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洛里恩?”希瑟一边把柏尔的缰绳系在贝斯特拉的马鞍上,一边问道,“你还好吗?”
他沮丧地回答:“我没事。”
“你一直用斗篷的领子遮着脸。”
“因为我没脸见人。”
由于大腿磨破的地方实在痛疼难忍,瑟洛里恩不得不面对自己无法继续骑马的现实,好在希瑟问斯滕·奥尔森男爵借了一辆马车,使他不必像一个累赘的大型行李一样被遗落在戴尔镇。
瑟洛里恩为此感到很羞耻。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躲进行李箱里,然后被运上马车,这样他就不用面对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了——尽管这些目光中大多包含着关切。
“最开始都是这样的。”希瑟安慰道,“先是磨破,然后愈合,再磨破,再愈合……如此反复,你的皮肤终有一天会变得像皮革那样柔韧。”
所以这种情况居然还要反复好几遍……?
老天啊,他宁可用脚跑回埃达城。
也许是怕他一个人无聊,杰罗德经常跑到车厢边上和他搭话。
“殿下!”对方说,“在成为骑士之前,我曾经想当一个面包师,整天在炉子边揉面团,但后来我放弃了。”
他配合地问道:“所以这是为什么呢?”
年轻人哈哈大笑:“因为这样发不起来①!”
真是一个好心的小伙子,但介于对方说的大多是些无聊的双关语笑话,所以瑟洛里恩宁可继续闭着眼睛打瞌睡……好吧,躲进行李箱的理由现在又多了一个。
“嘿!殿下!”当杰罗德的声音第五次响起时,他已经养成了第一时间扬起微笑的习惯,就像是那种上了年纪的长辈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刚玩完泥巴跑过来,“看,松雀!”
瑟洛里恩看着对方手中一动不动的红色小鸟:“它看起来已经死了。”
“是的!”杰罗德兴高采烈道,“它明显已经冻死好久啦!”
“所以……你为什么要给我看一只冻死了的松雀?”
“您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我觉得真正有趣的是你的大脑……考虑到对方出生自一个刽子手家族,瑟洛里恩认为自己不能对他太过苛责。
不过在黎塞留缺席的情况下,能有这么一个性格活泼的人说说话也算是一种慰藉,而且有了被冻死的松雀作对比,那些双关语笑话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下午,他们顺利抵达了南斯特城。
埃蒂安·马尔尚伯爵已经在城门口等候他们多时了,北境秋冬季的冷风把他胖胖的脸吹得像是一块发霉的面包,又干又硬,面色发青。
瑟洛里恩看着他冻僵的凄惨模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悯,但这几分怜悯只持续了不到几分钟,就被对方亲自打破了:“公爵大人,亲王殿下,二位终于来啦!在下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倒不是这些话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马尔尚伯爵的口音——非常传统的南方贵族口音,在王都的确十分常见,但在北境听到就多少有点奇怪了。此外,对方显然没有长时间地在王都生活过,因此口音不是很标准,只是在单纯地卖弄自己的弹舌音。
希瑟显然也有同感:“你今天说话的语调很奇特,埃蒂安大人。”
“是吗?”马尔尚伯爵自以为翩翩有礼地应道,“可能是因为见到了瑟洛里恩殿下,使得沉睡在我体内的祖先遗志被骤然唤醒了吧。”
瑟洛里恩也不好回答“听起来更像是做作的暴发户”,只能含蓄地表示:“你的弹舌音确实很熟练。”
“哈哈,您谬赞了。”对方行了一个夸张的宫廷礼,“为了恭迎公爵大人和亲王殿下大驾光临,我早就在城堡里备好了豪华的晚宴,请允许我为二位引路。”
走进城堡后,伯爵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马尔尚家族的祖上荣光:“瑟洛里恩殿下,您还很年轻,可能没有了解过马尔尚家族在王都的悠久历史。事实上,我的曾祖父曾经是格奈乌斯国王的财政大臣,在御前会议里享有一席之地,肩上担负着为国王陛下充盈国库的艰巨责任……”
然而在转角时,希瑟在他耳边悄声道:“然后就因为滥用职权干涉土地分配而被国王贬谪了。”
瑟洛里恩一时间很想笑,但又不敢真的笑出声,强逼着自己摆出正经的表情,最后变成了一个滑稽又严肃的鬼脸,引起了马尔尚伯爵的侧目:“瑟洛里恩殿下,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目光游移,“这是因为……啊,因为墙上的这幅画太特别了,让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它……”
“噢~您真是太有眼光了!”马尔尚伯爵喜不自胜,“伊薇特小姐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我本想把这幅画献给她,但那位小姐太善良了,不愿意夺人所爱。”
“可以理解。”瑟洛里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却顺水推舟道,“这幅画与整条走廊的装潢可谓是相得益彰。如果我是伊薇特,肯定也不会接受这份好意。”
闻言,对方的虚荣心明显得到了极大满足:“您实在太客气了,殿下。”
希瑟也端详着这幅油画——坦诚说,画作的水平远远称不上精湛,不知是出自哪名三流画师之手。幸好马尔尚伯爵不靠交易画作挣钱,否则他一定是世界上最蹩脚的掮客。
“有意思。”片刻后,希瑟开口,“我从未见过这种黛蓝色的颜料,是从海外来的吗?”
