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愿也同样审视着眼前这位少郎,眉目还未张开,不出十岁的模样,可他一言一行都带着孤傲和怪诞感,心生疑窦,“魏国公派你来见我?你是谁?”
那少年眼神鄙昵,漫不经心地捏着手中的草兔子,并无作答。
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林清,强撑着身子行跪礼,点明身份,“见过六处。这女子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求您赶紧法办此人。”
袁黎一个扫眼,林清被就被骇得一字不敢发,年长者对孩童卑躬屈膝、任其羞辱,着实有些滑稽,可惜她眼下笑不出来。
已经被姜时愿猜到了一二,袁黎也就不打算兜圈子,“国公派我前来传话,林清虽然品行不端、私德有亏,但也是典狱的人,不可随意欺之,你可听懂了?”
姜时愿笑了:“典狱既不能管束手下司使,便由我来管,也算是为民除害。”
袁黎懒散地躺在太师椅上,指节绕着多出来的一截草头,他好似很厌烦与人谈判,脑子也不愿意动,“我无意与你在此争辩这种无聊之事,说吧,除了翻你姜家之案外,要什么条件才肯交出解药?”
姜时愿正声道:“允我一炷香的时间,让我出地牢。一炷香后,解药双手奉上。”
袁黎瞥了一眼,立即答道:“可以。”
遂下令让手下的司使给姜时愿松了绑,打开牢笼,并在庭中青炉中正插一香,见她不为所动,忍不住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不赶时间吗?”
姜时愿不可置否:“你为何想都不想就应了?”这几乎不合理的条件,她先前还几番纠结被拒绝之后要怎么斡旋,没想到被轻飘飘地应了?这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显然她多想了,袁黎面不改色,道:“国公说,无论姜娘子说什么,一律应允。”
眼前的少年毫无教养,都是直呼较他年长的姜时愿为你,而此话中尊称她为姜娘子,显然是一字一句复制了谢循的话语,她不是不敢相信有人会允她无礼的条件,而是她不敢信亲自判案姜家谋害皇子的谢循会无条件允她,甚至...,还说无论姜娘子说什么,一律应允。
谢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对这位罗刹她始终知晓太少,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离开地牢,只要能找到愿意为兄长洗冤之人,姜府就还有的救。
她离开时甚至都没有典狱的人跟随,懒在太师椅的袁黎一心留在草兔子上,连一个眼神都没落给姜时愿。只是在她快跑出地牢时,忽然想起来了某事,声音极大,嚷得她蹙眉。
“国公交代路过永乐街时,记得在右拐第二巷的甜江月买一盒它家独有的桂花糕!”
“为什么?”
那袁黎一个轻功如云流水闪在她前面,牵来一匹雪驹,将缰绳直接递到她的手中,侧着脸,隐去燥红:“国公好食那家的桂花糕。”
罗刹谢循不喜血肉,反爱甜食。
听着有些讽刺,姜时愿可不信,其中必有深意。
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她攥着缰绳在街上驰骋,她还是不解。这典狱之人怎么好似跟她预想中大有差距,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来不及细想喜怒无常的活阎王,姜家绝对不能蒙上不白之冤,汴京城中她还唯有一个依靠,是她最后的希翼。她虽然万般不想让与她有姻亲的盛家出面,可这是唯一盛老太傅是能抗衡谢循之人。
她相信那个满眼是她,上元灯节,在月下守誓会护她一辈子的盛怀安一定会帮她!
姜时愿整个人紧绷到极致,三分之一香燃尽之时赶到了盛府,四周的百姓盯着她双腿的血瘀,生出怜惜,还有不少人对她一身污浊指指点点,她顾不得周围的目光,叩响府门。
取而代之,回答她的是东方传来的叫卖声:“桂花糕,甜而不腻,口感软糯,一人仅限一盒,售完即止。”
那时她脊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回头眺望是谁人吆喝,正巧对上了牌匾,甜江月。
她双眸圆瞪,是巧合还是谢循也再一次预料到她会来此,怪不得盛家迟迟不应门,原是早已被谢循暗中施压了吗?难怪他会毫无顾忌地任她跑出地牢,原来是囚中观鼠斗,笑她的自不量力、看她绝望怅然而后大快。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时,直棂开出一条缝,管家小心探头,慌乱地把她拽了进来,拿着白衫严严实实地盖住她的脸,“姜娘子这种时局是怎么还敢乱跑?你不是被抓进女牢了吗,怎么逃出来的?”
一路上管家的问题喋喋不休,姜时愿无暇应答,只是庆幸刚刚一切只不过是瞎想,盛家此时还愿意见她,就代表着愿意相帮!
管家将她领进清净苑,府中每个人都人心惶惶,她问道:“怀安呢?”
