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了?
麻霆君嘱咐俞平不要乱走动,自己到楼梯口一探究竟。
去得实在太晚,好不容易挤进最后一层边沿,事情早解决了,围观群众们主张解散,他再被人流推了回来。
屋顶之下的疑云没有散去,远远望见俞平好奇的神情,麻霆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盯准了情绪最高昂的一位绅士,请他坐在自己身旁的空位。
麻霆君道:“先生,我看你从楼下上来,请问发生什么了?”
麻霆君有模有样像个富家公子,俞平更是他财富最好的佐证,两人坐靠窗位,还皆是陌生面孔;绅士见状,并不避讳,微微压低声音道:“谈公馆来人订餐了,还是谈三爷谈行一亲自来的。”
俞平吃惊道:“先生,你看准了?他怎么出来了?”
绅士道:“看准了,能不看准?不过三少爷也是难认——他头发留得不长不短,要不是个子挺高,当是哪个小女孩。是谈公馆的佣人都穿制服,好认。”
麻霆君后来点了饮料,新换上来的柠檬水一口未动,绅士蹭他们的水喝,歇了歇继续侃侃而谈。
“听说谈行一总是生病,估计是病好了,有力气出来散心。”
绅士道,“再说四少爷还失踪呢,出这么大的事情,所有人都不肯放过他们了。”
俞平道:“谈四失踪有两个月了,怎么还有人惦记?”
绅士嫌俞平发言新奇,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别扭看他一眼,往麻霆君身上引:“你问问你家少爷,谈凭玉是个什么人物!”
麻霆君知道什么?一会盯俞平的眼色,一会看绅士的表情。俞平清楚他连谎话都编不出来,解围道:“我家少爷从小在香岛长大,最近才回来,不太知道枢城盘根错节。”
绅士道:“在香岛住,居然不认识他?”
俞平笑道:“我们也是最近才回来的。我家少爷玩心重,不太关心人际交往。不如您来讲一讲,谈四是什么人?”
绅士也无法拒绝俞平,内心应允下来,却不知道从何处讲起,忽然是害怕隔墙有耳了,只叹气道:“谈家现在最有本事的是二爷谈文翡。谈四年纪小,他要是再大几岁,有谈文翡什么事?”
绅士喝空麻霆君的柠檬水,不放过俞平身边的一杯,酝酿片刻:
“谈家能有今天,全靠谈老爷和严家的小姐联姻。嫁进谈家的全都改作‘谈太太’,严家小姐却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严太太’。谈文翡便是她的孩子。”
绅士信誓旦旦道,“老头被严家打压厉害,怎么打心眼喜欢一半归在严家的孩子?若非严家这几年没落,哪轮得到剩下三个孩子拔尖。家业当然是要传给谈凭玉的,这点毋庸置疑。”
前阵子听颜青天花乱坠的吹捧,麻霆君光记得谈文翡的长发多么柔顺了,这才警觉起来:即将接手的银行,若是谈家下任家主的银行,纵使亏钱,说着也好听;
谈家弃子的银行便不太美妙了,谈文翡又是在枢城风云之中上蹿下跳的,万一谈凭玉得理不饶人,他们要怎么办?便道:“按你说,谈凭玉继承家业,谈文翡怎么肯善罢甘休?”
绅士道:“都知道谈凭玉手上有一只翡翠扳指,可它原本是归谈文翡的。后来谈凭玉出生,老爷马上把扳指收了回来,多不体面!都说扳指在谁的手上,家业便要交给谁了。”
这话把麻霆君说懵了,俞平则是垂着头。
到底还是两个毛头小子,吓唬他们的乐趣大打折扣。两杯柠檬水冰冰凉凉地下肚,绅士起身告辞道:“不打搅你们了,我该回去陪太太!”
俞平把他占有的两个杯子推去桌角,有侍者回收。麻霆君与侍者道谢的时候,俞平叉子一伸,把他盘里保留到最后的樱桃挖走了。
等他反应过来,俞平匆匆吃下去,不顾奶油蹭在鼻尖,先发制人道:“要是五爷能够高攀进豪门,还会和我一起切蛋糕吗?”
麻霆君心思不在他的话语上,倾着身子,把他鼻尖擦干净,才慢悠悠地道:“豪门到底是复杂,其中心酸多了去了。再说我家也算富足,我看是做闲人有乐趣。”
“方才知道的清楚五爷好心,不知道是以为五爷和我闹矛盾,要把我的鼻子打下来。”
俞平笑道,“我要是进豪门,第一件事便是把五爷抛弃了,一辈子闲在鹭镇。”
麻霆君佯装生气道:“还没结账!等下我开车先走了,把你抵在这里洗一辈子碗。”
“我听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五爷要给我的新生活。”
“多吃点,蛋糕堵不住你嘴。”
俞平笑一笑,按空盘子对照账单,唯独缺了一道,依稀辨别出是麻霆君点的名字最长的一个菜,号称是寿星的主意;他摁了铃传来侍者,道:“这一项没有上过。”
侍者道:“您点的是芭蕾舞剧《胡桃夹子》组曲,我们乐团可供演奏九首。正是刚才,已经演奏完毕了。”
偏偏是《胡桃夹子》——窗外夜色浓郁,忧郁气氛迟来地染上俞平苍白的脸庞。
侍者鞠了躬即走,麻霆君笑道:“这家法餐是颜青推荐给我的,难怪稀奇古怪的花样多。刚才都听故事去了,要不要叫他们再来一首?”
