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了一小会。
她做了那个血红色的梦，不像那个黑色的，这一个如此辽阔，自由。她爬上一个小山，见天是黑的，但临近地面的地方，却透着昏暗的血红，由此山峦丘陵，世上一切可至之处，都在眼前；她可以见到它们最细致的轮廓，看那些树林像海底的绒毛漂浮。空气浓稠凝重，但她感到轻松，自在。她感到她可以去世上的任何地方。她向前走，握着旗帜，见上边有一只血红色的龙；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胸前，见到上边是一匹蓝色的马。她什么也不知道，但她非常，非常快乐。
——塔提亚。
有人呼唤。她抬起手，血从手臂上滑落，也有些疼，但最重要的是，她举起旗帜的动作，像在这血色天下旋起净野的风暴，四处没有人，只有风围着她的旗，那龙有如乘风而起，翱翔四处。
——塔提亚！
那人呵斥：“别玩了。像什么样？你是我的养子，别给我丢脸。”
她撇了撇嘴，仍不该极好的心情。天地已被这血色，颓唐而清洁的光洗彻了，她俯视山丘下的断肢残体，看见溪流间闪烁的金属铠甲，像看见海中的贝壳。每一次都是一场全新的洗涤，每一场洗涤，她就像生活在一个新世界里。她无限地诞生，永远不用长大。
——像样点！
那人吼。她摇头晃脑，醉酒般高声道：知道啦。
父亲。
她再度低下头，贪婪地看着地面散乱，完整，不加掩饰的重生混乱，见到天远处，那不曾坠落的环月，散发出光彩。我们什么时候会击落月亮？她没有问。父亲说会很快。她想着，其实并没有多感兴趣，而这时，她再低下头，便蹙起了眉。
她见到在地上，一座山丘的阴影中，忽出现了一个黯淡的影，衣袍在空中飘扬，像她的旗帜般。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男人？无论怎样，那时不让她高兴，因此人扰乱了她的兴致。她蹙眉，两人于丘上丘下，隔暮色凉意相望，她欲将此人驱赶，却瞥见那人温润，哀伤的眼，愣住了。
一个男人，当然……当世界上只有男人的时候……
“——楛珠？”
她喃喃道，被屋外的震动叫醒。“比赛，战友们！”奇瑞亚精力十足地喊道：“看看谁拿下的人头多，谁的速度快——我们会把你们拿回的战利品，一个不剩地送到城里去，让他们看看你们的本事！出发！”
她跑出营，尚未上马便被奇瑞亚喊住。她回头，只见奇瑞亚将一个人影丢给她。
她垂头，见那女人被封住口舌，落在她坏里。奇瑞亚闪身到她身侧，对她耳语一两句，她话音刚落，她便脸色微变。奇瑞亚笑笑，拍了拍她的肩。
“……你几时这么怜香惜玉了？”她对她低声道，身旁，那女人的眼，闪着玻璃珠似的光，让她忍不住看：“可是你，亲手结果了迦林女王……”
住嘴。她想说，但没有声音。梦中的红色让她焦躁；她不记得她梦见什么了。
兵贵神速：一，是因为防止消息走漏，匪帮改变机关位置，二是因为奇瑞亚的目的不止在中央这座山。她要在这次出动中拿下周围的三座山，如泽莲所说，三而衰。塔提亚带着那女人，快马加鞭，在夜间平原上追平前锋部队，果见其余三个也被带上了。
“奇瑞亚没杀那女人？”玛文妲同她搭话。塔提亚勉强笑笑：“拿她探路。”
她奇怪：“她若领了错路怎么办？我看还是别留着好。”塔提亚内心一颤，面上却笑，拍了拍那女人的脸，道：“她没那个胆子。”
奇瑞亚……
她如何说呢？
她感到，实际上，她实在也没资格说什么……但究竟是什么时候，那个叫奇牙的小鬼，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认为这个策略是完全无必要的，甚至很有风险，但奇瑞亚既然想赌，她也可帮她执行——毕竟，这计划最终的落实，还是在她手里。为隐蔽，上山时灯光极黯，两个分队才用一片灯，塔提亚走在前，按着那女人，使她在前带路，每隔十五分钟，前方无扰动 ，后方才跟进，直到午夜后两小时，几乎整只队伍都进入山中。这山体古老，只是她们走的这一条，情报不错，确实是条被流水腐蚀出的石路，两旁深林内已可见瘴气漂浮，队伍气氛警惕沉重。到了大约半山时，塔提亚手中的女人停了，众人面前是片林地，她更握紧她的肩，看那女人转头，向她动着眼，眼神下瞟，对自己的嘴。
她要说话。
塔提亚抿唇。她向后，对玛文妲使了个眼色，她将她手中那女人扯到一边去，单独留下塔提亚和这最后一个女人。
“……你说吧。”她扯下女人的封口带，声音如常；她的心却跳得很厉害，只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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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前的女人听不见。那女人的口唇充血，干涩，她见状，打开水壶，给那女人递过去。
女人偏头，塔提亚凝视她。她心中空白，片刻，低声对她道：
“……这些人不是你的朋友。”她将这话，尽量情感饱满地说出来：“我们才是你的朋友。我替我的上司给你道歉——只要你改邪归正，你还是个受我保护的，女……”
女人。她张口，闭上眼，躲避女人的目光。
“前面那块有个机关。她们级别低，都不知道。”女人对她说：“只有我知道。”
塔提亚干涩笑笑：“我凭什么相信你？”那女人声音平静：“你不需要相信我，只要跟在我后面，看着我走过去，跟上就好。”她挑衅般看着：“你是个‘鬣犬’，不至于连我也追不上？”
塔提亚看着她。女人叹息：“我只求一会，你能放过我的儿子。”
她无话可说；梦忽然回响在她脑海。她做了什么梦？血红色的梦？她是因为白天奇瑞亚提到迦林女王……梦见那天的地宫了么？她摇头，蹲着，露出个漫不经心，胜券在握的微笑。
“行。”她答：“我尽量。”
她让其余人在身后等，走在女人背后，向面前的林间出发，同时背后手，靠着自己的腰灯，悄然向玛文妲做了个手势。
五。五号阵型。
悄无声息。女人和她已离了五米，然后是十米。她走到林地中央，步伐略慢。
塔提亚抬起手。
“停下——”她向前喊道；她的手探向背上，女人的双肩用力，使那裹嘴布出了一丝缝隙，然后仰头——发出高亢，清亮的呼唤。
龙腔。这女人过去是个流浪龙。林间顿受扰动，似有鸟雀飞起，从更高出传来骚乱，点燃火光。那女人仍在发信，声音几称美丽。她最末回头，用仇恨，坚决的眼神，看向塔提亚。
——一切都像奇瑞亚设想的一般。
她心想：为什么？为什么这女人会拼死一搏？
那女人的眼神被金属光泽照亮，仇恨为错愕代替，继而转为绝望，电光火石之间，言语尚未可及，塔提亚已放弓一射。强弓在至近距离贯穿那女人的咽喉，她颓然倒下，双眼不闭。喊杀声已从背后响起，众‘鬣犬’悄然藏身林木后，塔提亚走上去，低头看着这女人，然后蹲下身，阖上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