“你见不到犬子了”,身后一苍劲的声音倏然让她心中发怵,她识得是盛太傅的声音,回望过去。管家识得大体,立即退下关紧门扉,非常之时,容不得半点差错。
盛太傅身居高位,但没有上位者的居高临下,对她总是眉目慈祥,外人口中常常称赞她。姜时愿不止一次性命如真的嫁进盛家,真是挑了个好夫家。
可此时,她明显能察觉盛老的戒备,立即跪在他的跟前,行着大礼:
“您是知道我兄长为人的,断不可能谋害燕王,还请盛老在朝上请奏换人、换司重新彻查此案,都察院主司,大理寺主审都行,但万不能是谢循!”
盛老冷冷地说受不得姜家嫡女的大礼,一面又不扶她起身,满心都是克制距离,听着她提到谢循的名讳,立即红了脸:
“闺阁女还敢妄言朝政,魏国公是何人,汴京谁人不清楚?罗刹转世,典狱中关押的犯人哪人谁上不沾着几条人命不也被谢循骇到无声吗,你让老夫上奏就是公然和魏国公叫板,那你想过我们盛家会如何吗?”
“朝堂上步步暗涌,魏国公所创典狱可不是为了查几个案子那么简单,更是为了帮助圣人监察百官。你还记得沈氏公然在朝中上书国公凶残无道、有违仁义,紧接着就被无声无息血洗了全族!”
“你当真肤浅!”
他原以为姜时愿会被骂得抬不起头,谁曾想对上了一双犀利的明眸,她不再跪着,挺直身子和他平视:“盛家是为了趋避利害,不愿想帮了?这也是盛怀安的意思吗?”
一番话怼得盛老哑口无言,急赤着白脸,叫家奴将这不顺之客请出去:“盛家和姜家再无往来,念及旧情,老夫会给你些银两,你若葬身皇陵,会寻人替你收尸厚葬。”
好一个念及旧情,姜时愿满腔悲愤悬在喉间,双眸殷红,“既然盛老要扯旧情,小女就与你好好论上一番。”
“您老得势,仕途坦荡,可还忘了当年金科选拔,次子满腹才伦却遗憾落榜被尚书之子取代,是我阿爹力排众议,察觉官场勾结、主考舞弊,不惜得罪权贵,在朝中替你喊冤。阿爹当时可有你如今这般冷眼旁观!”
“再说其次子,”听到次子,盛老心咯噔了一下,连忙让她闭嘴,可姜时愿非要将一起坦然给他列举盛家欠了姜家多少恩情,“次子不知天高地厚,喝酒调戏礼王侧妃,可谁哭着跑来求我兄长出面保他盛怀启一命吗?需要小女提及,次子还有做过哪些猪狗不如的事情吗?”
盛家二字,长子盛怀安颇具才名,可其弟盛怀启确实臭名昭著,夜夜楚楼赛金帆,还在游园会上借着酒劲轻薄一女,谁料此人竟然是礼王妾室,这简直罪无可赦。
盛怀启自知不妙,哭着喊着求姜淳出面央求礼王,说只是言语轻薄了几句,甚至连盛老也当兄长之面下跪,要不是礼王急于招安兄长,何故会轻易隐下这杀头重罪。
这是兄长顾忌盛老年迈,无奈出面,原真以为盛怀启之时言语轻薄了几句,谁料...那侧妃渐渐大了肚子,为此兄长懊悔不已,听到妾室投井自尽,更是一病不起,调养了三年才终以见好。
姜时愿原不想以此威胁,可唯有此才能换得姜家全府一线生机,盛老仰头看着青天,默默沉思,说罢,抖着身子一如跪在兄长面前的苦楚模样,声泪俱下,“姜娘子,我盛家全府上百条人命,你让我如何得罪的起谢循,你行行好....看在和怀安青梅竹马的份上,你也不愿让他为了你丧命啊....”
往日情动的时光不合时宜地在她脑中放了一遍,那个曾说会为了对抗世俗的男子,说不介意她学医的竹马,曾说等她笄礼过来就上门提亲的情郎,终是抵抗不住变迁...
她很不甘愿就此作罢,却也清楚明白盛府家奴、无辜之人,不该被牵连,背过身去,胸腔止不住地起伏不让人听见她的失态,
“您最多能帮到什么份上?可都保我姜府百口留住一命?”
盛老知晓判决已下,三日后男子入典狱,女子沦为贱籍,额间深深抵着青砾,
“可,老夫会尽我所能保入典狱男丁安然无恙,女子会拿银两暗中替他们赎身。”
得盛太傅一句话,姜时愿也算安心了。
为了百条人命,她跪地谢恩:“有劳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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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老难为:“至于你的判决迟迟未下...怕是凶多吉少。”
“不必顾及我。”姜时愿转身离开。
盛老望着那背影落了泪,“不要恨我,也不要怨淮安,是我逼他与姜家断绝往来。”
闻言,姜时愿脚步一凛,是又不是又能怎样呢,不过亡羊补牢,盛怀安连与她相见的勇气不都没有吗?
