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谒金门(三)
    “郎君请喝茶。”虞泠正襟危坐,丫鬟递上茶也不敢喝。

    梁低眉还在自己屋中换着衣服,她赶来时还笑说自己迟了,道:“本来想你让下人留下就好,可是我不放心,要自己看过才行。”

    虞泠起身:“那是自然,若是我也会检查一番的。”

    梁低眉坐下,抬手顺头发,她翻了几页书讶然道:“没想到你有这样一手好字,看起来像是王书之风。”

    虞泠颔首,从前在南国是阿娘为她寻来的书,先是用来教她识字的。她无事便一遍遍地抄写那些书,自然也练就了许多不同的字体。

    梁低眉笑得幅度很小,一举一动都彰显着自小养成的大家闺秀风范,她一本一本翻看了个遍才继续说话:“这些书册是我父亲替我搜来,都是旁些大人的私藏,我只好请人抄写一份。难为你了。”这么多书,不过几日就抄完,定是昼夜不息。

    虞泠垂了垂眸,似乎是要遮住自己眼下的青黑。

    梁低眉去吹杯中热茶,雾气一散,又露出她柔和的面容来:“你是广文馆的学生,应该并非寒门学子,有些家底才对,怎么会干抄书这种苦活?”

    “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好的书难求,若能用抄书这一方法有幸一观,吃些苦又算什么呢?”虞泠平静道。

    梁低眉抬眸看了一眼他,两人之间有男女之别,坐的并不算近。

    她将手中茶盏递给身侧等候的丫鬟,双手按着裙摆起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好书多磨。”。梁低眉捧起一本书,叹息道:“这本书还是太仆寺卿的藏书,也不知晓他的公子有没有找到。”

    “听闻晋阳公主春日宴那天,一出‘走马观花’惊出个响当当的人物,也是广文馆的,可是你的同门?”梁低眉不像在与她说话,可虞泠也不能不作答。

    “许是吧。”虞泠笑笑。

    梁低眉从书册中抽出一本,端详了一阵,对着虞泠道:“这本书是太学博士崔冉所有,之前他借过我的书,如今也借我一本,若郎君有空可否帮我一送?”

    虞泠接过书,恭恭敬敬道:“在下自然愿意。”

    外面噼里啪啦落下雨点,梁低眉皱眉:“春日躲雨,郎君坐会吧。”

    “不必。”虞泠闯入大雨之中,她用手遮在额前,向门口的梁低眉微微俯身示意而后转身在院子里小跑起来。

    雨幕湿了眼前的光景,她一个不注意,额头倏地撞到一个人的臂膀。纸伞在头顶微晃,雨珠落在眉间睫上,虞泠抬眼,眼神从眼前人的肩膀处往前透了过去。

    丫鬟小厮撑伞在前方指引着路,身后跟着撑着青色油纸伞的裴贺,他轻轻抬起头,雨中略显青色的眸子定住。

    虞泠愣了片刻,才想起来眼前的人,忙退开一步,这一退正好走入了雨里。

    崔冉吓了一跳,跟着她把伞顺势往前一移,重新将她折起来。

    这回两把伞叠在了一起。

    裴贺的灰色披风搭在肩膀上,他低着头,劲瘦的五指上雨水极速往下淌。

    崔冉没反应过来,还保存着惊吓的表情扯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按理说他肩膀有多痛,虞泠的额头也该多痛,“你没事吧?”

    “没事。”

    感受到两重目光的打量,虞泠捏了一把汗,弯腰就要逃出去。

    “等等。”裴贺伸手抓住她垂下来湿漉漉的发带,撑伞跟上去,虞泠背后一麻,雨好似有千金重,压得她迈不动步子。他的目光逐渐移向虞泠怀中护着的书,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裴少卿,你认识这位小郎君啊?”崔冉走上前,雨打在伞上哗哗直响,他转身对小厮说,“告诉梁小姐,我来取书,就不劳烦她派人送了。”

    虞泠听见他的话,才意识他就是崔冉,又想起两人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只是一面之缘,他应当认不出来自己。

    于是她上前道:“您就是崔博士?正好梁小姐的书在我这,我省了力气直接给你就好。”

    崔冉低头,打量她手中的书,确认是自己那本,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他抿抿唇,道谢。

    虞泠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一件事实在放不下,她所修补的谢太师手札在竹庵那一篇有大量的缺失。中书令与谢太师曾是官场上的好友,今日本想来请教几分,不想他并不在府上,只见到了梁小姐。

    裴贺对崔冉道:“我上次曾与中书令说过要上门拜访,他人不在礼不好不送,十二郎先替我送进去吧。”