“您可真是独具慧眼,大人。”马尔尚伯爵答道,“这是海外商人带来的稀罕货,来自一个叫作阿卡德亚的古老王国。那里盛产一种叫青金石的美丽宝石,阿卡德亚人会将青金石磨成粉末,然后制成颜料,是一门极为奢侈的工艺。”
希瑟没有回答,只是面露微笑。离开前,瑟洛里恩察觉到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目光看起来意味深长。
晚餐十分非常丰盛。首先端上来的是用于开胃的蒜香蜗牛、煎鹅肝和沙拉。葡萄酒的甜香令人陶醉,然而瑟洛里恩并没有忘记自己作为“虔诚信徒”的形象,只能忍痛拒绝,幸好一碗热腾腾的螃蟹鲜汤及时安抚了他的心灵。
主菜是一头叼着苹果的烤乳猪。瑟洛里恩一直认为这种造型颇有讽刺意味——“当你享用食物的时候,却不知道其实你也是别人的食物”,但无论有何含义,都不妨碍食物本身的美味。乳猪皮被烤得又薄又脆,上面洒满了香料,用来搭配的甜面包有着淡淡的海盐咸味,配菜是鳕鱼炖菜和烤鲭鱼。餐后甜点有肉桂馅饼和葡萄干奶酪,以及南斯特的当地特色,一种混有碎橄榄的坚果蜜饼。
但毕竟是晚宴,少不了与人交流,陆续有客人前来与他们寒暄。偶尔空闲下来时,希瑟则会为他补充一些必要的政治知识。
“相比其他城市,这里的商人行会拥有更多权力。”她解释道,“南斯特的执政官并不限定于贵族,富有的商户也可担任。当然,为了避免贿赂舞弊,执政官不能兼职行会领袖。”
“听起来很……呃……”瑟洛里恩试图想出一个委婉的回答,“像是给狼戴上了项圈,然后奢望它能变成牧羊犬。”
“确实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希瑟叹息一声,“但公允地说,贵族的道德水准不见得就高于商人,而后者至少大多都有头脑,否则不可能积累起一笔财富。”
“这倒也是。”
“何况商人本性逐利,贸易的繁荣能够创造更多工作的机会,也有益于当地人的生活。”她晃了晃酒杯,“凯洛家族对于南斯特的底线是禁止将北境人贩卖至海外,并且行会的垄断行为不能对普通百姓的生活造成影响。”
瑟洛里恩注意到了她暧昧的说法——“禁止将北境人贩卖至海外”,而非“禁止奴隶买卖”。他并不感到意外,毒龙劫过后紧接着又是数年动荡,北境必定损失了大量的适龄劳动力。完美高尚的品德也许是骑士的浪漫,但领主必须对国王和自己的子民负责,他们需要学会在现实面前做出妥协。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身着墨绿色华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身材细长,五官深邃,有着蜜色的皮肤和橄榄绿色的眼睛(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胡尼),头戴一顶深色的丝绸布帽②,帽檐从他的脑袋右侧垂下,极具异域风情。
“公爵大人,亲王殿下,请容我介绍自己。”他的睫毛长而密,给人一种深情的感觉,说话时的语调仿佛吟游诗人在唱歌,“我是皮耶特罗·多梅尼科,来自遥远的亚宁。我们的总督大人对屠龙者仰慕已久,命我务必漂洋过海带来他的祝福。”
说罢,皮耶特罗拍了拍手,他身后的男仆适时地递上一个胡桃木匣子,里面是一枚精美的蓝宝石胸针。
希瑟低头凝视着它,许久都没有回应。
现场因为她的沉默而逐渐尴尬起来,皮耶特罗脸上的微笑也有点僵硬——瑟洛里恩猜他应该是那种相当擅长活跃气氛的类型,奈何希瑟不说话时的气势太过强大,让人实在没有胆量贸然开口。
良久,希瑟才低声答道:“替我感谢亚宁总督的心意。”她将蓝宝石胸针戴在瑟洛里恩胸前,“很漂亮,宝石的颜色很衬你的眼睛。”
瑟洛里恩不免感到受宠若惊,同时还有些困惑……希瑟从不吝于馈赠,但极少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展现出来,不符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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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低调的行事风格。
“显然,总督大人并不清楚我近来与瑟洛里恩亲王结婚的消息。”她继续道,“否则他就会知道,自己的祝福不应该是单数了。”
皮耶特罗略显窘迫地笑了一声:“这都是我的失误,请您不要见怪。”
可能是注意到了这里的气氛有些违和,马尔尚伯爵立刻走过来打圆场。