每年生日必然伴随《胡桃夹子》上演,有时是莫斯科来的舞团,有时是巴黎,既然乐章奏过了,无论什么生日都度过了,俞平快麻霆君一步,把铃抽走,道:“也没什么好听的,不如去外面散步。”
麻霆君道:“不吃蛋糕了?”
“有什么好吃的?”俞平低声笑道,“当谁都和你一样,饿狗舔盘子。”
麻霆君“哼”一声,里头笑的意味更多,拍起账单下楼结账。翻钱夹时才发现自己现钱带得不够,也没有外币,便签了张支票。
门口侍者中有一位胸口别金属胸针的,若是夫妻或是恋人出门,便从花筒里抓一把鲜花,剪了水淋淋的根,包成一束送客。就餐宾客大多成双结对,此时已晚,几只花桶尽所剩无几。
俞平看了暗自觉得好笑,难怪是颜青推荐的餐厅,要说麻霆君心思不复杂,只怕颜青更加简单;
偏偏他一直看人家分花,那人也注意到他,一桶一桶不同品类的展示过去,底下悄悄比着手势交流;俞平选定了,那人再向俞平眨眨眼睛,提前预备起来。
这边奶油蛋糕打包了出来,装在纸盒里,重新赠了蜡烛,由麻霆君提着。俞平戳了戳他:“颜少爷有没有和你提起,带什么人来这里吃饭最划算?”
麻霆君荒唐道:“朋友么,自然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想来他必然心知肚明,俞平心里再不屑,最终也只笑了笑。
经过门口,俞平故意快步上前,挽着麻霆君的胳膊,如愿以偿得到了一束洋桔梗,花朵开得挤在一起,实在烂漫。出门后立刻翻脸不认人,把麻霆君撇在一旁。
麻霆君数落道:“看看,还等什么豪门,得了束花,立刻把我甩脱了。”
俞平抱着花笑得东倒西歪,赖皮道:“人家有心送我友谊之花,五爷没有心!”
麻霆君再靠过来,往卷花的彩纸里一瞧,立刻道:“只送一束小草花,我们的友谊这么掉分量!”
“草花怎么了?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俞平走出几步,又大声宣传道,“我想起来,是我们五爷最尊贵了!年方二一,英俊潇洒,更是枢城未来的银行行长,多不简单!”
麻霆君来捂他的嘴,两人嬉笑着扭打在一起,都是做玩笑样子,歪歪斜斜几步后重新走在一起。
麻霆君道:“要买就买束好的,为我们的友情升个价。”
“花店夜里打烊,去哪里买?”俞平笑道,“这是洋桔梗。我以前一去香岛就是半年,每星期都喜欢买。”
“在香岛买花做什么?”
“没人陪我,总要有束花吧。”
麻霆君不自然挑了眉,没说什么,继续与俞平散步。出了餐厅还是傍晚,江边时不时见到白鸟扑扇翅膀掠过,等白鸟的羽翼染上橘黄,夜升起来了。堤岸上隔几步竖一盏路灯。
不想麻霆君沉醉在夜色,俞平靠在他身上,道:“五爷还想和我走到什么时候?”
麻霆君醒悟过来,道:“我的车停在法餐厅边上,不如你在原地等着我,我把车开过来。”
俞平还真老实坐在长椅上。
少时有报童看他落单,挨了过来:“先生,买一份报纸!”
报童便是急于卖掉最后一张报,慌不择路了,俞平看着就是身无分文的,居然也能被盯上。他朝报童一摊手,报童却道:“不要紧的,你先拿一份看着。一会你家少爷来了,能帮我讨点小费就好了。”
俞平道:“你怎么知道?”
报童笑道:“先生,我在西餐社门口就看见你了!”
俞平躲不过,只好道:“还剩下什么报纸?”
报童把斜挎包提在身前,翻找起来,正规一些的报纸早卖光了,唯独剩三份得鹊报。得鹊报师从香岛小报,内容以枢城不堪入目的娱乐新闻为主。
俞平真在香岛住过,对香岛小报从来没留下什么好印象;此时也是无聊,好奇一眼,头版标题是“谈行一步难行,剪彩告病缺席。”;这人晚上分明来买法餐吃,叫俞平表情更加难看起来。
报童看他不乐意,又道:“我这里存着几张得鹊报今年开年的报纸,价格稍微贵一些,内容保证有趣。”
可惜迟迟不见麻霆君开车来,俞平心里一万个不想相信,只能与他消磨时间。报童把开年报摊开与他:
“枢城美人榜单年终排名……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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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谈凭玉。”
短短几行字看得俞平黑了脸,道:“谁排的榜,这么无趣?”
