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
    哈康将毛刷放回马鞍袋里,正想询问公爵打算何时行动,抬头却看见她站在山坡高处,静静眺望着远处的废镇,神情晦涩难明。

    “大人?”哈康问道,“您有什么忧虑吗?”

    “没什么,只是在想北境还有多少像这样废弃已久的城镇和村落……”说着,就连公爵自己都摇了摇头,“我在说什么呢。连南斯特这样繁荣的城市周边都有废镇,其他地方只会更多。”

    这些废镇都是在毒龙劫爆发后被遗弃的,龙焰肆虐后只留下了焦黑的废墟和腐烂的尸骨——有些是人的,有些是牲畜的——田地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唯有流浪汉和强盗会偶尔栖身于此,但也不会久留。

    重建城镇是一项大工程,需要先清理剩余的残垣断壁,然后新建房屋,重新划分田地,铺设出入城镇的道路和桥梁,修缮外围的栅栏墙……如果没有领主或富商的资助,哪怕当地的居民渴望重返故土,日常生活也难以为继。

    哈康安慰道:“距离毒龙之死已经过去四年了,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大多都在新地方扎了根,有了自己的新家。即使您下令召回村民,他们也不见得会回来。”

    “其他的或许是这样。”公爵评价道,“眼前的这个可不一定。”

    这座废镇是哈康今天下午从附近的伐木场工人口中打听到的。据其中最年长的那位伐木工回忆,这座废镇原本叫蓝水镇,已经被废弃四年了,然而两个月前,有人向他们购买了一大批木材和煤炭,并要求他们送到这里。

    虽然伐木场的工人们对此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对方既然付了钱,他们就得照做。

    “因为我以前有亲戚住在蓝水镇,认识去那里的路,所以送货的也是我。”老伐木工说,“镇外有一座桥,他们要求我把马车停在桥对面,所以我没能看到镇子里的情况……但我很肯定里面有您问的铁匠!因为我听到了叮叮哐哐的打铁声,非常吵,隔着老远也能听到。”

    “以及您之前提到的装着铁罐的马车。”伐木场工头适时地补充道,“经常有这样的马车驶向蓝水镇,基本都是从南斯特那边来的。”

    “那些要求你把马车停在外面的人……他们身上有武器吗?”

    “有!有的腰上别着马刀,有的背后拿着弓箭。”老伐木工非常激动,“他们一定是强盗!我早就向南斯特的执政官汇报过了,但根本没人理睬我,只当是一个老糊涂在胡说八道!骑士老爷,我说的都是真的,那里住着一伙强盗!”

    根据伐木工的指引,哈康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废弃的蓝水镇。果不其然,城镇前的桥梁处有人守岗——若是称之为强盗,他们身上的链甲未免太精良了,哈康更倾向于他们是接受过一些训练的士兵。

    河流不深,他选了一处水流较浅且无人看守的河道趟了过去。经过一番巡视,可以确认整个镇子有两个入口,而且都有卫兵看守,哨塔和栅栏墙也都经过悉心修缮。可能是因为收到了凯洛公爵到来的消息,城镇的巡逻次数相当频繁,似乎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

    “栅栏墙都是标准的尖头圆木,不方便翻越。”哈康回忆着当时的侦查情况,“不过我绕了一圈,还是发现了一个较大的缝隙,勉强可以让人通过,但那里离蓝水镇的哨塔很近,附近也没有东西可以遮挡,一旦靠近就会被哨塔上的弓箭手发现。”

    “蓝水镇……”公爵咀嚼着这几个字,“很形象的名字,一听就知道附近有铜矿。”

    “是吗?我还以为至少得叫黄铜镇什么的呢。”

    “水如果和铜接触太久就会变成蓝绿色,这在铜矿场或者需要水洗大量铜矿的村庄里很常见。”她答道,“这样会让水变酸,所以不是什么好事……即使没有发生毒龙劫,这里的农作物也会越长越差,迟早有一天会被废弃。”

    说罢,公爵的视线再度望向了废镇。

    “四个篝火。”她说,“里面应该有二十多个人。”

