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从积云阁出来的时候,雨已然下了快两个时辰。
湿气氤氲,廊中正有名月白衣衫的女子临池而坐,玲珑身影如同蒙着层轻雾,好似雨丝里的盈盈水莲花。
两名侍女立在阁外,并未察觉到他,嘁嘁喳喳说着什么。
“这不是那谁吗……听闻她勾搭裴公子不成,昨日又大老远去找公主,这会儿也带着筝,怕不是又想讨好公主吧?”
另一侍女嗤的笑了声,“她先前就因为何驸马得罪过公主呢……眼下裴公子瞧不上她,又能转念再去讨好公主,可见也没什么廉耻心……”
“她那剑伤在肩下,必然要留疤的——往后还如何嫁人……”
“胡说什么?”重风开口斥责侍女。
二人这才回身看到裴璋,低头连连告罪。
雨珠淅淅沥沥,连绵不断,打得沿路花叶噼啪作响。
阮窈为了讨公主欢心,又抱着筝再去携芳榭,却被骤雨阻在了这儿。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此时被雨水一浸,愈发馥郁。她坐在亭子里望着雨幕出神,不自觉轻叹了口气。
裴璋是块难以取悦的朽木,公主却是天之骄女,离龙威更近。
为今之计,若能随公主回洛阳,便已是再好不过。
只是她不敢过于心急,唯恐得罪了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
端容公主吃软不吃硬,阮窈在她面前全然一副为裴璋昏了头的模样,届时再哭诉要被送走,也更易博得公主的怜惜。
正思忖着,身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阮窈回头,见重云神色冷淡,手中拿了把伞,“公子命我送伞于你。”
重云性情与重风截然不同,总是一副比裴璋更为漠然的模样,令她生出些许不快。
“多谢公子的美意。”阮窈眼中毫无笑意,连起身都不曾,更不去接那伞,“我还有筝,等雨停后再走。”
重云也不多说,闻言便拿着伞转身离开了。
*
立夏后,绵绵雨水再无穷尽,整座吴郡都被笼在雨中,湖泊涨溢,逐渐成涝。
水患一起,乡间稼穑多毁,平民为求生存而被迫流亡,更有贼寇三五成群集结闹事。
一来二去,素来还算安定的江南竟也生出不少动乱。
待得雨停,裴璋很快同陆九叙去往建康与吴郡太守议事。
园中的南山本就少人,他再一走,便更沉寂了。
阮窈有意把品姜支开,取出事先就备好的小包囊,快步绕出小院,麻溜地往山腰上跑。
前次是借夜色奔逃,这回拾阶而上,又是另一番心境。
山腰上的别苑是崔氏族人从前自住的居所,待临近玉泉院,松林间别有洞天,果如品姜闲谈时所说,山上引了好几池汤泉,正缓缓往外冒出氤氲缭绕的湿气。
汤泉前后设有山水花卉屏,林深处依稀可见墨瓦白墙的小楼,以便更衣休憩。
阮窈推门而入,四处瞧了好一会儿,玉泉院连同汤泉附近连半个侍女的影子都见不着。
也不怪端容公主忖度,实在是裴璋此人性情古怪,不喜外人近身侍奉。偌大一座院落,冷冷清清,万分谧静。
她寻了一处最为隐僻的池子,褪掉鞋袜,小心翼翼伸脚下去,试了试水温。
再三确认山中无人后,阮窈宽衣解带,将外裙叠落在池边的竹架子上,穿着中衣下了水。
双足踩到池底略显滑腻的岩石后,她用手拨了拨飘在水面的几片枝叶,不多时,便适应了汤泉的热劲儿,舒适地轻轻喟叹。
自遭难后,就再未好生沐浴过。
好容易在园里住下养伤,女医又再三叮嘱,不可泡浴。
前几日同瑟如扭打落了水,回去后再如何洗,仍觉着发肤上有股子泥腥味,这才动了汤泉的心思。
左右裴璋不在,这崔氏旧宅说到底也是民脂民膏,又凭何只许他一人住。且林间这样多的池子,他用得过来吗。
阮窈在心里嘀咕两句,又洗了会儿,裹上预先备着的外衫,跑回更衣的小楼。
她脚步轻快,顺手闩上门,先把绣鞋踢掉了,又赤足走到更衣屏风之后,一面褪去湿衣,一面擦去发上和肤上的水痕。
才泡过汤,阮窈舒服得连换衣间隙都在轻哼不知名的小曲。
刚穿好烟紫罗裙,屋外一阵雷声轰隆,雨水霎时间又淅沥而下。
她抬眼瞥见屏风外的木架高处恰放了把油纸伞,便匆忙间将衣带系好,走上前垫着脚去够伞。
偏生这木架有些高,阮窈伸手够了几下仍未够着,不由烦躁起来,又低头张望身旁可有能用作踩脚的物件。
然而下一刻,她望见了一袭天青色的衣角。
高大的人影正立于她的身后,继而抬手取下阮窈够了好一会儿的伞。
楼中光影因阴雨而略显幽暗,眼前人面如美玉,疏秀的眉下是一双乌黑如漆的眼。
裴璋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阮窈却不知怎么,瞧出了几分似笑非笑来。
“前日不是还不要我的伞吗?”