虽然表现得很隐晦,但瑟洛里恩还是注意到了他和皮耶特罗之间的眼神交流,以及希瑟微微眯起的眼睛——也是,连他都注意到了,就更别说是洞察力敏锐的希瑟了。
晚宴结束后,希瑟暂时和哈康爵士一起离开了,可能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要讨论。瑟洛里恩独自回到了房间,但南斯特的仆从显然没有白盔堡仆从的习惯,居然没有事先准备好热水。北境太过寒冷,他已经养成了至少每两天洗一次澡的习惯,无法忍受带着汗水和辛香料的气味入睡。
在等待热水烧开的时间里,瑟洛里恩感觉胃有点难受,也不知道是因为积食,还是吃了太多海鲜的缘故。好在他目前没有什么过敏反应,于是决定先去外面散一会儿步,以便消食。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虽然墙壁上有蜡烛照明,但光线依然有限,瑟洛里恩大约走过了两个转角就完全迷失了方向。
诡谲的是,他兜兜转转居然又来到了那幅油画面前……这意味着他几乎要走到城堡门口了。
瑟洛里恩默默叹了口气,正打算找一个路过的仆从或巡逻的卫兵带路,扭头却看见马尔尚伯爵提着一盏油灯从后面的走廊经过,身边跟着一名牧师——看他的服饰,应该是南斯特当地的教会牧正③。
出于某种奇妙的本能,他放轻脚步,在他们后面跟了一段路,最终目送他们走进一个房间,大概率是马尔尚伯爵的书房。
领主和牧正之间有来往并不奇怪,但修士有着严格的作息制度,现在应该是他们进行晚祷的时间,为何身为堂区管理者的牧正会跑到这里来?
在一名女仆的引导下,瑟洛里恩带着满腹疑虑回到了房间。没过多久,希瑟也回来了,他立刻向她说了这件事。
希瑟的表情似是陷入了沉思:“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首先就是那幅画,费昆达斯④境内很难获得这种黛蓝色的颜料,而那幅画不仅大面积使用,绘制的风景还是王都。此外,颜料看着还很新,并未因为时间和湿气的影响而变色或褪色,说明画作完成的时间很近,绝非是马尔尚伯爵祖上代代流传下来的。”
“水平看着挺一般的。”瑟洛里恩评价。
“不错,但看得出对方在绘画上接受过良好的教导,只可惜才能有限。”希瑟说,“经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又能毫不吝啬地大面积使用宝石制成的珍贵颜料,说明绘制这幅画的人必定是贵族出身,而且家族并未没落。我怀疑画师是一位费昆达斯贵族,但目前身居海外——大概率是亚宁。”
“亚宁?你是说皮耶特罗?”
“不,皮耶特罗显然是纯正的亚宁人,但他一定认识那名画师,甚至有可能在为其效力,否则无法解释他今天在宴会上隐晦的挑衅。”
“挑衅……”瑟洛里恩有些困惑,“有吗?”
他倒是觉得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对希瑟挺恭敬的——当然了,这也很合理。皮耶特罗的身高目测在五英尺七英寸左右,在六英尺两英寸的希瑟面前像是一条干瘪的腌鱼。瑟洛里恩相信他的妻子可以用一只手把对方的脑袋轻松捏爆,就像捏碎一颗番茄那样。
“差不多吧……对了,你刚才提供的线索也很重要。”希瑟话锋一转,“虽然眼下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但毫无疑问的是,马尔尚伯爵的手并不干净。”
脑子看起来也不太聪明,他在心里补充道。
“我已经嘱咐哈康爵士调查近期或即将从亚宁来的商船,以及所有与皮耶特罗有过交际的人,不过……”她眉头紧蹙,“马尔尚伯爵很清楚我并非什么虔诚的教徒,如果突然拜访教会,恐怕反而会打草惊蛇。”
“这个就交给我吧。”瑟洛里恩自信满满地说道,“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在教会住上一晚,但你不用担心,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在教会住一晚?为什么?”
因为我要趁夜去撬牧正书房的门锁——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他只好假惺惺地表示:“我刚好有点想念以前在教会度过的时光。”
噢,对了!希望那位牧正对漂亮的小男孩没有兴趣,否则他只好顺手多翻点东西,看看有没有文件能送他上火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