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都讲求个等价交换,公子既无医好之法,又为何认为我会答应呢?”
短短的时间里,何秋月宛如被戏耍的猎物一般,刚有些希望就被马上抛向谷底,索性破罐子破摔,冷着一张脸挑明了话题。
却不想异族少年面上笑意更深,始终冰凉无波的蓝瞳转了转,随后饶有兴致地看向何秋月。但目光飘忽不定,更像是望着不远处的树后,声音中也多了几分肆意和挑衅。
“姑娘可知‘暗箭难防’?先不说得罪我们的下场,就凭眼下于他而言续命已是上策,姑娘就该清楚我们这边的诚意。”
异族少年轻轻摩挲了下右手拇指的骨扳指,再抬头时,锋芒毕露的蓝瞳似是隔着沉沉的夜色,与树后薛清安平静无波的黑目相对。
“更何况对你们这些人自诩光明磊落,把道义看得比命都重要,这点小事换一条命……怎么说都是我们赔了呢?”
上扬的尾音在山间消散之际,恰逢秋风袭来,正把最后一句送至薛清安耳边,言语狂妄挑衅至极,宛若无字的战书。
“另外今后这耀州,明暗两方也要攻守易势了,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连我这种粗人都清楚,想必也不用多言了吧?”
听闻此话的薛清安非但没有紧张,反倒暗自松了一口气,回想对方言语间的骄傲自得,唇角微扬,勾起了一抹清晰的弧度。
很好,他就怕敌方始终暗中筹备,如此以来,只要对方有所动作,那他与裴大人的谋划便能派上用场。
攻守易势?只不过是先敬后杀罢了。
见这人一会你,一会你们,何秋月也察觉到了薛清安早已暴露,知道如果不答应下来,两人基本走不出这片林子。
“那好,还请公子说清瓷俑的要求,另外救人之事耽搁不得,医治之法还请公子明示。”
此言一出,异族少年才终于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何秋月的眼中少了几分尖锐。
蓝眸中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似探寻,又夹杂着几分真假难辨的柔情。
看着这如同深海漩涡般的眼神,何秋月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突然怀念起那双总是平静清澈的狭长凤目,只望一眼便能让她莫名心安。
似是对她逃避目光感到不满,对方的语气多了几分焦躁,声音中也含着若有若无的自嘲。
“姑娘是制瓷翘楚,我们也不敢要求什么,只是需要瓷俑内部中空,至少能存放二斤香料。”
用瓷器存放香料已算常见,稍微出名点的瓷窑都能做到,但要制作能存放两斤香料的瓷俑,就极为考验工匠的手艺了。
瓷器最难的在于把握火候,特别是对于这种体量巨大的,在烧制过程中受热均匀的难度更大。就算当时没有裂开,日后碎裂的风险也要更高,所以形状架构也更需要斟酌考量。
比起这些还有时间琢磨的事,何秋月更关心马祥的伤势。
特别是这异族少年也确实没让人失望,摆出一个送客的手势,不仅完全没有主动交代的自觉,竟然还满脸无辜,全然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似的。
“哦……”见何秋月立在原地,他才长叹一声,夸张地拍了拍后脑,随后取下腰间悬挂的一个竹筒递了过去。
“拿去给镇上那个糟老头子,他看见就知道怎么做了。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就毋地顿住,电光火石间,右手食指微微蜷起,正好打在从竹筒口探出大半个脑袋的蛇头上,那蛇立马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何秋月也迅速盖上了盖子,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尤其是翠绿的蛇头间尖锐的雪白牙齿时,心有余悸地将盖子又紧了紧。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笑,何秋月的感谢之言原本就在嘴边,说出口的却是“笑什么笑?”
对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立马收起了笑,认真地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姑娘见谅,这绿翘是我们那用来豢养的解毒小蛇。在下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被它吓成这样,一时不察冒犯了姑娘,还望不要介意。”
虽说早就不相信对方是从洛阳来的鬼话,但听他说起毒蛇时平静的神色,何秋月还是不自觉抽了抽嘴角,简单点了个头,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回走。
直到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扶住,方才那强烈的心慌和紧张才有所缓解,何秋月缓了口气,一边走,一边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两人交谈的内容。
前面薛清安只是认真地听着,但当提到“绿翘”二字的时候,何秋月明显感觉对方手指在轻轻颤抖,牙关紧咬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问了出来,“大人从前听闻过‘绿翘’?”
