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问月走过去，那两位小兵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点迷茫，但没有敌意。
“哎，你也是刚来的吧？”那位瘦削的青年挤出一丝腼腆的笑，“明天上前线吗？”
江问月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军装，盔甲有些松垮，缝隙里还嵌着几道干涸的血痕。
大概是从哪具尸体上扒下来的。
她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句：“看命吧。”
青年听她这语气，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也是，这地方，活着算命大，回家算命好。”
旁边的壮汉哈哈一笑，拍了拍瘦青年的肩膀：“别乱说话。”然后他对着江问月道：“兄弟从哪来？”
江问月被这一声“兄弟”叫得心头微震，心说现在在他们俩眼里，自己不会成了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大叔吧？
她答道：“很远，远到现在后悔想回去却找不到路。”
董茂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介绍道：“我叫董茂，家在徽州南水村，这位是我哥们儿，王大牛。我们俩是同乡，从小玩泥巴一起长大的。”
江问月：“江南是鱼米之乡，你们为何跑来当兵？”
董茂叹了口气：“没办法啊，咱那边干旱两年了，田里种不出粮，家里揭不开锅。东家跑路，西家倒闭，活不下去了。后来听说跟着江尚当兵有饭吃，我们就来了。”
王大牛笑着补了一句：“反正饿着也是饿死，还不如拼一拼，说不定起义成功了，咱们能混个一官半职呢。”
这两人，一个像鸡蛋壳，风一吹就碎，一个像牛皮鼓，敲一下才知道里头装的全是空气。
江问月刚想说点什么来糊弄，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号角声。
董茂猛地一抖，眼神瞬间变得惊恐：“那是陛下的号角？”
“别再说陛下了，咱们现在是叛军。”王大牛拍了拍董茂的肩膀。
随后，那号角声又响了，这次仿佛近在耳边。
王大牛的笑容也僵住了，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怎么这么近，不会打过来了吧？”
话音刚落，江问月便看见地平线上涌起一片黑压压的身影。
王大牛赶紧站起身，猛拍了一下董茂的肩膀，声音粗哑，“先保命再说！”
董茂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我、我要做什么，我害怕……”
“怕个屁！”王大牛瞪了他一眼，伸手揪住他的领子往前一推，“跟着我冲，你命硬着呢！”
只见泥土像大海一样翻滚着，无数的士兵随着波浪涌进了军营，破土而出。长矛和刀刃带着刺耳的风声劈开营地中的空气。
江问月一巴掌把面前的土人拍瘪，心想你们俩长大了也得玩泥巴。侧目却看到董茂戳开一个泥巴士兵，泥浆飞溅在他脸上，他惊叫道：“娘啊！全是血！”
王大牛一刀砍下泥巴士兵的头，回头大笑：“血？你家杀猪场的血池都能淹死人，你还怕这个？”
“你少拿猪说事！”董茂怒瞪着他，抬矛戳飞另一个扑过来的敌人，“我家的猪早没了！”
王大牛的刀锋一顿，打趣道：“哟，谁不知道你们董家靠杀猪杀出了三进三出的房子，小时候你可是村里最威风的横少爷，连村长家的狗都得绕着你走。”
“那时候不一样……”董茂嘀咕了一声，懒得搭理他。
王大牛砍翻另一个泥巴士兵，忽然叹了口气：“哎，你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吗？”
董茂：“废话，因为你小时候瘦得跟狗尾巴草一样，只有我提着杀猪刀帮你出头！”
王大牛摇摇头，笑意渐渐淡了些：“不全是。我那时候盯上的，其实是你家的猪。”
“什么意思？”
王大牛的眼神低垂下来：“你还记得吗？有一年，你家丢了一只小猪仔。你爹气得把整个猪圈翻了个底朝天，还揍了你三天。”
董茂猛然停下动作，瞪大了眼睛：“当然记得！我爹到死都在念叨那只猪是喂到一半丢的，说我这辈子都不配养猪……”
王大牛一刀砍掉泥巴士兵的半个身子，声音低哑：“是我偷的。”
董茂的脑子轰了一下，指着他半天才吼出来：“你个混账！我挨了三天揍啊！”
“我敢不偷？”王大牛苦笑一声，挥刀挡住一记斧劈，“我娘那时候病得下不了床，家里连一碗粥都熬不出来。我爹出去赊药，空手回来了，我实在没办法，就翻过墙，从你家偷了一头猪。”
董茂抖着手里的矛，几乎气得发抖：“那是头母猪！我爹养它是指望它下崽的！”
“我哪知道，夜黑风高随手就捞上来了。”王大牛轻轻叹了口气，砍刀落下时带着点力竭的沉重，“但那只猪救了我娘。我们连皮带骨煮了一锅汤，她多活了半年，熬过了一个年。”
董茂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早就过去了。”他低声道。
董茂忽然盯住那些泥巴士兵，眼神中混杂着愤怒。他咬着牙开口：“那些年，我家杀猪杀得风生水起，猪圈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村人都来买肉。可官府说打仗要粮，连猪都拉走了，圈空了。爹为了护住最后一头猪，连命都没了。后来，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四处求人借钱……”
