隐约感觉到他们在性格上可能有点合不来了。
宴会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持续到了深夜。瑟洛里恩知道北境保留了婚闹的习俗,宾客们会把新娘和新郎扒光,然后簇拥着他们进洞房。
然而,这种情况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希瑟只是举起酒杯表示他们该走了,其他客人则纷纷高举酒杯,欢呼他们的名字,其中最有表演欲的也不过是跳到桌子上,手舞足蹈地说了几句荤话。
也是,他的妻子毕竟是屠龙英雄,而正常人一般不会想让自己的脑袋变成烂掉的甜瓜。
“婚闹的环节在我父亲那辈就被取缔了。”可能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希瑟解释道,“我的母亲也是从南方远嫁到北境的,父亲不希望母亲遭受这些,因此警告出席的客人们不得有任何不敬之举,若有人违背命令,他就当场砍下那个人的头颅。我的兄长西格德结婚时也延续了这种做法。”
“前公爵夫妇一定很恩爱。”
“是啊。”希瑟低声笑了起来,走廊昏黄的烛光柔和了她的面庞——她应该很少在别人面前放松自己,这个认知让瑟洛里恩莫名有一点骄傲,“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城堡的东翼很暖和,因为父亲担心母亲无法适应北境的寒冷,所以凿开了地基,将温泉水引到城堡地下。”
“是吗?这可真是……”除了“夸张”二字,他一时竟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另外,母亲很喜欢看书,所以白盔堡里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希瑟说,“我从黎塞留爵士那里听说你是一名学者,明早我会让伊薇①给你图书馆的钥匙,你可以随意使用。”
哪怕穷尽瑟洛里恩的记忆,也找不出几次被这样友善对待的经历,何况对方还是大名鼎鼎的“屠龙者”希瑟·凯洛。但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他并没有忘记那个冷酷的事实——亲王只是一个虚假的尊称,真正的他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私生子。
蜡烛将人的脸颊照得微红,也将他的头发照得更红……赤铜之金,血统肮脏的象征,他必须带进坟墓里的秘密。
他佯装随意地问道:“是嘛……黎塞留还说了我什么?”
“他说你对神学很精通,并且经常去教会祈祷。”她答道,“你一定是位非常虔诚的信徒。”
这倒是让瑟洛里恩有几分惭愧了,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得到大主教的举荐信,期望有朝一日可以离开王都,前往千星城成为真正的学士,其实他对神学一点也不感兴趣,祈祷时经常因为无聊而打瞌睡,大主教暗地里过于亲密的抚摸更是令他作呕——幸好对方的肉軆早已如风中残烛,不管他心中对小男孩存有多少肮脏的念头,他的老二都不允许他再这么做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前。
希瑟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地问道:“害怕吗?”
“怎么会?”瑟洛里恩撒谎了——他当然很害怕,不过他害怕的事情和圆房无关(和他的性命有关),所以他认为自己只能算是撒了半个谎。
闻言,她微微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卧室的大门被推开后,瑟洛里恩看着撒满花瓣的大床,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还是个雏儿,不知道怎么跟女人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