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护，你下手轻点，张大夫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魏迟紧跟其后，朝着前方大声喊着。
却只得见燕琅大步流星进房的身影，他气喘吁吁追了上来，至房门口才看见抚着手臂的姜扶疏。
魏迟脚步一顿，看姜扶疏的位置猛然明白了什么，他忙过去说道：“夫人莫怪，今日大都护不爽快，再突闻老夫人晕倒，想必是一时心急没顾及夫人。”
姜扶疏没有答话，只左手撑着肩，神色淡淡，鸦青长睫垂落，叫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魏迟有些急了，再怎么说夫人起身迎接，都护却看也不看还撞到了夫人，他若是夫人，他也不悦。
“我知晓情况的，”姜扶疏见他面色为难才道，“我无事，你快跟去瞧瞧老夫人吧。”
魏迟盯着她瞧了几眼，确认无其他异样之状，才赶忙入了房去，说起来他也是忧心老夫人状况的。
遇水在后担忧问道：“姑娘，可被撞得严重？”
姜扶疏动了动肩膀，燕琅那一下撞的力气极大，时至现在，肩膀上还有着不大不小的疼意。
她放下手，与遇水道：“我们去外面等吧。”
燕琅一回来，东厢之人就似迎来了主心骨，仆从丫鬟立马里外三层围了上去，姜扶疏却逆行带人待在院内外侧，往房内望去，只见一个高大峻拔的背影，携威压之势于众人面前。
她淡淡望着，又想起了适才场景。
迎面相迎，两人分明视线相撞了一瞬，男人神色间虽布满戾气，如墨瞳孔深处却是掩不住的焦急。
他的眼里无她。
姜扶疏垂手把着衣带，倏尔笑了笑，是她有些自负了。
见过他真正灼心之样，才知她恐怕还未在他心头半分。
那个男人，还需要她费不少的劲。
房内，燕琅紧抿着唇，迫人的眼神死死盯着正在把腕的大夫。
他周身气压极低，叫回话的嬷嬷都不由屏住呼吸不敢出一声大气。
“前几日老夫人偶感风寒，只是念都护政务繁忙，便只差奴婢去铺子拿药熬了喝了，前日看着好了些，不想今日却突然昏倒。”
燕琅咬紧牙关，他垂眸看着面前跪着的嬷嬷，神色阴暗不定。
他素日不着意关注内院之事，只将一应事宜交予信任的家奴，不想连年长的嬷嬷都跟着胡来。
那跪着的嬷嬷身子颤着，头深深低着，这回确实是她做错了，不该听老夫人的隐瞒不报。
燕琅抬了抬手，刚想吩咐，就在这时魏迟赶了过来。
“大都护，”他的急呼止了燕琅的动作，“先瞧瞧张大夫怎么说吧。”
这厢张大夫也撤了下手，悠悠叹了口气。
“如何了？”燕琅问道。
“老夫人这是风寒入体，再加上饮食不当，内亏外虚之下才造成了晕厥。”
燕琅闻言，眼中墨色愈发翻涌。
张大夫略一迟疑，又继而道：“老夫现下就给老夫人开张单子，只是之前老夫也告知过大都护，老夫人旧疾并未痊愈，气血亏空，北地气候不宜老夫人养身体，又想一直呆在北地，便需用贵重药材将养着。”
他是庭州城内极有声望的大夫，燕琅七年刚就任庭州时便让他给老夫人看过，那时他便说过此等话语，只是今日再一瞧，已是愈发重了。
“若长此以往，只怕有碍寿元。”张大夫一咬牙，将结果告知了燕琅。
魏迟一惊，下意识看向燕琅。
燕琅骤然闭了闭眼，他道:"要什么药材，都给我列明。"
魏迟心中一叹，却未张口。
张大夫要了纸笔来，细细罗列了一张单子。
他似又想到什么，跟燕琅道：“老夫人此时暂无碍，应当是有人给老夫人服用了固本之物，已是能撑一段时间了。”
燕琅掀眸看向还在跪着的嬷嬷，那嬷嬷一愣，随即也反应了过来。
“是夫人，夫人给老夫人喂了一碗参汤。”
张大夫嘴中连连称奇，“若是人参，能有此等药效，只怕是百年上品。”
魏迟一听，想起了门外夫人疏淡的眼神，他心中“咯噔”一声，不由直呼这是什么事啊？
“大都护，适才进门之时......”他有意提醒。
燕琅一凝神，脑中闪过一双殷切的美目，他才想起了进门之时他好似撞到了什么。
姜扶疏拢着披风直直站在长廊下，院内灯火通明，萧瑟飒冷的夜风吹起衣角。
遇水已然被冻得不停地跺着脚，她嘟囔道：“姑娘我们回吧，想必大都护得等老夫人醒了之后才会出来了。”
按理说，姑娘根本不应该呆在这儿，她家姑娘前脚为城内饥荒之事精心布局，后脚又是百年人参奉上，却被大都护如此对待，她心中郁结得紧。
姜扶疏却没说话，灯影摇曳，远处灯光辉煌之处漫步走来了一人。
燕琅眉目沉沉，走至她面前无言，唇线紧绷。