挨家挨户地求人，挨家挨户地被撵，最后连村里家的鸡瞧见了都来啄他。
渐渐地，他的锐气没了，成了村里最怂的。
后来他跟在王大牛身后，捡他的剩饭吃，竟然没饿死。
董茂：“现在想这些都没用。那些穷的富的，鸡圈的猪圈的，全是过去了。现在我们都一无所有，所以才站在这儿。”
他恨透战争了，可现在自己也参与了进来。
王大牛闻言，哈哈大笑，那笑声在江问月听来却有些干巴：“怂啥？我从小跟你混，杀猪这活儿咱学得熟练！现在谁能拦得住我们？”他说着一扬手里的大刀，又朝一人剁了下去。
“别怕，跟着我冲就行！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吗？”王大牛露出那几颗发黄的牙齿，显得异常自信。
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僵住了。
一柄长刀从侧面袭来，迅猛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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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得刺耳。王大牛身体一震，瞪大了眼睛，长刀的冷光从他背后透了出来，染上了一片暗红。
“王大牛！”董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冲上前去，却被王大牛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推开。
“别，别傻愣着……”王大牛声音虚弱，却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中的刀掷向另一个敌军，将那泥巴士兵的头颅削掉大半。他摇摇晃晃地站着，胸前的鲜血汩汩流下，嘴唇微微颤动。
“替我……回……家……”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又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的身体慢慢地倒下，眼中的光渐渐消散。董茂扑了过去，却只能抱住他已经冰冷的尸体。
王大牛的腰间挂着一壶酒，磨得发亮的木塞依旧紧紧地封住壶口。董茂的目光落在那酒壶上，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刚到军营时的那个晚上。
他们围坐在军营的火堆旁，王大牛从怀里摸出这壶酒，得意地晃了晃：“看见没？这可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等咱打完，喝个痛快！”
董茂眼睛一亮：“这可是你爹存着给你娶媳妇的，被他知道了还不得打断你腿？”
“打就打吧！”王大牛笑得像个做成大事的英雄，声音洪亮得连火堆旁的几个人都转头看他。
“他老头子啊，八成早算好了。”
“算什么？”董茂问。
“算日子。”王大牛低头看着火光，声音压低了许多，“他老头一天只喝一两，喝得精细着呢。他这壶酒啊，肯定是想着我们俩分着喝完，就该回家了。”
王大牛说着，把酒壶凑到鼻子边嗅了嗅，笑着长舒了一口气：“香，真香！”
董茂忍不住伸出手：“快让我也闻闻！”
王大牛大方地把酒壶递过去：“闻，随便闻。可是喝，不行，这壶得留到回家的时候再开。”
那晚，火光跳跃，笑声混杂在营地的喧闹中，董茂记不清王大牛还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壶酒的香气。
江问月看着董茂，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完全不顾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盯着他脖子的人。他粗暴地拔开酒壶的塞子，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像点燃了整个空气。他盯着壶口，眼神里带着一种疯狂的渴望，亮得像火光在跳动。
然后他仰起头，准备把整壶酒尽数灌入口中。
就在这时，一团黑色东西猛然从远处飞来。
“嘭！”酒壶应声而碎，酒液飞溅。
那是一颗人头。
江问月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刚才反应极快，非常及时地伸手去拦了那颗飞来的头颅，可它却直直地穿过了她的掌心，稳稳落在董茂手中。
酒壶破了，血腥味与酒精的香味混在一起，弥漫在战场上，江问月觉得这味道十分恶心。
董茂像是没看见那颗头似的，跪在地上，抓起一把被酒浸透的泥土，塞进嘴里。他咀嚼着，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
他觉得自己活着了这么多年，没有哪一壶酒能比得上这一口，一口就让人醉了，再也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