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安城时,天色并不算太晚,江瑶却已疲惫不堪,先行回了府。
屋内的桌上饭菜飘香,但一想到竹林里脑浆四溢的红衣鬼,她胃里就直犯恶心,摆手让人将饭菜撤走。
绿珠为她打来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江瑶躺进浴桶,刚闭上眼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匆忙套上一件轻纱薄裙奔出门。
院落静谧安静,她鬼鬼祟祟来到裴棹月屋前,内里一片漆黑,显然他还在除妖司没有回来。
四下张望确定没人,江瑶撩起裙摆,翻窗而入。
她点上一盏微弱的烛灯,灯光恰好照亮一隅空间不会让外人瞧见,弓腰在屋里寻找解药,从床榻摸到木柜,最后打开柜门一瞧,惊得眉毛竖起。
里面整齐摆放数十个白骨森森的骷髅头,有老虎的,青狐的,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柜子最下面一层是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淡黄色液体里浸泡各式各样的内脏器官。
活脱脱一个小型尸骸收藏室。
江瑶眉心一跳,想到那间挂满刑具的暗室,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情急之下,江瑶跳进床边的大竹篓子里,用衣服盖住头顶。
——裴棹月提前回来了。
江瑶屏住呼吸不敢喘气,透过竹篓的缝隙,瞧见裴棹月正在脱衣服,接着便感觉脑袋上沉了几分,有衣物陆续扔了过来。
视线内被一片红色笼罩,淡淡的血腥味飘进鼻腔。
江瑶在染血的衣衫中间戳开一个小洞,继续观察。
裴棹月上半身已经脱干净,乌发顺着肩头滑落,从脖颈到腰身勾勒出肌肉分明的线条。
只是这幅场面除了香艳,更多的是狰狞和恐怖。
红褐色交织的伤口,像山脉一样纵横盘曲在他腰腹,再加上今日从影妖的幻境,单刀匹马杀出重围,肩头又添一道血肉模糊的新伤。
光是看看,江瑶都替他感到肉疼。
裴棹月在桌边坐下,抬手推开窗户透气,然后掏出一柄匕首狠狠压在伤口处。
随着源源不断的黑血涌出,他睫羽轻颤,似是痛苦又更似在享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不像在处理伤口,而像处在自虐狂的自我满足时间里。
窗外月色如水倾泻在屋内,投下一片光影。
包扎完伤口,裴棹月起身取出一个装有内脏的罐子,借着月光静静欣赏了一会儿,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动作珍惜谨慎地将罐子放回柜子,片刻后又开始找衣服。
找了一会儿,没有在衣橱里翻到自己想要的衣物,他来到江瑶藏身的竹篓子里翻寻。
翻着翻着便翻出一个大活人来。
四目相对,空气有一霎的死寂。
江瑶看见他冷峻淡定的神情有一丝崩裂,那是想杀人的怒意,但很快转瞬即逝,换上一张更加渗人的微笑。
“……”
“如果我说我迷路了,你信吗?”
“迷路?”裴棹月轻哼一声,嗤道。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活腻了?”
他将匕首贴在她的耳垂上拍动,用温柔的声音说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这么不老实,干脆把你做成标本,可好?”
然后放进他的柜子里,哪儿也去不了。
江瑶倒吸一口凉气,无言沉默之中屋外的敲门声像一道及时雨,解救了她的困境。
“阿月你在屋吗?”
虽只闻其声,江瑶也很快辨出来人是她的母亲,柳七娘。
听见敲门的动静,裴棹月随手换上一件里衣,走到门前甩过警告的眼神,示意她噤声,打开一道门缝同柳七娘交谈。
“柳夫人可是有事?”
柳七娘站在屋檐下,手里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钝和一碟糯米糕。
“我听下人说,你和江瑶今日都未用饭,便过来送点吃食。”
她伸长脖子往里瞧,眼神燃起八卦的小星星,“江瑶这孩子是在你屋吧?”
听见这话,裴棹月面色一僵,随后温尔一笑,承认道:“是,江小姐在里面。”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甫一刚进屋,迎面就瞧见江瑶衣衫不整坐在榻边,面色红润带绯,身上仅穿一件薄裙,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
柳七娘先是一惊,随后将讶色掩藏在漂亮的长睫下,绽开笑容。
这些年来,她一直有意无意在撮合两人,只是这两个小年轻仿佛天生八字不合,住一个屋檐下却是水火不容。
虽然柳七娘是他们的长辈,但无论从外貌还是心性上来说,都十分年轻,观念更是开放前卫。
她原先以为这两个孩子再无可能,直到今日听说江瑶刚回府就跑来裴棹月的屋子,心里实在激动,便寻了个送餐的借口来探探情况。
这一探,只道是生米煮成熟饭,江府怕是来日不久将有喜事,要是能再添上两个小胖孙子……柳七娘美的想都不敢想。
另一边,江瑶对柳七娘的心事浑然不察,注意力全集中在裴棹月身上。
在找到解药之前,她只能对他唯命是从,不敢翻脸。
裴棹月眼风扫来。
江瑶挤出一个强装的笑,朝柳七娘打招呼,“娘,你怎么来了?”
“这不想着你们累了一天没吃东西吗?所以我就过来送点吃食。”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要不,你们先聊?”