女子巴掌大的脸掩于斗篷细软的绒毛内，更衬得面如美玉，颜若渥丹，肆虐的风吹起她鬓边乌黑的发，扬起异常柔顺的弧度。
如同他此时起伏波澜的心潮。
他对上了身后遇水怒然的目光，他微微垂眸。
“适才抱歉。”他嗓子半哑。
姜扶疏嗓音柔婉：“无事，我并未在意，老夫人如何了？”
她好似全然未生气，燕琅眸光深深。
面前女子性情相貌如此不凡，叫人一眼看去就知是世家大族所精心教养出的女子。
好似他的母亲，亦好似他的祖母。善解人意、端庄持重，却又分外的执拗。
“祖母目前很好，多谢你的人参。”
即便他之前拒绝了她的相助，却真如她所言，他终究有拒绝不了她的时候。
他颇为轻嘲。
姜扶疏将视线投向室内，温和道：“库内还存有三支，不若我明日便将它们送来给祖母，放在那里终究只是死物，也算全了我这作为孙媳妇的心意，如何？”
她微微侧首，眸光清亮，言语间追问他的意见。
燕琅垂于身侧的手无声攥紧。
哪怕在刀剑相逼下都悍然无畏的慷慨气概，在此等话下却骤然失了所有踪迹。
他低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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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想他燕琅历来自负轻狂，却叫她三番两次看见自己窘迫穷途之样。
“姜扶疏，”燕琅对上了姜扶疏的讶然的眼，“我放你回骊都吧。”
"你......"姜扶疏美目圆撑。
燕琅：“趁你我还未成亲之前，抗旨后果我一力承担。”
姜扶疏指尖紧扣，她面上笑意已然撑不下去，情绪难辨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她不知燕琅为何提及此，但若褪去所有别有用心和试探，燕琅从不负他那铮铮傲骨，这样的男人，在此世间，确可堪登高位。
魏迟踏着破碎的夜色的走来，见着面前对峙的两人，徐徐叹了口气。
适才老夫人醒来后，燕琅与老夫人便是相对无言了一番。
在老夫人面前，燕琅眼中似古井无波，适才所有的焦急似乎从未有过，他语气极淡：“祖母为何要如此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燕老夫人咳嗽着，任由嬷嬷在她身后垫上靠枕，她眼神温和看着燕琅：“你与祖母这么久没见，何苦一见面就是这般语气。”
“祖母这是嫌孙儿忙于事务，才用自己的身子来惩罚孙儿？”燕琅声线僵硬，字字含极锋。
魏迟有意在旁劝阻，却苦于找不到话口。
燕老夫人却不在意，她叹了声气，“我的身子我最清楚，你应当多去看看你的母亲，她终究是你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燕琅别过脸去，只留下冷然锋利的侧脸，不语。
“琅儿，生于世间，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燕老夫人有些无力。
随后燕琅便出了门来，走到了姜扶疏面前。
“回家吧，姜扶疏，这里不适合你。”燕琅耳侧尤回荡那句，他对姜扶疏说道。
他在几息间将所有情绪沉入深不见底的幽谭。
城中百姓的怒骂，祖母无奈的叹息，让他突然意识到人力有穷尽，他无法护着身边的任何人，回首这颠沛的半生，只余下漫天肆虐的风雪，他从都只有一副孤骨可依。
这凄凉芜秽的荒野从种不出一朵南边生出的花朵。
或许姜扶疏她领旨远来，也是身不由己。他不想身边再多一位如他母亲祖母一般的人。
燕琅转身欲走。
“大都护可是在怀疑自己的能力？还是害怕去面对眼前的困境？”身后姜扶疏声音轻轻。
燕琅脚步微顿，冰冷的身后却倏尔覆上了一片温热。
幽幽暗香侵近，燕琅微震。
姜扶疏毫不犹豫抱了上来，双臂绕到燕琅的身前，抱得很紧。
“既来了北地，我便没有回去的道理。”女子的声音含笑。
“扶疏相信大都护此时不若利刃藏锋，终有一日，大都护会成为扶疏最稳固的依靠。”姜扶疏字字坚定。
燕琅缓缓回眸。
此时天穹乌云散尽，皎月挣脱了层层的束缚，点点星芒，在女子莹润的脸上投下璀璨又微弱的光影。
姜扶疏溢出一抹莞尔的笑：“大都护不若相信扶疏，相信自己。”
她如此道，直视着燕琅的眼睛。
此时，她才觉燕琅真正将她看在了眼中。