    他一摆手,身后的随从便捧着礼品跟了上去。

    崔冉眼睛一亮,拱手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等崔冉等人匆匆离开,虞泠才算松了一口气,头顶传来关切的询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虞泠回答:“我在替梁小姐抄书,今日特送来。”

    “对了,少卿你可知道谢太师曾经待过的竹庵在哪?”虞泠突然问。

    “竹庵?”裴贺道,当初他金榜题名,与谢太师有过交集,他这个人喜好游山玩水,不屑于官场争斗。同僚觉得他是个怪癖的老头,裴贺初见他时,也觉得他不似朝堂之人,反而像个独立天地之间,疏漠于世俗的谪仙。

    竹庵似乎是他在城郊的一处住所,每年春笋勃发之时便会去此处居住。

    “少卿!”一人踏着雨水跑过来,急切在裴贺耳边耳语一句。

    裴贺闻言登时眉心一拧,道:“兰庚重不见了?”

    ......

    “兰庚重除了知道哪些人手中有题卷,其他一概不知,只有一个认人的用处。绑架他的人肯定不知道这件事。”裴贺道,“侍剑,命令下去,查找审问这些天进入牢狱的人,想要带一个人出大理寺绝非那么容易,一定是内部人。”

    “重点查一人进二人出,最近空离职守的人。”

    虞泠擦了擦头发,防止残余的雨水抵在纸卷上。

    裴贺双手按在桌案上,博山炉里香烟袅袅,白烟从各种缝隙想发设法穿出方想透口气便被雨水打湿。

    赵司直道:“如今常欢不知所踪,连兰庚重都被绑走,如今便只剩下一个曾世子了。”

    “常欢,曾世子,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虞泠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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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安侯是武状元出身,常年镇守边关,早年抗击朔北之战时一战成名,由镇国大将军举荐,得陛下封侯。”裴贺道,“太仆寺掌邦国厩牧,车舆之政令。太仆寺卿曾持节出使朔北,当时边关出兵迎远。”

    “你的意思是几人认识?”虞泠道,这件案子里好像从始至终都由一根线牵着,谁泄露的考卷,谁组织的贩卖,谁又有机会得知这条路子。

    像一个填空谜语似的,等着他们一样一样参透。

    赵司直得了消息上报:“少卿,有狱卒说与自己一间屋子同住的另外一名狱卒严胡从昨晚便消失不见。”

    当夜是那名叫严胡的狱卒值班,不过他推脱自己腹痛不止请同住的舍友替他值一夜班,不过舍友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腹泻耽搁了半个时辰才上职。

    裴贺道:“如果在那名狱卒腹泻耽搁的半个时辰内严胡进了牢狱,也不会引人怀疑对吧?”

    他指节规律地敲在桌案上,倏地一顿,开口问道:“想要将一个人藏起来,最好是什么地方。”

    虞泠沉吟片刻道:“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如果是地处隐秘的——故土。”

    裴贺肯定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看向赵司直:“去查查严胡的老家在哪,家里有几口人,最近有没有大笔的进账。”

    待赵司直的背影消失,虞泠方开口:“既然少卿没有留我吃饭的意思,那我就不在这碍事了。”她正要转身离开,裴贺却唤住了她。

    他直起身,认真对她说:“你还没知道竹庵在哪儿呢?”

    还以为裴贺不知道,虞泠本想试试能不能通过黄内侍去过问李谲,抑或是再在中书令府门口蹲蹲。

    不过都是后话了。

    “谢太师的竹庵在翠华山,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不过我读书时在翠华山上的太平寺待过一段时间,寺中的主持告诉我的。”他眼中带了几分笑意。

    虞泠总觉得那笑意带着几分勾引的意味。

    在她还没咂摸出其他味道时,已经跟裴贺坐上去往城郊翠华山的马车。

    “您的府上可修好了?”虞泠找着话题,她记得离开时,银杏告诉她裴贺预备在那修个荷塘还有湖心亭。

    裴贺敛眉,伸手拨着炉中的香灰,不声不响地停下来,“修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未取名。”

    虞泠心头一跳,想起裴贺的那句话,茶香勾起了她的回忆,总归还是欠了旁人什么。

    她后悔挑起来这个话题。

    “大理寺少卿府邸的景观定要起个好名字,尤其是湖心亭,春日看花,冬日赏雪的地方,有个好名字才会开心。”虞泠道。

    “谁开心?”裴贺抬眸,“是赏雪的人开心,还是亭子开心?”

    虞泠微笑:“赏雪的人开心,亭子也开心。”说完,她低下头,片刻后再抬起的那张脸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柳眉细弯,杏眸中神色平静。笑起来那双眸子还是如一弯明亮的弦月,裴贺看着她迟愣,倏地马车颠簸,他不受控制往前一倾。

    身前香炉倒伏,裴贺下意识用手拦住了泼向虞泠滚烫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