柳夫人放下托盘,秀美的柳叶眼扫了扫江瑶,又扫裴棹月,脸上挂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江瑶这才反应过来柳夫人的意思,脑子里叮一声,起身立定,脱口而出,“娘你别误会,我是来找他学画符的。”
说完便觉后悔,那桌面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又上哪去画符?
尴尬之中,裴棹月开口道:“夫人莫担心,江小姐是来给我送药的。”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里衣,倚靠在门旁,模样懒散,神情淡定,面不红心不跳说着谎话。
“那你们慢慢疗伤,或者画符?”
裴棹月微笑点头。
柳夫人依依不舍将门合上,临走前又探进脑袋,道,“若是你们一会儿还想吃东西,就让绿珠来叫我,我亲自给你们做。”
“——记得叫我!”
门关上后屋内恢复冷清。
裴棹月走到桌边倒了杯热茶,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桌面,示意江瑶坐下。
他睫羽低垂,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摩挲烛灯,温热的蜡油流到指尖,凝成一层薄薄的油脂。
江瑶原以为他会继续纠结被偷窥的事情,然后与她讨论,如何将她千刀万剐。
没想到裴棹月抬起头,神情认真道:“你之前所说的妖邪之灾,还有没有更具体的细节?”
“细节?”
江瑶眨了眨眼有点懵,思考一会儿,又摇头。
“你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件事,难道是有什么新的发现?”江瑶问道。
“影妖死了。”
裴棹月眉头微皱,押送影妖回到除妖司,还未取下锁链,他就暴毙死在铁笼里,尸体内冒出红色的咒虫。
经过仔细查看,确定是一种高阶控妖禁术。
此术只能由除妖师本人亲自炼制,然后埋入被操控的妖邪体内四十日,即可成型。
“意思是…有除妖师暗中操控妖邪作乱?”江瑶也换上严肃的表情。
看来这件事不太简单,说不定与两个月后的灭世之灾也有关系。
想到这儿,她脑子里冒出一个疑问:“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我就是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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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烛火明亮,裴棹月将手指上的蜡油擦干净,起身打开装头骨的柜子,回头看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江瑶吞咽唾沫,“怎么死的?”
“被我毒死的。”
裴棹月:“你体内的咒毒每隔三日会发作一次,如果不能及时服下解药——”
说到这儿,他敲击其中一块头骨,笑道:“那你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也别太认真。”
江瑶脚跟有点发麻,算下日子,后天正好是第一次毒发的时间。
她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裴棹月“礼貌”请出屋。
“两日后来拿解药。”
*
第二日清晨,江瑶来到除妖司。
前堂内早早围上一大群人,挤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在等候昨日的考核结果,出乎意料的是所有人都被留下来了。
一时间堂内人声鼎沸,每个人都眉飞色扬,面带狂喜之色,江瑶不受人群干扰,垫起脚四处寻找莫歆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见她。
尹星驰穿过人群,走到江瑶身边,好心告知,“别找了,莫歆不在,她请了两日的病假。”
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尹星驰心有余悸,被当作新娘送入洞房后,那该死的夜叉鬼不由分说将他按在床上,扒拉衣服。
若不是裴少司及时赶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莫歆比我回来的晚,大抵是受了刺激,需要休息几天。”
说完这话,尹星驰看向最后一个回来的江瑶,发现她表情淡定,似乎并没有受昨日之事的影响,心中不由升起敬佩之意。
人声彻底安静下来后,李惜烟拿起一本小册子,朝众人说道:“从今日起,你们便正式成为除妖司的一员,戒律戒规都写在这本手册里,现在每个人都来我这里领一本走,拿回去好好看看。”
众人排列成队,江瑶排在队伍的最末,轮到她时,手册刚好分发完。
李惜烟只好让她去找赵管事,问问有无多余的手册。
司内日影横斜,树梢透光。
穿过廊庑,江瑶刚走到中堂,便看见一位容貌清俊,气质淡雅的少年站在门口。
他头束玉冠,腰系翠色环绶,月白色云纹衣袍上镶绣飞鹤。
俨然翩翩大户贵族之子。
二人四目相对,宋一燃温润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惊讶:“阿瑶,你怎么会在这里?”
乍听见这样陌生的称呼,江瑶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
想了一会儿,终于从脑海里搜索出他的名字。
宋一燃,原主的青梅竹马。
来自明安城另一除妖世家,宋氏族人。
大昭有三大除妖世家,明安宋氏居首,当朝皇上身边的红人,有“金丹仙人”之称的国师大人宋明远,正是宋家的掌权人。
宋一燃是国师的得意门生,国师得知影妖之事后,特意派他到除妖司了解情况。
江瑶回答他的问题,“我最近在这里任职,话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国师大人派我来了解影妖的事情。”
宋一燃与她简单交代事情原委后,两人一同进入中堂。
玉桌前的长椅上没有人,堂内只有赵管事一人,见裴棹月不在,宋一燃跟着江瑶领取完手册后出门。
眼下无事可做,问道:“城南风月酒楼重新开业了,阿瑶之前不是说想去尝尝它家的手艺吗?”
宋一燃掂了掂腰间佩囊,笑眼温柔,“择日不如撞日?我请客。”
江瑶愣住,好像穿来一个月还从未出去逛过。
反正现在也是个没正事的大闲人,既然有人请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