报童严肃道:“这张榜确实弄虚作假,据说花钱就能上。但是谈家近年多么低调,必然是不屑一顾的,偏偏让谈凭玉夺了魁,你说他有多美丽?”
俞平道:“谈凭玉从未公开露面过,谁知道是不是丑陋无比。报社想讨好也不认清方向。”
报童诡秘笑道:“这你不知道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
——谈老爷一共有四房姨太太,大太太姓严,二太太是个电影明星。三太太和四太太都是枢城有名望家族里的小姐,谈家更上一层后纷纷被送了进去。三太太没有孩子,四太太最可怜,小儿子没了后疯得不轻。
往下原本有五个孩子,死了最小的一个。其余便是大小姐谈皎,二少爷谈文翡,三少爷谈行一,还有名头不及谈文翡,在谈家地位却是最高的,正是方才提及的四少爷谈凭玉。
俞平乏味道:“我都知道。”
报童道:“你不知道!我多向你讲一些,否则你家少爷来了,我没资本问他讨小费。”
——据说是因为小儿子当街被人一枪毙命,谈凭玉不比他大几个月,更是被严格保护起来,自小到大一次没有公开露面过,很是神秘。
还说遭遇袭击的那天他也被四太太抱在手里,被子弹打烂了脸,侥幸捡回来一条命,模样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谈凭玉必然是富家少爷之中的富家少爷。同龄人能自由出入各种场合玩耍,他却要如同怪物一般活着;若是寂寞一些也就罢了,好歹家大业大安慰着他。
可是他近期有件头等大事等不及。
报童说在这里故意停了。俞平追问道:“是什么?”
报童不出声。
俞平道:“等下我家少爷来了,你要多少钱有多少。”
报童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怕吓到你!”
——他想找个与他情投意合的恋人。
俞平再是黑了脸,道:“八卦报纸尽是空穴来风的八卦消息,有什么说服力!”
报童竭力否认道:“枢城名媛里有一位郁小姐,与谈家交往甚密。报社主编也是个人物,混迹枢城名媛圈,有时候能在牌桌上遇见她,一来二去相熟起来了。”
又道:“看你是跟少爷的,多和你说一些也不妨。听说郁小姐好不容易为谈凭玉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可惜人家没这个福气,至今下落不明。”
俞平沉默许久,道:“你知道什么关于那位如意郎君的?”
“他已经被谈凭玉预定掉了,你不好干预!”
“我看看是不是我家少爷。”
报童笑得仿佛心知肚明,道:“肯定不是!是给四爷物色人选,哪能找个不清白之身?不过郁小姐没讲太多,只知道他不是枢城人……单凭这一点,我看也没多如意。”
其余关于谈凭玉的八卦讲不出来了,报童不甘沉默,见俞平对报纸有兴趣,又提了些美人榜单亚军季军之流的风流轶事;忽然指着不远处的车灯,问道:“那是你家少爷的车吗?”
俞平抬头即看见麻霆君大步流星而来,深色衣着,显得五官愈发出彩。报童闭了嘴,问麻霆君讨小费;麻霆君当真慷慨,皮夹里的零钱都给了他。
报童欢悦地数过钱,鞠躬不止,道:“谢谢两位先生,两位是我见过最般配的恋人了!料是谈四爷都享不了如此美妙时光!”
麻霆君惊慌失措道:“什么恋人?我们是朋友。”
报童更是不放过他:“先生,友谊无价!”
俞平心虚朝麻霆君一笑,然则麻霆君比他更加心虚,请俞平上车时始终撇着头。俞平正要一脚跨上,麻霆君伸手拦在前面,道:“你忘记一件事情了。”
俞平拢共三件行李,西药丢在后座,奶油蛋糕必然是安稳落在后备箱里,花束斜斜靠在座位上。他心里嫌麻霆君莫名其妙,自己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来了,好不容易道:“单据没拿?”
“不是。”
“报纸?”
“不是。”
“《胡桃夹子》?”
“就知道你对那里的音乐念念不忘,我们只能下次再去了。”
俞平猜一个一个不准,没心思与他费劲,道:“究竟是什么?”
麻霆君笑道:“生日快乐!”
入夜后前来瑞奏江畔散步的人更多,川流自轿车两边而过。麻霆君替俞平关上车门后,绕去另一侧车门。
俞平手中捧着的洋桔梗,馥郁之中格外夹杂些苦味,耳畔所环绕的人声嘈杂只进不出;在耳朵拉响的警报里,他听见身体埋下祸患的声音:他的心头怦怦乱跳,很长一段时间才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