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九月,平阳郊外的六榕寺周围,黄花开满。

    先帝卫妃,就在附近的慧济寺里。那日,卫琅琅与侍女相伴外出,秋游赏菊,途中口渴疲惫,暂且歇在六榕寺。

    监视六榕寺半年的南风,很快将这事回禀孙鹿缇。孙鹿缇赶快让他潜入寺中,带走皇兄的遗脉穆儿与他的生母谷氏。

    “孙骁对外称,卫琅琅在弘福寺。”孙鹿缇叹笑道,“结果,竟是把她送到慧济寺?”

    “他是知道什么了?”木槿蹙眉问。

    孙鹿缇紧捏酒杯的手敲击杯面,徐徐道:“孙骁让卫琅琅入寺,是想来日寻个借口,接她回宫,以防世人议他乱叔嫂伦理。”

    “原本弘福寺里的先帝卫妃,也许是别的女子,来掩人耳目。”孙鹿缇道,“不过眼下,不能再让我的暗卫掩护他们母子。”

    南风此举,兴许已打草惊蛇。她从袖中取出再生玉石,令木槿去归鸟山庄附近的一处山中寺庙里找人。

    眼下快到九月九了。重阳佳节,想必某人已从南方赶来。

    两日后,木槿回禀事已办妥。孙鹿缇这才松快一声,关紧门户,小心地取来菊花酒一杯。

    她倾酒半杯,将菊花酒半扇轻洒于地,动作缓慢而庄重。

    “此杯,献给兄长。”她默念,见酒液缓缓扩散,心中思绪亦随之溢出。

    她右手微颤,伸进袖中,触到那竹签,又默默述说了许多话。

    悼念良久后,孙鹿缇至案前题诗,写了大半天,于傍晚使人送入宫中。

    这是孙鹿缇身为皇侄女,献给皇帝陛下的祝寿诗。

    孙骁看后,很是欣赏,命宫中人互相传颂,皆夸容和公主才学出众。于时,玉山公主孙娥陪伴左右,瞧了那字。

    半年来,孙娥招纳面首五六,甚至把罪臣之后褚洛卿要到公主府,日日给邬俅脸色看。

    孙骁指移那诗到孙娥眼前,借机隐晦道:“容和公主,倒比你孝顺。”

    “她是旧臣。”孙娥话中有话,不屑道,“孙娥才是您的亲女儿。”

    “可朕的亲女儿,连自己的家事都理不好。”孙骁一顿,又抬唇定睛问。

    孙娥气愤道:“您从小就这么惯着我!如今,倒拿别的公主与我作比?”

    从前,南平王孙骁是逍遥闲散王,唯一的女儿亦是娇纵惯。先帝曾多次叮嘱,让他约束子女,修身养性。孙骁佯装无能,一直放纵。

    孙娥见孙骁不搭理她,忿忿道:“不就是首诗吗?”

    回到府中,孙娥立马去书房。

    远远睹目,却见邬俅在外张望什么。她一激灵,躲在拐角。拐角处有窗,可闻屋中声响。

    夏祈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不止地盛赞:“如此好字,放在书房中,是驸马写的吗?”

    商祷回:“倒是很像驸马的字,可……总比驸马的自然和谐。”

    “听闻驸马日日按着各大名家的字帖练字,没准这是原帖。”夏祈思忖缓道,然后忽然问——

    “怎么有点像褚洛卿的字?”

    “只见过褚二抚琴、做茶、投壶,没见过公主命他题诗啊。”

    “他负责公主府湖中事,每月都要上报……我见过。”

    孙娥探头一睇,邬俅满面阴沉,拂袖而去。

    此年端午前,玉山公主开凿出一片湖,名为玉渊湖,专办龙舟事,闲暇时也泛舟其上。

    听闻褚家昔年的归鸟山庄,半月湖清冽渺远,鹤群集结,经营有道。

    褚洛卿又作为家中少主培养,孙娥遂将此任交给他。

    这日,孙娥带褚洛卿和夏祈商祷,叫上邬俅,坐于舟中吃席,赏深秋景致。

    席间,孙娥笑夸褚洛卿湖中事管得好,又谈及,他献的诗她看过,赞他的字写得真好,比她见过的字都好。

    孙娥睨眼邬俅,垂眸悠悠说:“常有些人啊,只会东施效颦,不知好字都是浑然天成的。”

    褚洛卿的眼缓缓抬起,与邬俅短暂对视,瞬即恭谨对孙娥:“习字之人都有临摹的过程,褚某也不免于此。”

    邬俅不肯就罢,讽道:“有的人字写得差,见到好字也不知好在哪里,一个'好'从头夸到尾。”

    孙娥眉倏地竖起来,命船夫划来小船,把驸马送回岸上去!