她瞳孔骤缩,三魂几乎被吓掉了一缕,颤着声音问,“你、你怎么会在这……”
阮窈说话间慌乱看了眼仍闩着的门,立时明白裴璋早在她进屋之前便来了此处。
可那更衣的屏风只有单面,如何能全然遮住春光……
裴璋眼看着少女莹白的肌肤因羞恼而迅速泛起桃红,便连耳根都透出绯色,眸子里也涌出一汪水,随后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他随即就明白了阮窈所想,轻声淡道:“我不曾看。”
只是垂下眸后,裴璋恰好对上了她光裸的足。花瓣似的脚趾微微蜷着,同样泛着一层粉光。
他不由略有几分哑然。
阮窈循着他的目光,立时将脚缩到裙裾之下,嗓音里含着怒,“公子既在屋中,为何不出声,这岂是君子所为?”
她说话的同时,裴璋也早移开了眼,语气平静地提醒她,“季娘子,这是我的住所。”
他午后才回,本是为取上次遗留的书而来。阮窈推门跑进来时,裴璋正欲提醒,她已匆匆踢了鞋,像只灵活的鸟雀。
她眸中本含着愠色,听见裴璋微凉的语气后,忽而蹙眉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我的错……”阮窈沉默了一会儿,眉心仍紧拧着,“还请公子莫要与我计较,我马上就走。”
裴璋不禁有几分好奇,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不久前连剑都情愿挡的人,却并未借此时机黏糊着向自己撒娇,眼中的恼怒也并非作伪,这回竟好似真心动气。
是因为他要送她去梁郡吗?
阮窈对上裴璋的目光,心中更觉得不痛快。
湿漉漉的发辫垂在颈侧,像是他漆黑的眸,无端令她感到一阵冷意。
窗外雨声哗啦,二人离得近,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
而裴璋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神情,又哪有半分被色所动的样子。
兴许端容公主说的不错,他真是断袖也未可知。
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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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权当是她自找的。
阮窈匆匆忙忙就想离开,裴璋却微一蹙眉,仿佛瞧见了什么异样,继而转开眼,“娘子衣衫乱了。”
她一怔,低头望去,这才察觉自己衣带已然松散,瞬时间更是羞恼,连忙抬手掩住,弯身拎起绣鞋便夺门而出,连伞都不曾拿。
裴璋在木架前站着,眼前仍是方才居高临下望着她时,不经意间看见的画面。
透过略微松散的衣襟,可以见得她纤弱的后背,及顺着肩胛骨延伸而出的狰狞疤痕。
裴璋神色淡淡地垂下眸,过了好一会儿,缓缓将伞又放回到了架上。
*
阮窈不想再同裴璋待在一处,但她也不是傻子。
她冒雨跑到另一间别苑檐下坐着,直等到雨差不多停了,才回去住处。
“娘子发髻怎的散了……”品姜疑惑不已。
阮窈便细声细气地哄她,重又坐在镜台前,任品姜为她梳了个垂髻。
又过了一日,阮窈去往携芳榭,却从侍女嘴中得知端容公主一大早便离了建康的消息。
她始料未及,不禁僵在原地,连脑子都有些发木。
阮窈追着侍女问了许久,才知晓似乎是驸马何砚在洛阳又传出些风流韵事,公主收到信笺,不顾水患也要回洛阳。
“竟如此突然……”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侍女不敢随意多说驸马的事,唯恐惹火上身,却在听闻阮窈这话之后连连点头。
“是呀,公主原是打算再住一阵子的……”
她扯了个勉强的笑,手却在衣袖里紧紧攥成拳。
不断事与愿违,她整个人都被拉来扯去,任由命运捏圆捏扁……
真是时运不济。
*
连日闹水患,官吏在建康城内设了好几处粥铺和药坊,赈济灾荒。
与此同时,又有专人召集灾民修筑城墙与河道。
正当建康城的灾情有所减缓时,一伙灾民不知怎的,竟哭求到了燕照园外,苦苦哀求着要见裴氏的长公子。
为首之人鸠形鹄面,自称是丹徒人,说是家乡水患十分严重,当地县令与乡绅串通一气谎报灾情,更私吞赈灾银。
他们求救无门,这才沿路从丹徒流亡至此,壮着胆子来上告。
这伙灾民中不乏老弱病残,更有几人病得奄奄一息。
裴璋知晓此事后,先行差人传讯回洛阳,又修书告知吴郡太守,着人在园外寻空地临时设下营帐,暂且收容了伤病之人。
不想消息传得极快,短短几日,又有别处的灾民闻讯而来,园外的粥铺愈发忙碌,连品姜都要隔日便去铺里帮忙。
裴璋被水患所牵绊,仍未动身回洛阳。
听闻陆九叙奉命负责此事,时时会去营地查视,阮窈便自发随品姜同去,也好见机看看能否从他嘴里探听消息。
望着脸黄肌瘦的灾民,她嘴里不禁发苦,心中也称不上好受。
时逢乱世,即便她并无资格同情旁人,可怜悯之心到底是人之常情。
阮窈待在粥铺里和品姜一同施粥,她生得貌美,言行也亲善,所在的铺位很快便被人围了起来。
施粥间隙,她正揉着酸胀的手腕,忽地听闻外围有人惊声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营帐的方向很快燃起火光,众人霎时间乱成一团,淆乱不堪。
阮窈目力好,一眼见到远处有伙股匪气势汹汹冲着粥铺所在的方向而来,立马去拽品姜。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