    而他们只有不到十个人,不过……

    “我不认为这对您而言是什么大问题。”哈康回答。

    “当然。”公爵轻声笑了起来,“何况这不是战争,并不需要我们剿灭所有敌人,我所忧虑的是其他事情。萨迦里人有可能伪装成雇佣兵潜伏在里面,若是一不小心杀死他们,就没有俘虏能供我们审问了。”

    “为什么不能直接向马尔尚伯爵问罪呢?”另一名骑士问道,“至少目前看来,种种线索都证明了他与此事有关。”

    “银币造假?确实如此。但与萨迦里人勾结?我想未必,至少他本人应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他有这样的胆量,当初就不会在正义者之矛尚存时第一个投降了。”

    “您意下如何?”哈康问道。

    “前后门各安排两名骑士,不要让任何人逃走。”公爵说,“我记得刚才你提到过这里有个缺口?带我去看看。”

    他们来到蓝水镇的哨塔附近,秋冬季冰冷的晚风让哈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们是傍晚抵达这里的,但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相信公爵拖到这么晚是有理由的,只是目前他还没能搞懂她的理由是什么。

    今晚夜色凄清,只有一轮孤月。这附近没有其他卫兵巡逻,只有哨塔上有火把照明。远远望去,白色的微光像是嵌在夜幕中的一颗星星,显得格外瞩目。

    “哈康爵士,我一直觉得在哨塔上站岗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哈康对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不解,但还没得来得及开口,就见她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向哨塔顶端的方向拉开了弓。

    哈康对于公爵的箭术当然有信心,但还是小声提醒道:“弓箭手戴着巴布塔盔①。”

    “我知道。”

    箭矢应声射出——下一秒,他看见哨塔上的弓箭手猛地抽搐了一下,钝涩地往前踉跄了两步,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去了浑身的骨头,最后从哨塔上摔了下来,掉进了栅栏墙外的草丛里。

    “站得太高就是这样。”公爵说,“当你遭遇不测的时候,没有人能救你。”

    他身旁的骑士下巴都快掉到锁骨上去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沉不住气,幸亏他没见过公爵把敌人拦腰砍成两段,马驮着敌人的下半身在战场上四处乱跑的场面,哈康真怕他夜里做噩梦。

    不过以防万一,哈康还是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对方的尸体。刚才那一箭深深扎进头盔狭窄的缝隙里,穿透了弓箭手的眼球,随后又是从高空坠落,这个人无疑已经死透了。

    “现在可以进去了。”公爵说,“记住,先去找铁匠和负责人——铁匠坊的位置很好辨认,有熔炉和磨刀石的地方就是。至于这里的负责人,必然住在全镇最好的屋子里。我会从正门进入,制造一点混乱,你们趁此机会找到他们的住所,第一时间制服他们,不要让他们有机会销毁任何线索。”

    “可我们一共只有七个人啊。”另一名骑士有些迟疑,“如果我和哈康爵士都负责潜入,您岂不是得独自前往……”

    公爵面露微笑:“而这正是计划的重点,唐纳尔爵士,我必须一个人进去。”

    听到这里,哈康终于心下了然。

    唐纳尔爵士踌躇了片刻,可能是想表示这么做很危险,但又不想冒犯自己的领主,只好以沉默作为同意。

    哈康在某种意义上赞同他的想法,这样确实很危险——对于镇子里的人来说。

    他们从木栅栏间逼仄的缝隙里挤了过去,躲在营帐的阴影里。不一会儿,城镇前门响起了几声锤头敲击盾牌的咚咚声,引起了篝火边所有人的注意。此时哈康才想起来,公爵这次出门带的既不是战斧,也不是瓦哈拉剑,而是钉头锤,她大概在出发前就有此想法了。

    “投降!或者死!”