    邬俅哼地抬脚下去。可小船行到一半,竟漏水,邬俅浸在湖中,大骂她小心眼。

    孙娥也不知发生什么,褚洛卿派人将驸马捞上来,亲自视察后回禀,是小舟经久不用破损,恳请降罪。

    孙娥冷笑,得意洋洋道:“本宫恕褚洛卿无罪!”

    随即对褚洛卿高声道:“褚二郎,本宫日后的字就由你教。”

    邬俅站在靠近他们的新船上,衣摆的水滴坠在甲板上哒哒作响。

    可他毫不在意。孙娥的字差,他教过,根本教不好。她夸褚二,有什么意思?回到岸上,他就闭门待着。

    褚洛卿在船上陪着一下午,期间几乎无话。

    夕阳西下,红洒满湖。

    远处,山峦重叠,睨看似有人影。九月九,人们携家人插茱萸登高,想必如此。

    忆来去年今日,犹是难得阖家团圆时,家族登高望远,采菊插萸,于空翠山上摆酒设宴。

    秋风肃杀,衣袂卷动。当日,他奉给父亲母亲的菊酒,忽地被冲倒。

    而父母慰他,无妨。

    褚洛卿看得出神,商祷推推他:“殿下唤你。”

    褚洛卿缓缓回额,望他们三人,面容一时无动。

    孙娥皱眉奇怪,嗔道:“若是累了,就快快去下去!别扫众人兴致。”

    褚洛卿眉眼缓缓低顺,躬身:“扰公主兴致。”

    然后,褚洛卿就抬来身后琴,抚一首白头吟。夏祈与商祷见状,马上给孙娥按摩去疲。孙娥闻之,颇有感悟。见他懂事,就不赶人。

    翌日,孙娥始习字。

    褚洛卿寻几张好临摹的字帖奉上。孙娥慵懒地拂了拂,有些困。

    忽地,她重响地指到一张,笑道:“这字,如此难看,也要本宫照着学?”

    褚洛卿哂笑,徐徐道:“确实一般,公主可换下一张。”

    又换一张,孙娥直接举起,逐笔逐画地点评起来。

    接着一张接一张,就没一张是孙娥看得上眼的,不过倒是找到些点评的趣味。

    半晌,她见褚洛卿沉默不接话,又唤来夏祈与商祷,和她一起看、一起笑。

    如有不同音的,她就瞪他们二人一眼。

    邬俅无事经过,见此画面,暗笑她,想来褚洛卿也教不来这奇葩。

    夏祈与商祷见褚二无话,便赶紧献出自己的字,孙娥一见,就讽刺褚洛卿道,天下不止褚洛卿一人字好。

    夏祈耐心教她,商祷磨墨,每笔每画都细心指点。

    可孙娥频频打断夏祈,抢话说有些字不该这么写,要这么写她怎会如何写都写不好?

    夏祈空中笔一顿,一滴墨落。商祷见状,忙不迭说:“此话甚对!就按公主说的练!夏祈啊,你累了,来研磨吧。”

    于时,在旁观察已久的褚洛卿终于开口。他写几个字,让孙娥临摹。

    期间,孙娥多有抱怨,烦躁时把墨泼到褚洛卿衣服上。

    褚洛卿不愠不怒,哂笑从始而终。孙娥见他是个恼不了、没脾气的人,自觉无聊作罢。

    想来也奇怪,孙娥的字由褚二一教,几日下来竟有进步。

    孙娥临摹一份祝寿诗,送进宫中。

    可孙骁此次,似乎没什么心情看,但见孙娥改过自新,用心良苦,亦让宫中人人传颂。

    孙娥得志大喜,受父皇礼时,当邬俅的面,赏褚洛卿文房四宝,对他是极尽溢美之词。

    褚洛卿满面盛笑,接过赏赐之物叩谢。

    邬俅瞥一眼侍女特地递来的字帖,瞳孔放大——褚洛卿是使什么方法,教孙娥那破字改进良多?

    且不说她没什么天资,从小被放纵不懂用功,就她那傲慢急躁的脾气,就无师者可受得。

    思罢,讶睇褚洛卿。褚洛卿一身纨素衣,手捧公主赏赐之物立于角落,只有秋风作伴,始终谨敬少言。

    凭什么……次次都是他。

    他又总是一副毕恭毕敬,不争不抢姿态。可他即便不抢,亦可自然胜于他人。

    邬俅心里五味陈杂。

    这几日,朝廷因北襄大举入云中事,焦躁不已,连他也日夜焦虑。

    出门上朝殚精竭虑,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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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还要受公主气,还要陷在与褚洛卿的比较里……邬俅一下过意不去,唇白抿紧,眉伤而去。

    孙娥犹是洋洋得意之态,夏祈与商祷气不下邬俅这尊石雕,褚洛卿还不行么?