何止听说,昔日同窗好友还用此物吓过他,后来边境叛乱,他二人一文一武,却不想自此天人永隔,唯一慰藉是如今碰巧同在耀州,也算是重逢。
薛清安长舒口气,简单地说了一下前因后果,只是没有说出这位同窗的姓名。
毕竟作为被女帝连株三族的通敌少将,即使战死边疆护住一城百姓,也是朝野上下不得提及的禁忌。
尽管从未相信昔日好友会通敌叛国,但在没帮他沉冤昭雪之前,薛清安不知道随意直呼名讳,会给两人带来什么麻烦,所以还是只是一带而过。
没成想在下一刻,少女轻柔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宛若黑夜里绚丽的烟花,震撼却难得。
“冯少将军矢志报国,更以性命守护了耀州,乃是一代英豪。大人还请节哀,冯少将军这是位列仙班,与您一天一地并肩作战呢!”
世人皆骂冯钰少将军通敌叛国,但很少有人关注他用生命争取到了援军,守护了耀州全城百姓,少女声音虽轻,但在薛清安听来不亚于一声惊雷。
“姑娘不认为他是通敌叛国,咎由自取?”
平日里洒脱自如的薛大人,此刻却问得极为小心翼翼,何秋月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坦率的笑容。
“我只知人是有多面的,也许从朝廷的角度看是通敌叛国。但我只是一届平民,冯少将军为了护城,甚至不惜身负炸药与敌人同归于尽。
至少他在别人畏战时,敢于挺身而出保家卫国,也做到了守护一方百姓,在我看来便称得上一句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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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辩证的观念让人眼前一亮,薛清安目光里欣赏之色更浓,正欲再开口,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兴奋的呼喊。
“秋月!何伯……大家快过来,秋月回来了!”
此时天空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寻了一夜的何家父兄以及姚秀楠等人也各自提着个灯笼,来到了医馆这边。
刚才姚秀楠正走到巷口,正巧瞧见了两人,惊喜之余,赶忙招呼附近几人赶紧过来。
蹦蹦跳跳过来的姚秀楠,在看见何秋月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后,声音都颤抖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闻讯赶来的何家父子也同样红了眼眶,拉着何秋月的手左看右看,言语之间满是关切和担忧。
还是薛清安等了片刻才提出进医馆再谈后,几人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存在,忙又七手八脚地扶着何秋月往屋里走。
坐在木桌前的老医官也是忙活了一宿,此刻正趴在桌上打着盹,听到声响马上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跑着来接何秋月拿着的竹筒。
“小——心!”
通体翠绿的小蛇在开盖的那刻,嗖的一下就蹿了出去。
在周围的一片吸气声中,径直爬到了昏迷的马祥身旁,弓起身子吐了吐芯子,片刻后,竟然慢悠悠地钻进了右臂的一处伤口里。
老者一面拦住了想要上前组织的薛清安,一面指向只露出半个尾巴的小蛇,颤抖的语气中透露出此刻的惊喜。
“莫慌,虽说此蛇无法去除母蛊,但也能解了八成毒性,这小子算是有救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赶忙松了一口气,但何秋月却突然感觉头晕目眩,还未等反应便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所幸薛清安眼疾手快,飞奔过去一把将其抱住,反倒是慢了一步的何父接了个空,面色焦急地去探女儿的鼻息。
“各位……能否给老头子留个位置?”
层层围在床前的几人各退一步,老医官这才艰难地穿过空隙,刚想诊脉,就看见薛清安那只紧握在少女手腕处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小子是要捏断脉搏吗,赶紧给我起开!”
薛清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了手,满脸通红地站在墙边。
旁边的何父注意到方才的举动,面上担忧之色更浓,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虽然少年的心意坦率真挚,但官宦人家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更何况是数一数二的大族长子?
他只想自家女儿能够平安顺遂、自由自在,而这位薛大人绝非良配。
倒是今日一直来铺子帮忙的夏逸不错,听说还是军中特调来的暂代仵作,相貌家室也与女儿相配。
更重要的是,那小子沉得住气,愿意一点点了解喜欢之人,性子温和,日后也定会对女儿好。
……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何父突然肩头微凉,扭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那只通体翠绿的小蛇,不知何时爬了过来,此刻正在他肩头吐着芯子。
这蛇,有没有毒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