走出盛府,天公下起细雨,雨珠落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悬在她的软睫,朦胧一切,实实虚虚,汴京城繁琐如常,偏她一人孑然一身。
齿痕初氤出点点猩红。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意。
姜时愿站烟雨之中,任蓑雨浸湿她的衣襟,寒意攀上之时,一把橘红纸扇横在她的头顶,她连忙侧过脸,平复情绪。袁黎啃着包子,半身站在扇外淋着雨,半数将伞让给姜时愿,“盛府不肯帮你,你已经无计可施了,乖乖和我回女囚吧。”
他的掌心之中捧着一尊青炉,香已燃尽大半。
眼前的女子已经无路可走,这香便已没了涌出。
袁黎低头正欲吹灭,却被一只素手遮住,想想也知道青烟多烧人,他都替她着急,大吼道:“你干什么!”
姜时愿半阖着眼,如个没事人一般,“还有半柱香,你怎么就知道我回天乏术?”她抬起眼眸,望向伫立于穹楼之后的典狱,目光坚韧,“这最后半柱香的时间,自然是要拜会魏国公的。”
....
青烟徐徐腾上,化作典狱前两尊石作貔貅血盆大口前的一缕吐气,身形如虎豹,首尾似龙状,震怒着双眸盯着在斜飞的丝雨娉娉婷婷走来的女子,素白衣诀被狂风吹着跌落不定。
她如此笃定、决绝直面不绝于耳从地牢中传来的哀嚎哭绝。
而袁黎只是抱着看戏的玩味,双手抱胸观着姜家小姐的最后的挣扎,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国公不会见她,任此女子如何在府门前哭天喊地、亦或者破口大骂,都分不走里面的人一丝心神。
他漫不经心地专注着手中的纸兔子:“每天有多少人在典狱哭天喊地、破口大骂,可都动分不走国公的一丝心神,你若是想效仿这些,还是省省吧。”
绶带上的环佩玲玲作响,姜时愿嘴角微微上扬,双手握住棒槌,“是吗?”
袁黎双眸圆瞪意识到她什么,急忙一跃身想要夺掉,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震耳欲聋的鼓声骇得他捂住双耳,大吼道:“你疯了?!”
阙左悬登闻鼓,人有穷冤,则挝鼓,公车上奏其表。
“咚——”
晓声隆隆,响彻云霄。
近百年也未有人敢敲的登闻鼓在此刻被一女子敲响。
沉闷的鼓声传至汴京,惊起无数飞禽,此声一传千里,瞬间许多窗棂被推开,行人纷纷围至典狱门口,各个惊恐不已,就连过路的车撵都已悬紧缰绳。
袁黎大喊不妙,回望过去,典狱门前人群络绎不绝,无数眼睛落在貔貅之下的女子,可要在此时强行捂嘴,既违背了创始登文鼓的规矩,也会让人觉得典狱心中有鬼。
人群有人问道:“姑娘,你可知非大贪大恶,奇冤异惨者才能鸣这登闻鼓,否为重罪。”
姜时愿缓缓转身,恍若水墨勾勒的眉眼毫无惧色地对上身后前千百数眼睛,高举手中的状纸。声音如珠玉般泠泠,字字铿锵:“大庆铁律,有人挝登闻鼓,主司即须为受,不即受者,加罪一等。”
说罢,又将一把匕首掷在众人面前以表来意,“姜家嫡女姜时愿为兄长鸣冤,还请魏国公相见!”
袁黎狠狠咬牙,眼见百姓的面色都变了样。姜时愿这一出戏彻底立于谢循为骑虎难下的境地。
先是以大庆铁律威压典狱不得不秉公执法,受理她的上书。
而此女更绝的还在后面,在众人毫无顾忌袒露罪臣的身份,就是要让百姓心中觉得,她一个罪臣,要是真没有天大的冤屈,会拼死一搏来典狱门前击鼓鸣冤吗?而且典狱宣称姜学士谋害皇子证据确凿,那谢循为何不敢见她、为何不敢接她的状纸?
谢循若是不敢见她,百姓自会人云亦云,心中认定这绝对是桩冤案,从而质疑典狱的威名。
不管怎么说,姜时愿的目标已然达到。
不出一刻,青铜门后传来动静,藏青蓝衫的青年府门后现身,朝她行礼,一双眼睛平静且温和,态度恭敬:
“魏国公召见,请姜娘子请移步入典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