    褚洛卿默语观之,知孙娥不懂邬俅。

    “褚二郎,看来你要一辈子待在我玉山公主府中。”孙娥打趣道,“你可愿意,一辈子帮本宫让邬俅不快?”

    褚洛卿瞬即再度躬身,抬眼笑道:“能为公主效劳,是褚某荣幸。”

    孙娥满意这样的答复,悠悠道:“今日赏你,就不用服侍了,下去歇着吧。”

    “是。”褚洛卿一副温良谦恭模样,退下。

    可起背转身须臾,只见他眼底沉暗。

    回到屋中,他把孙娥赏的文房四宝,用勒死褚允臣的那件衣服,盖住。

    北襄质子楼敖登归国探望病重父亲,两月而返,献上诸多礼物。孙娥虽得孙骁赏赐的夜明珠,亦垂涎琉璃盏。宫人却回,陛下将琉璃盏赏给了容和公主。

    孙娥不快,好东西赏给孙鹿缇做什么?告到孙骁那儿,孙骁先是没空见她。

    再告,甚至跪在殿外哭,孙骁愤怒至极,却为维持温和仁慈的名声,派季公公好言请她进去。

    孙骁正烦恼他事,待孙娥说三四遍,才知她所求何物,遂沉稳气息地缓缓说,她已得最好的宝贝,何必姐妹相争?

    说罢抬手一挥,命宫人赶紧制出专为玉山公主设计的礼服。此礼服,是特地穿来恭迎卫妃入宫的。这位卫妃,闺名卫瑶瑶,是先帝卫妃的亲妹妹,模样与姐姐极为近似。

    孙娥知她是卫琅琅,但也不说什么。

    几日后,宫人将公主与驸马的礼服送上。礼服华美尊贵,孙娥欣喜万分。可换上后,却觉哪里都不对——

    侧面看,太胖。正面看,太短。

    这礼服,设计得不好。

    侍女说,众公主只有玉山公主才有新制礼服,只有穿上这件,才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

    “父皇喜欢卫妃,就想搞得隆重,可太隆重,这礼服就穿不了了!”孙娥评道,“简直不是人穿衣,而是衣穿人!本宫不要!再让尚衣制套来。”

    褚洛卿听闻此事,去安慰她。孙娥坐在寝室上头,他在下边端坐扶琴,絮语道:“公主莫急,您如今是当朝长公主,所用之物自然要与旁人不同。”

    “这衣服让本宫难看得出众,也是你褚二想见的?”孙娥立刻反驳,转眼一想,凭什么轮到她当长公主,就要穿难看的衣服?

    从前,不是还有一位声名远扬的长公主么?既然她得了那宝贝的琉璃盏,就再赏她件礼服吧。

    于是这件礼服,就承玉山公主旨意,送到容和公主府上去。

    自从六榕寺那事发生后,孙鹿缇都到空翠山上一处偏僻的小佛寺祈福。

    终于,等到那位从南方来的、戴着面具的公子现身。

    “东君小姐。”他行了一礼,语调简洁明快,随后从衣袍中索出再生玉石,交还给她,“这既是二郎给您的,还是交还为好。”

    孙鹿缇答:“这……是你给他的那枚。”

    面具公子的手顿了顿,不自觉地收回手、凝瞩这玉石。

    三年前,褚洛卿找他讨要此物时,他心疼褚洛卿这么喜欢,结果竟要送人。于是,他就再去寻,打制成一模一样的。

    本想再送给褚洛卿,却闻褚家变故,一时心痛疾发,失手摔了玉石,那右上角,本是有缺的。

    “我让巧匠修好它。”孙鹿缇轻轻拿起它,那位公子的目光也随着它,“不会有人知道。”

    她抬眼,看向他面具里的眼睛。

    看见,两泓如被风激过的波光。

    “他特送给你的,终是给了姓周的?”公子激动道,“当初我冒险带来,就是不希望牺牲它!”

    孙鹿缇垂眸,错过他激动的情绪,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时相顾无言,她缓缓抬眸望他。

    人说,褚家两位公子,大公子潇洒豁达,二公子温润缜细。

    孙鹿缇只在十岁时,与十四岁的褚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但只一面,她记不得褚洛风的长相,更不知其性情如何。

    如今接触几番,便知世人话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