    那狮子般的咆哮瞬间唤醒了哈康对于战争的久远记忆,但他没有容许自己走神太久:“我们也该行动了。”

    “这样真的好吗……”

    “我们愣在这里不动才是最不好的。”他拍了拍唐纳尔爵士的肩膀,“我去铁匠坊,你去找负责人。”

    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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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兵都被吸引到了前门。哈康轻手轻脚地踩过碎石和草丛,在穿过一大片白色的营帐后,他来到了一块高地,可以大致望见门口的情况。

    一大群人围住了公爵,但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有几个人正面朝向他,哈康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胆怯的神色——红发,碧眼,是女人,却像男人一样高大,最重要的是——盾牌上的红牛纹章,想不认出眼前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实在太难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心生畏惧,一名戴着圆锅盔的卫兵推搡着自己的同伴:“你们愣着干什么?她只有一个人,上啊!”

    后者硬是退了回去:“你疯了吗?那是屠龙者希瑟!”

    “那又怎么样?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另一名戴着护鼻头盔的卫兵回答,“真是一群懦夫,让开点!让我教你们怎么教训一个臭婆娘!”

    看来计划很顺利……哈康卸下了胸口的最后一点重负,转头继续向铁匠坊前进。

    可能是为了方便运送原料的马车进出,铁匠坊的位置靠近蓝水镇的后门。抵达铁匠的住所后,他用脚踢开了大门,快步冲进卧室,旋即紧紧勒住床上的人的脖子。铁匠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挣扎着蹬了几下腿,就又晕了过去。

    他用床单将铁匠绑了起来,扔回床上,随后开始调查铁匠坊内部的其他地方。门边的木桶里有一堆钱币大小的圆形铜片,旁边的陶钵里还残留着干涸了的汞银膏。

    在熔炉边上,哈康还发现了一对长方形的铁制模具,两者大小一致,里面都有着圆形的凹槽。凹槽底部摸起来很粗糙,疑似是有刻痕。

    因为光线不足,哈康看不清上面的图案,但他很确定这就是压铸钱币用的模具。

    等哈康返回时,前门已经恢复了平静。十几名卫兵正排着队将自己的护甲和武器放进一口大木箱里,其中有几个人吸了吸鼻子,但不像是感冒,更像是在小声抽泣。当哈康靠近他们的时候,发现了他们濡湿的裤子,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尿骚味……很难想象几分钟前他们究竟目睹了什么。

    唐纳尔爵士也压着蓝水镇的负责人回来了,和他差不多是前后脚。

    哈康一边与他打招呼,一边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人,并向公爵汇报:“大人,我在铁匠坊里发现了银币的压铸模具,大量铜片,还有……”

    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先前那个戴着护鼻头盔的卫兵已经死了,脸部的正中央有一处血肉模糊的凹陷,就好像有人把钝器当作小刀一样捅进了他的脸。本该用于保护鼻梁的长金属板也被砸弯了,如今好似一根尖锐的鱼钩,深深扎进了他的眉骨中间。

    另一个戴圆锅盔的卫兵倒是还活着,嘴里塞满了稻草,可能是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起初,他以为对方趴在地上不动是因为后背被公爵踩着,后来发现他膝盖弯曲的角度,才意识到他的腿已经断了。

    哈康忽然理解了那几名卫兵的心情。

    “抱歉,原本是想都留活口的。”公爵将钉头锤上沾满鲜血的棕色发丝慢慢解了下来,哈康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它们属于哪个可怜的倒霉蛋,“他们的确颇有实力,我一不小心就……真动了手。”

    “至少还活下来一个。”哈康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安慰,如果是的话,他又是在安慰谁。

    “事实上还跑掉了一个……守在前门的骑士已经追过去了,但想要在夜晚的树林里抓住一个萨迦里人,恐怕不容易。”公爵用钉头锤敲了敲圆锅盔卫兵的脑袋,神情不悦,“我还以为骄傲的萨迦里人不会逃跑。”

    圆锅盔卫兵拼命扭着脖子,似乎是想向公爵吐口水,可又实在没力气抬头,最后唾沫落在了不远处的沙坑里,掺杂着鲜血,哈康猜他至少掉了一颗牙齿——这位虽然没有逃跑,但看起来也和“骄傲”二字毫无关系。

    唐纳尔爵士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公爵大人如此笃定他是萨迦里人?”

    闻言,哈康不禁嗤笑一声:“北境人可不会认为希瑟·凯洛‘只不过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